(1)
内阁六部九卿各回衙门,嘉庆命军机大臣留下,叫戴衢亨:“整理惠龄带兵以来的奏折,将何时、何地追剿何路邪匪,誊写节略呈给朕看。”
戴衢亨领旨要退出去。
“退了班再办。”嘉庆眼里阴的滴下水来,挨个扫过永瑆、董诰、那彦成问道,“湖北的郑源璹、胡齐仑、常丹葵何时押到京?”
最近永瑆勤劳王事,上任伊始首先革除了军机大臣不在一处办公的陋习。
和珅专权时在内右门值房或去隆宗门外造办处与福长安一起办公,董诰、王杰在南书房,军机处只有阿桂一人留守。前御史钱沣上奏指出其中弊端,乾隆皇帝特旨由钱沣稽查军机处。和珅恨此人由来已久,于是有意支派钱御史劳苦差事。钱沣为官清贫,早晚两头披星戴月跟着军机大臣出入朝廷,他是云南人,北京严寒又置不起棉衣重裘,竟然给冻病致死。
“军机处集思广益,仰赞高深,地一则势无所分,居同则情可共见。”——永瑆重提钱沣的奏折,军机大臣各自为政得以防微杜渐,很得嘉庆心意。
然而,加恩追赠前御史曹锡宝副都御史衔却没旌表钱沣御史,为此他忐忑不安。
他与那彦成整顿户部核销,查出湖北道员胡齐仑手里将领支领的军费高达四百一十九万两。荆州、襄阳、安陆、郧阳四府军需军费由胡齐仑一人办理,嘉庆大为震惊,命户部传文湖北巡抚即刻将此人解职,查封底账。
湖北布政史郑源璹与和珅案有牵连被人举劾。王杰大学士点名武昌同知常丹葵是激起白莲教湖北枝江、宜都起事的罪魁祸首,嘉庆下旨将这三人一起押解进京。
皇上憋着怒火,永瑆拿不准湖北到京师的路程,于是望向董诰。
“回皇上,这三人大致四月初可到京城。”董诰估算着路程说。
“当初为何不请旨派钦差去查?岂不是耽搁在路上了?”嘉庆沉着脸问。
“是臣糊涂。朝廷原本有派钦差办案的制度,请皇上责罚!现在派人出京,或者行文江西、安徽、山东三省巡抚,押解到了就地审讯是否可行?”
永瑆心里突的一跳,实在疏忽了,和珅时期几乎不往各地派钦差,十几年下来竟忘了朝廷制度。
嘉庆冷笑说:“钦差去了未必能查出什么。河南巡抚倭什布升任湖广总督,朕已有密旨给他,暗查湖北一众案犯。”
说着瞪一眼那彦成,不依不饶:“学习行走,要学到何时?成亲王一时疏忽,你们为何不提醒?抱着学习的念头,事事处处不肯向前——国家政务,难道都要成亲王一人承担吗?”
那彦成神情窘迫,急忙跪下认错。永瑆等人硬着头皮听皇上含沙射影。发作完一通,董诰趁空隙请旨:“请皇上的旨意。刑部议定川楚教匪犯属——年十六以上男犯发往黑龙江为奴,妇女和年十岁以下男童赏给满洲、蒙古大臣为家奴,十一以上十五以下仍监禁关押,等成丁时发往新疆安插。跟随匪首罗其清、王三槐押进京的犯属是否就按这一条施行?”
嘉庆翻开供状:王三槐家人死在勒保手里,只剩儿子一名,年九岁。罗其清儿女泳福、泳寿、梅香在押……看到“泳福”“泳寿”——厌恶至极,铁青着脸皱起眉头厉声说:“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合起折子扔到一边。
“臣明白,臣等马上就办!”永瑆脸色狰狞抢先回道。白莲教正是通过为孩童托名“牛八”,称前明朱姓后代以蛊惑人心,皇上怎会留匪首子女活命?!
“依臣看来,罗逆既不信白莲教,更非安心种地,此贼显然早已包藏祸心。”永瑆仰着大脸盘脸又转向众大臣,眉眼可怖地扭曲着嘶声喊道:“小民百姓谁敢永福、永寿地叫呢!他为贼子女起的名字就是明证。我皇上至圣仁慈视民如伤,岂知道逆贼的鬼蜮心思!”
“罗逆心地险恶至极,他的话信不得!”董诰、那彦成、戴衢亨一起附议。
嘉庆听了心里才好受些。
(2)
“去年,勒保入川就奏功擒获王三槐。近来上奏说专追剿冷天禄一股,难以兼顾各路军营,想必有人观望迁延不听号令,甚或从中牵制。”
嘉庆平静下来说起剿白莲教方略,他决定授给勒保经略大臣印信。
“所有带兵大臣、陕甘总督、湖广总督、河南巡抚悉受经略节制,你们意见如何?”
“最早是勒保诛杀邪匪总首领刘松,又擒获了王三槐——皇上称赞入川第一功。和珅伏法虽说再没了掣肘,臣正在担心将领们没有统属仍会争功诿过。恩赐勒保经略印信,事权专一,各路人马必定遵从号令,奋力剿贼,迅勉成功!”
永瑆其实内心更倾向领吉林、黑龙江兵的威勇候额勒登保,论带兵打仗跟随福康安、海兰察身经百战,名副其实的一员虎将,再者额珠轩带兵清廉,队伍军费最少。可皇上对福康安旧部素有戒心,勒保原是阿桂举荐,绝不能和皇上有分歧,于是首先赞同。
“如此甚好!”董诰说道,“臣以为,勒保不应专剿冷天禄一股,该将这一股贼匪交提镇大员督兵剿办。经略大臣当带领重兵或者在四川,或于陕西,选择扼要适中的地方居中调度,统摄各路兵马。”
嘉庆点头看向那彦成。勒保由祖父举荐那彦成更无异议。想起王三槐曾说的“刘青天”,说:“臣以为川省平日官声甚好的,比如刘清——勒保要多加升擢使用以从民望。激起教乱的,如达州知州戴如煌,至今仍未问罪,也要尽快处置以平民怨。”
嘉庆叫戴衢亨上前:“拟旨时把你们的谏议一并写进去。著陕甘总督宜绵、湖广总督景安、湖北巡抚倭什布、陕西巡抚秦承恩、河南高杞一体遵从勒保指令。将军明亮、额勒登保授副都统、参赞大臣。二人或者与勒保同一路,或者分兵别处,由勒保酌情分派。”
他脸色凝重地一挥手,声音坚决有力:“有不遵军令者,准勒保指名参奏。若贻误重大军情,准其一面查拿追究一面具奏。”
众人静等着跪安。不料,嘉庆这时才宣布处置前三任总统永保、惠龄、宜绵。
“永保在狱里监押两年余。去年勒保上奏,求将他哥子发往军营效力赎罪,是和珅从中作梗。朕今日下旨释放永保,赏他蓝翎侍卫衔,去勒保大营送经略印信,就在大营领队侍卫上行走。”
永瑆心里又是一紧,看到那彦成一样神色紧张。胡齐仑账目出事正在永保任总统期间,案子早晚要查到他头上,皇上是什么主意呢?转念一想,皇上求胜心切,未必不是暗示勒保——永保头上悬着利剑,就看剿匪成败,他冲那绎堂摇头,意思别讨没趣儿。
(3)
“宜绵任陕甘总督不能守陕,任四川总督不能守川,总统带兵不能剿贼,耗费军费达一千一百余万两——年老无能,唯请添兵。他的什么堵剿论一派胡言!”
“你们可知道,他将大营扎在何处?”
嘉庆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扯起嗓子吼叫着。
“贼来下令各路将领上前,贼去才移营前往,宜绵的大营从来太平无事。难怪百姓传说可怜兵与贼,何日能得见!”
脸上隐隐透出黑紫,嘉庆恶狠狠地冲戴衢亨下旨:“将宜绵历次大营驻扎之处,同惠龄的一样,呈给朕瞧!”
后脖颈发凉,戴荷之急忙低头答应着。
似乎意识到在臣子们面前有失威仪,心里想换成谦和,转念一想绝不再回到从前的“嗣皇帝”,嘉庆脸上越发冰冷,纶音冷冰冰的——“宜绵的总督暂由勒保兼任,惠龄将兵交德楞泰,著宜绵、惠龄即刻解职来京!”
永瑆等人领旨退出咸福宫。
朱珪、魁伦在毡房外头等着觐见。朱珪想向成亲王致谢,见脸色晦暗急着进了蒙古包,只好作罢。
“蔗林中堂,”永瑆向董诰布置罗其清、王三槐犯属务必在牢里毙命,皮笑肉不笑,“要另派内府的人吗?一狱卒足矣!”
成亲王哪儿都好——除了做损阴德的事非扯上垫背的。不用抬头也能觉出阴刻,董诰硬着头皮没搭茬。
被皇上奚落的不满发泄出来,永瑆感到畅快。现在,他觉得一切危害祖宗江山的逆犯雷殛火焚,剖心挖肝,断绝根株都是必要的。心情好时,他或许会怜悯一下九岁孩童,“不过是孩子嘛,发给哪家做个小奴才罢了。”不幸刚受了皇上打压,同心情坏得要命。
没听到董尚书回答,他更加不满,与高贵相生的阴鸷、暴虐就要被点燃,将董诰裹挟进波谲云诡。
“王爷,奴才吩咐人马上去办。”那彦成急忙解围。下令狱卒阻断饭食——只好如此,决不能给朝廷留下隐患。和永瑆一样,他认为如此对白莲教众天经地义——“官员残暴贪酷,毕竟是朝廷的人,白莲教,无论男女老幼已然是朝廷死敌。”替董诰化解了危机,他更加理得心安。
被那彦成打断,永瑆脸色平静下来瞬间恢复天潢贵胄的涵养:“蔗林,剩下的交给绎堂吧。”
好像帮董诰解决一件为难的事,他也变得心安理得。又转身问那彦成,戴衢亨:“今儿是怎么了?皇上任命勒帅一丝消息都没透。”
昨夜里戴衢亨军机处当值,深夜咸福宫召进嘉庆给他看占卜繇辞:“三人同心,乃奏膚功。”问卦辞里所指哪三人。
“勒保,额勒登保,德楞泰。”
略加思索,他说出新领兵入川的三人。皇上面前戴衢亨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嘉庆却半晌没言语。
去年德楞泰与明亮合兵,剿灭最大一股齐王氏,姚之富,但他月度军费九万两,事还没查清,嘉庆认为昊天上帝必不会垂青。
追剿湖北教匪张汉潮一股的明亮同福康安一样,也是孝贤皇后娘家侄。乾隆三十六年金川战役、四十六年甘肃回乱、贵州苗乱和这次白莲教湖北剿匪屡建功勋,却屡屡因错受罚。或许先帝有意为之——“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在他身上恰如其分,于是选择这位宿将。
从恩师身上得到极深教训,戴衢亨瞧一眼那彦成,董诰,他也一起摇头。正要缮写节略,想起卢荫溥正核查军费,准有现成的军队行止,请示了成亲王。
永瑆也要找卢荫溥,说:“本王同你走一趟。”说罢先出了临时军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