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桑园镇突然来了漕标三百兵丁,领兵副将听刘柱号令,河沿上搭起帐篷催趱漕船。船帮到水浅地方,当地纤夫套上纤绳每一里两个制钱的报酬,刘柱来回停不下脚,攘胳膊冲头船喊着:“快!快!……”
下船看见刘管家,押船粮道、通判、同知纷纷打招呼承情。往年船帮过淮安验米通关花三五十两,提前准备好米样呈验,但看使费多少,漕督衙门书办发签,今年骤然少了勒索,自他们下至运丁、水手顿时都释去重负。临清板闸山东官兵安排民夫提闸打溜,沿河巡查,当地土棍不敢盗粮滋事……照例三次押运后准给咨文送部引见,都盼着早一天到通州,这一趟记录卓异,冷不丁冒出山东巡抚查问漕规,大家不甚热心。
“船到杨村,通州催趱书办索要船价钱。”
“通州坝停船要落地钱,卸粮要兑收费,收米经纪要折帮钱——”
“斗量大小,米色好坏,由收米经纪说了算……”
“收米经纪手下上千杂役办差,全靠他一人开支——”
“坐粮厅验米费四百两……”
……
想船到通州难能像淮安一样,众人尽拣难处说。陈大文命人详细记下,他没准备从粮道、千总等人嘴里听到全盘实话,漕标虽然越境催趱,挑不出大错,并吩咐兵士不得同漕督衙门起冲突。
暗中,他早布置李实儿带几十人由临清上漕船,专找运丁头和“老堂船”上的“老管”,每船帮一只“老堂船”,老管管罗祖香火,全帮水手用钱账目,其实是辈分最高,资历最老的当家。
“运丁向州县勒索帮贴,水手夹带私盐、硝磺,问运丁讹要‘窝子钱’,甚或船帮规矩一概不问,”抱定白莲教“官逼民反”的教训,陈简亭下令粗厉刚硬,“只问领运官、闸坝吏目、催运官、漕督衙门、通州衙门如何勒索陋规。”末了,嘱咐李实儿在罗教安插几名心腹家人,随浙江后帮船桑园镇下船。
漕船队伍长龙一样往北去,大小船只靠岸让出河道,夕阳下桅杆林立,像涂了桐油,船岸上的人们也染了一层古铜色。望着火急火燎的漕督管家——“奴仆,乃大清第一祸端!”不禁想起岳小瀛义愤填膺的模样。向来满洲大员对皇上自称“奴才”,以示恩宠。先帝曾下谕旨,奴才即仆,仆即臣,本属一体,要求内外满汉众臣会奏公事一律称臣,可适得其反,和珅、福长安、苏凌阿、富纲……哪一个不是喊得山响呢!
河边、天际变成红彤彤的一片,冷风入怀,陈大文陡然觉出凉意,照例漕督乘末帮船押运,这时不愿同富纲碰面,看来躲不过了。
“大帅还是回驿馆住吧,河边风大,天又冷……”
桑园驿提食盒为巡抚大人送晚饭,直着眼谄笑,嘴边几根鼠须支棱着,开口说不完的话,陈大文心里腻歪,摆手命他退下。
镇子上柴禾烟气弥漫,灯笼、松明子亮成白昼,船上忙着贩卖南方的竹木藤器、纸张、药材、杂货。街上人挤人,包子铺、南货店、酒家里夹杂着南北口音,搭载私货的商人正同运丁头、老管们热络。
驿丞一只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灯笼,“噗嗤”,不留神踩进一滩洼水窝。“洼则盈”,他没急着抬脚,反在水洼里踏实踩了两脚。黄澄澄的五十两金子又冒出来,他定了定神,确定已经收进腰包,想起刘管家许诺还有后赏,不在乎泥水洇透了鞋袜,跺跺脚,笑眯眯地低头往驿馆走。
(2)
最后的江西帮漕船全部过了临清闸,漕运总督押粮的江山船又在江西帮之后。夜间,船停靠水次,灯笼昏暗,船舱板上映出两个黑影。书案上一份廷寄,刘柱站旁边逐字逐句读着:
“……其总漕、巡漕及粮道各衙门皆有陋规,下至班头军牢轿马,自数两至数十两者不一而足,实为漕务蠹弊……总缘历任总漕、仓场侍郎及坐粮厅并各省粮道、运弁等陋例相沿,任情收取……”
听出皇上意思在于“厘清漕政”,仰靠到太师椅上,富纲神色安适,久悬着的心总算平复不少。军机处最近发给陈大文的廷寄,驿丞偷出来,刘柱连夜送上座船。
不由感慨皇上洞见万里,朝廷追赔追缴款项,预交议罪银、进贡太上皇、和珅……谁能不收陋规呢?转手不还是交给内务府?他觉得预交了议罪银,一万余两的“筹措”罪过实在可饶可恕。朝廷派出的税关监督三年任期,哪一个不是第一年补前任亏空,第二年进贡,最后一年才落下几两余财?要不和珅的财宝从哪来?
守备们,几十上百两,在他们而言不算什么;忽然想起赵曰明,那名山东粮储道,又冒出一连串担忧。猛站起身指着廷寄,心慌气促地低声喝令:“立刻物归原处。”
刘柱不似老爷一样慌张,念完谕旨正后悔淮安少收了银子。他的见识——皇上安坐在京城深宫内苑,跟九重天差不多;漕务,他闭着眼都能“厘清”每个关节,朝廷派谁都不如自家老爷担当此重任。
“喳!”廷寄是陈中丞已经看过的,他应声安慰老爷,“人没住在驿站,驿丞办的安全周密。”
京城打听来消息,事情出在现任云贵总督书麟参奏,心情又从半空跌落,连声催促刘柱返回。眼盯着刘柱上马离开,富纲下令淮安营参将办另一件事。——巡漕御史刘坤有两件控告运丁头勒索造船帮费的案子,人已经随漕船北上,命刘坤加紧上奏,将涉案运丁头在通州缉拿归案。
“座船靠岸两天,等运端午节礼的船跟上。”
南北不见人烟,停靠在荒野郊外?参将挑起灯笼,张眼望望后头一溜水师战船,内心诧异,遵命去传令。
富纲为避嫌推迟行程,孰料刘柱、驿丞被抓了现行。
河坝上冷,黎明时分李实儿带亲兵回驿馆拿铺盖,正碰见驿丞二人在老爷门口鬼鬼祟祟。见那人把包袱给驿丞,驿丞推门进屋,大喝一声当即拿下。打开包袱竟然是军机处廷寄,令一名亲兵飞马禀告中丞,听驿丞大声叫嚷“漕运总督衙门刘管家”,他冷笑着不理会。
陈大文大为震惊,盗谕旨,可请王命令牌当即斩首,占初浑自投罗网倒省了事。立刻布置亲兵往临清沿途传令,漕船催攒完成由姜参将带领直接回济南城。令兵士河坝上拔营待命,他带青州兵去驿馆拿人。漕督中军副将后脚赶到。自家衙门来人,刘柱腰杆硬了,试图抵赖,总漕大人的船说话就到,副将更想将刘管家夺回来。
“盗皇上谕旨,你可知道是谋逆罪?怎么,你要带这几个人谋反?”
陈大文脸上冷森森的,声音可怖。青州驻防参将——一名面白英俊,身材颀长的旗下年轻人,也冲刘柱轻蔑一笑:“占初浑!在京里就听说大名,漕运上无人不恨。”
他属满洲老姓瓜尔佳氏,遭和珅管家刘全暗算典当了京城一所祖宅,官儿升参将,打发到青州任职,恨这群奴才入骨。
青州旗兵英勇善战,见主官先蔫了,漕运兵士气势更为委顿。
街上有零星摊贩,几家店铺刚开门,突然四五百名兵士喧闹叫嚷,人们赶紧收货物关门上板,唯恐避之不及。
旗兵将占初浑捆成了粽子,参将一把扯起横搭在马鞍前头,飞身上马跟上陈大文马首,回头冲属下喊道:“上马,听中丞大人号令!”
“喳!”
应声响亮整齐,旗兵马队护卫陈大文冲出主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