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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云阳、开州、巫溪交界群山巍峨连绵。海拔两千米处深藏着一处草原，四周山峰雄伟苍翠直插向天空。清晨，飘着淡淡的云雾，东面山头升起太阳，阳光灿烂耀眼，驱散了雾气照到一片湖面上。骡马群在湖边饮水，杜鹃花开成紫色花海，义军营盘冒起炊烟，一幅难得的静谧景象。
山顶一顶草棚里，四川青号徐天德、黄号龚建、白号王登廷、线号卜三聘，湖北襄阳老教黄号樊人杰、辛聪，白号张添伦等六路义军首领会聚，商议摆脱官兵追剿。
上次川鄂义军会师是前年七月。会师前夕，四川老教首孙士凤被官兵杀害，少了一位德高望重，熟悉襄阳老教的老师父。回想当时——“我们四川地方犯不着教他们湖北的人来糟蹋……”王三槐不肯下马同襄阳教首齐王氏、姚之富见礼。如今不仅湖北主力被剿灭，三槐、天禄相继魂登仙界，白号七零八落……徐天德喟然长叹。
“官兵追怕了？无端的叹什么气！”转战川楚陕豫四省三年，樊人杰作战经验丰富，笑问道。众位首领眼神交会也笑起来。
去年，襄阳老教新的“老掌柜”王廷诏在箕山罗其清大营新加封十一位大元帅，他们都在其中。
“天德元帅，过了戌亥年，赛过活神仙！”
王登廷将一大碗酒仰头喝尽，抹着嘴角，天气寒冷，他只穿了单衣短衫。
“王老掌柜说的——嘉庆七八年头，湖北、四川、河南、陕西烧香念佛的经也念满了，王家人也出头了。”他环顾一众首领，大手一挥，“咱们全是保驾功臣！”
“老掌柜在哪家营里？谁知道呢？”张添伦属襄阳白号，与首领高均德分路逃避官兵。回想起义之初十万白莲教连营三十里，如今接连遭受重创他大为丧气。
山风吹来，一股凉气透心，挪动身子冲着阳光，脸上感到点儿温暖，后背凉意直冲上脖梗。山下草地绵延起伏，花海黄紫，湖水明亮，突然想起了家乡襄阳。他又幽幽地说：“王双喜儿不也发配黑龙江了吗？”
“王老掌柜派人去营救了。不正应了‘戌亥年头’？”
王登廷和王三槐闹翻自己带一路人马出来。三槐不喜湖北老教，于是王廷诏封他作白号元帅。抓起地上酒坛倒满碗，咕咚咕咚一口喝尽，碗扔在草窠上，晃着转了几圈立住了。他吐出一口酒气瞥一眼张添伦，说：
“我们掌柜的信了‘刘青天’，进勒保大营，还不是被清军哄骗活剐了！王老掌柜说，旗鼓寨老教三千人投降，不也上当，全给杀了么？昝家兄弟、家人都叫官兵害死，手里也宰了无数旗人大辫子，哼！额登保——”他无暇听“额勒登保”，只记了三个字，握住刀柄发力指关节变成青白，眉毛竖起来，“昝家正要会会他！”
“勒保诡计多端！这又来一个。额侯爷的兵将禁不住老林里没日没夜跑，粮食送不上来，冻死的，上吊的，倒有不少！”
樊人杰酒碗端到嘴边，先笑着说。
（2）
去年二月兵败郧阳，总教首齐王氏、姚军师跳崖自尽。王廷诏是总教首的侄子，由此开始号召教众，称“老掌柜”。
樊人杰说：“高均德、冉添元、张汉潮、齐家营、戴家营，老掌柜不定在哪个营——总在官兵不留意，朝廷没挂号的一路。”
众位首领七嘴八舌，徐天德端起碗大口喝酒。额勒登保、德楞泰带清军将他们逼进了东乡、开县间的大巴山。在深山老林中与官兵周旋，村寨有练勇、乡勇防御一时难能攻克，断了食物来源，义军形势越发艰难。
“众家兄弟，此处不宜久留。”想到天气放晴德楞泰的军队随时会追上来，徐天德左手抱拳，右手交左手背施了教中一礼，环顾几位首领，目光最后落在樊人杰脸上——他在四川最早起事，樊人杰则在教里辈分最高，各路首领听二人号令。
于是照事先商定的，樊人杰分配各路人马：白号王登廷进军江口佯攻清兵粮道，吸引额勒登保回师；线号卜三聘带兵佯攻大宁，调动德楞泰分兵；青号徐天德同张添伦率三千人马往大宁、太平；樊人杰、龚建一路向陕西安康行军。各路义军互相呼应，找时机由巴山老林进陕西、甘肃、湖北境内，摆脱川省清军三路追剿。
樊人杰遵循襄阳老教的作战经验说：“碰见官兵，大股分成小股各立名号，每名头目领一号人散开跑。官兵追疲乏了再回头打他们，若是打不过，再逃跑，总归虚虚实实，叫敌人摸不清底细。”
众人领命坐回座位——或坐一块石头，或者干脆坐在草窠上。
天空湛蓝，绿色暖意点缀着花海、湖水、草地，万物熬过寒冬苏醒了。天德望着草地上的教军兄弟，和义军战士中间夹杂着强盗，匪徒，滥杀无辜的娈童一样——他自己也曾是达州县役，作过官府爪牙，巧取豪夺敲诈勒索棚民。由衙门中人再造朝廷的反，他心里怀执着坚定，倒少了豪言壮语。
昨天会面他问樊人杰——为何襄阳老教战士那么齐心，那么勇敢。
“湖北教众多，裹挟百姓少；四川教众少，裹挟百姓多，是其一。”樊人杰一会儿垂着眼睑像低头问心的佛门弟子，抬起头横眉立目，又像手握金刚杵的韦陀菩萨，“其二，襄阳百姓遭受官府残暴祸害，怕活着，不怕死！”
白莲教的“牛八”——或许没有此人，他笑着问天德：“你会怎样呢？”
“现今天下已乱，上帝将于某月某日大降天灾，人民必尽数死亡。为吾教可免盍，相邀尽室以来，吾请师演教诵经，以相超度！”
回想亭子铺起事，自己何尝不是这样说，天德心里坦然。——“牛八”、刘天王早已没有起事前那么重要。对并肩作战的教中兄弟而言，他，眼前的樊人杰和各路首领，何尝不是一面大旗……
“襄阳老教说过，‘天下非满人的天下，反满兴汉，将鞑子皇上赶回关外。’”樊人杰又说道，“蓝号张汉潮在陕西、湖北，把朝廷宿将明亮打得狼狈不堪，你可知为何？”
徐天德讨教。
樊人杰：“张汉潮军纪严明。‘天下非满人之天下’，便是襄阳蓝号军所说……”
扯回思绪，天德把碗里的酒一口喝干望着四川诸路首领：“从今日开始，严明军纪！”
一摞字纸分下去，他手里拿起一张宣读：
“示谕佛门引进及弟子等人知悉：照得时届末劫统蒙圣道，普渡人天，自应守分保固性命，不致亏损。是以集众一队开列各条严加管约，以便划一协办，特谕。计开：
引进制教弟子务要皈依佛法师，毋任猖狂，如有违犯，惟引进是问。
经管头目务须严加管束弟子，毋许一人滋事，如有违犯，惟尔等是问。
弟子驻扎营房，各归各营，毋许乱营混杂，如有违犯，重责二十板。
营房之内，火药弹丸及铺盖等项甚属浩繁，如有违犯，重责四十板。
弟子等务益慎重，毋许酗酒撒泼，偷窃物件，如有违犯，重责四十板；倘犯过三次立即斩首。
调遣出力之人，务要遵照示令，毋许擅乱发号，如有违犯，重责八十板。
出阵、焚屋、抢粮，务依头目号令，必须空出饱入，如有空身回营者，重责四十板。
出阵斗勇务须奋勉，踊跃争先上前，毋许一人退后。上前有功者赏给顶戴，退后畏尾者，该头目随阵斩首。
阵前遇有老人年至七八十岁以上者，亦毋许斩决。遇有妇女，毋许奸淫，违者立斩。
出阵回营务须清点弟子数目，毋许逃脱，如有一人兔脱，拿获斩首，该头目一并重究不贷。”
原来是襄阳老教的军队纪律，众首领接令。
樊人杰到底担忧川省教军。想起王三槐、罗其清游移不定，张长庚、萧占国据险自恃，队伍良莠不分，遭受了灭顶之灾……他又做嘱咐：不怕被打散，不管去到哪个地方，要在道路岔口写首领名字里一个字地方一个字，相互知道。
最后，他果决地说：“到一处新地方要严守军纪。兄弟们，同官兵拼死作战，才是我们唯一生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