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长街以南依次坐落着宗人府、吏部、户部、礼部,这排衙门再往东直到御河是兵部、工部、翰林院衙门。出来东长安门,朱珪和盛住告别,带几名家人往衙门口走来。
当街停着一台簇新的亲王暖轿,辕盖、直杆、横杆、撑杆、肩杆全部髹朱漆贴金饰,银轿顶金黄帷幕,轿面上下雕着玲珑花卉,国丧期间轿身围了白轿帷。八名轿夫一色打扮坐衙门口两条长凳上。
家人去签押房通报,里面一阵躁动,人们涌到门口站班迎接尚书大人。亲王府轿夫们却纹丝未动。
“仪亲王好气派。”朱珪一笑,抬脚进了门。
大堂右边有两株前明时种下的百年老紫藤,虬干粗如房椽,铁戟一般颜色,弯曲绕旋着向上,枝蔓在藤架上蜿蜒起伏,藤叶正在返绿,垂下千万条花穗。后面是三间尚书办公房——“藤花厅”。
各司官员得了信到院子里向朱珪请安。听见院里喧嚷永璇走到门口,笑着说:“石君师傅,来得正好!景山人多,顾不得说话——皇上召见完啦?”
总理丧仪王大臣以外百官奉旨除了孝衣。他纳闷朱珪一身缟素,想了想,眼睛一亮,又高声说:“接到旨意成服。朱师傅多久除孝呢?”
“回仪王爷,臣是正月十七接到圣旨,遵旨十四日后除孝。”
朱珪上前拜见。
永璇点头咧开嘴笑,连说:“就是如此!”
“兄弟魁伦,比石君部堂早到几天。”另一人笑着抱手施礼。五十岁上下,中等身材面容白皙,一身青色长袍褂。官员百日内不理发,别人头顶发茬湛青,他头上新头发灰黑柔软,看上去干净整齐。
新任吏部满尚书魁伦声震朝野,朱珪急忙还礼。
“本王正与魁部堂打擂台,朱师傅来看。”永璇迭声招呼朱珪入座。
靠窗一张酸枝木髹黑漆方桌,四把酸枝木椅子两把斜放着,桌上几盘菜一壶酒,水渍狼藉,横七竖八摆着十几粒花生米。见水迹要干,永璇又捏起茶杯倒水,朱珪才知道是当作一条河。
“惠龄、德楞泰围冉文俦在麻壩寨,且看王爷如何犁庭扫穴。”魁伦拿起桌上一份奏报递给朱珪,哈哈大笑。朱珪也笑着接过来看。
奏报发出日期是上月初十,冉文俦一万余名白莲教占据着麻壩寨各处山梁,深沟峭壁关卡林立。惠龄、德楞泰攻克外围的大钟寨、马鞍山寨,封锁了茨巴河以防教众北窜,正形成合围逐层逼进。
永璇喝干一杯酒,攥着酒杯指着桌上:“断了他们水源,魁部堂,还不信吗?”
“信,信得!”魁伦拿起酒杯,孥起眼珠盯着桌上的花生米,“王爷,奴才说的,只是一味猛攻就好。此等乌合之众何必朝廷大费周章,早先,奴才在四川剿灭啯匪——”
“啯匪——金川战役逃跑的。他们兵士出身,什么阵法、夜战、进退连环不懂得?”喝干净杯中酒,魁伦瞪着眼冲朱珪说,“不才率建昌镇绿营——绿营兵呵!朱师傅!将他们穷追猛打,就用这个法子,怎样?只要肯穷追猛打,只要不糊弄局儿,怎样?!”
(2)
永璇、朱珪都知道此人胆大刚直,做事惊天动地。四年前任福建将军,因夜里留宿声妓之家,听说闽浙总督伍拉纳要上奏参劾,魁伦勃然大怒,先一步参了伍拉纳——收海盗贿赂,海盗艇船公然停靠在五虎门外;又拷打知县官索求贿赂,弄得闽省仓库亏空民不聊生。
正当禅位前夕,先帝掷下严旨派两广总督福康安彻查,闽省总督、巡抚、藩司、臬司等一二品大员四人被判斩立决,三十一名官员获罪。
伍拉纳是和珅的姻亲,和珅费尽周折也没能保住他性命。魁伦经此一案简在帝心,敢公然冒犯和珅一时声震朝野,接任了闽浙总督。去年他招降福建著名林姓海盗,年前回京丁母忧又赶上国丧,皇上夺情起用,留在京城任吏部尚书。
“你很有出息!”永璇急忙说。看魁伦愤愤不已他点头赞许,朝廷就该用这样的人——“不糊弄局儿。”
魁伦圣眷正隆,皇上将奏报给他看必定另有深意。这时行军打仗非己所虑,朱珪向仪亲王说了皇上口谕。
“朱师傅请坐。”永璇请朱珪入座,喊门口跟班的布置碗筷,又说,“朱师傅吃素,大伙房烧几个素菜来。”
三人入座,魁伦亲自把壶为永璇斟满酒。
“今儿两位太宰都在,正好把吏部的事说完。”喝过几杯,永璇放下杯子咳嗽一声说,“皇上叫本王领吏部,原来身上差事就很多——宗人府宗令、领侍卫内大臣、正黄旗都统、管理武英殿、御书处、乐部、雍和宫、中正殿,御酒处……”他扒拉起指头数着。
几天前咸福宫召对,皇上露出免去他总理吏部的意思。嘉庆坐草褥子上拉家常一样温暖柔和:“六部尚书各有职分各率部属,自古没有总理之名。”
“嗻!”
他跪在下首,白蜡烛火苗亮得晃眼,侧了脸将脑袋又低下一些。
“一则,总理易启专权之渐,再有身上差事众多恐难兼顾,朕的意思你不必总理吏部。”嘉庆变了脸色,话里透着生硬。
“嗻!”
他又冒失地回了一句,闷声闷气。
嘉庆不再说话,大殿里一阵沉闷。烛火在沉寂中变得活跃,忽明忽暗,“啪!”爆响了灯花。永璇眼皮一跳,赶忙伏地谢恩:“总理吏部原是权宜之计。现在朝廷大憝已除,臣无能,也料理不好部务,早想请旨辞去这个差事。如今皇上如臣所愿,臣万分感激!”
说完又叩首,心有不甘偷眼瞧皇上。
嘉庆脸上挂了一层冰,孝衣白亮,将四周笼成一团光晕。
“你当然无能!”像铁锤砸到砧板上,嘉庆嘴角撇出不屑,突然说,“乾隆三十五年,和十一哥黑龙潭祈雨,你私自进城。二十八年,你提升府里太监首领,竟然请朝廷发给钱粮。皇阿玛谕旨,永璇心志外驰,轻佻浪荡,损公肥私。”
没想到皇上翻脸比翻书还快。怕祸不旋踵,永璇眼前一黑几乎昏过去 “噗通”扑倒在地上碰头认错。
嘉庆转脸看着火苗跳动,声音平静,冷冰冰地说:“乾隆五十四年晋封皇子,为何唯独没有你?但凡有自知之明——你不想想,皇阿玛怎么将你的郡王衔搁置了二十年?”
“臣不该贪恋禄位,实在该死!”
永璇一边剖肝沥胆表明心迹,一边后悔,羞愧,恐惧一起袭来。他涕泪交流,情愿辞去一切差使做闲散亲王,沐盛世之恩报不次之宠,以求皇上宽恕。
他已经魂飞魄散。嘉庆本意只解除吏部职权,就此不再羞辱,叫起身擦泪擦鼻涕。
“剪除和珅、福长安你有微劳,功过相抵,恕你君前失礼的罪过。”沉默一会儿又说,“朕的本意,你府里绵志陪二阿哥上书房读书。你身上再兼个差事——为朕管理御酒处,你就如此毛躁轻佻……”
永璇这时才魂兮归来,赶忙诚心诚意地碰头谢恩。
额头有点儿烫,永璇一手拍着接着说:“嗯——尤其今日朱师傅到任,本王恰是时候卸下吏部差事。皇上与本王议了几条章程,先告诉你们知道。”
朱珪、魁伦起身垂手而立。和珅将吏部提拔用人成例改得面目全非,都要逐一矫正。诸事抛开尚书用侍郎甚至郎中办差,永璇吩咐即刻革除这一条:“往后,往来军机处不得越级报事!”
朱珪与永思殿召对两相印证,皇上有意限军机处职权,和魁伦目光相接各自会意。
“俊秀,附生捐纳道府州县停下来。”永璇接着说,“已经缴纳捐项的仍准其擎签铨选,到时都察院两名科道会同监督……”
一时交代完永璇笑着说:“本王还要去御酒处看看,明儿廷审再见吧。”
朱珪、魁伦恭送仪亲王。出衙来门口,永璇登上亲王暖轿浩浩荡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