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军机处早班下来,永瑆同戴衢亨、那彦成说户部、都察院、翰林院任选一个衙门。户部尚书福长安论罪,都察院总院吴省钦待罪,戴衢亨不想多事,先选去翰林院,粲然一笑:“臣担心压不住场面,翰林院有绎堂掌院,出岔子也是他担着。”他大脸盘浓眉大眼,身材魁梧,颇有丈夫风华。
“荷之乐得清闲。”永瑆冲那彦成一笑,三人分头办差。
朝廷规定满洲官员骑马上朝,近年几成空文,成王爷今儿特意骑马进宫。听那彦成也骑马连连点头赞赏。西华门外带护卫家人过鹊桥、长街、南府,上西长安街。街上车马辐辏,人流不息,挎篮挑担、推车摆摊卖货的都穿着孝,白茫茫一片。
街口工部木仓,一群兵士正喧嚷。
“又是步军衙门!”永瑆皱起眉头。保泰说绵恩衙门的人满城乱窜,果不其然,回头招呼那绎堂,扬起马鞭猛抽宝马。
远远望见都察院御史跪路边迎接,二人拽住缰绳。到衙门口,一众御史豁牙缺齿,面如鸡皮,全是须发皆白的老倌儿。有的因为本衙门首参和珅,皇上必当高看都察院一眼,谄笑着踌躇满志;有的因吴总宪待罪,和他走得近,愁眉苦脸强打精神伺候。
举朝皆知和珅唯恐有人参劾,将内阁六部年老疲软官员调进都察院。永瑆一言不发,下马径直往大堂上走。御史们窸窸窣窣起身跟在后面。
满洲总院亲自奉茶,永瑆冷脸说道:“办差吧!”
那彦成代成亲王下令。昨天听完圣旨,御史连夜会聚都察院商议——国朝以来,圣祖爷圈禁鳌拜赐自尽,世宗赐年羹尧自尽,先帝军前将讷亲正法,当今皇上恭孝仁慈,却要将和珅“凌迟”……老倌们惊吓至极,没人敢单独上奏,最终联衔具奏以示同仇敌忾。
清点奏折无误二人起身,广兴捧奏匣出来参见。
“臣广兴有奏章,请王爷代奏。”
满堂人发愣,永瑆缓和神色问道:“你先说奏什么事,本王还要去户部,不要紧的折子,照朝廷规矩递上去。”
广兴跪地上扭头看一眼大堂里同僚,转回脸说:“臣请单独禀报王爷,中堂大人。奏折一看便知。”将双手又往前一送。
人群里嘁嘁喳喳,老御史们不满,瘪着嘴小声嘀咕:“狂的没边儿了。”“咬群的骡子似的”……
永瑆坐回官帽椅,端起茶水啜一口打量着广兴,额头白亮,须眉修饰整洁,眼神执拗,抿着嘴,长方脸上线条分明。“年轻任性。”他谈不上喜欢。此人同那彦成年纪相仿,绎堂谦逊随和,人愿意亲近,他身上却锋芒凌厉,令人心生防范。
又想慧贤皇贵妃娘家侄儿众多,当朝三品大员不下四五人——门庭煊赫,贵公子有这性子并不奇怪,况且是皇上看重的人,放下茶杯扫看人群:“谁还有折子要代奏?”
众人低头不作声。永瑆令他们退出去。
“现在,能说来听吧?”永瑆温和有加,对受到皇上赏识的,亲热劲儿使人如沐春风。
首参和珅一举成名,广赓虞正等着皇上择日召见。朝廷去年开捐纳,如今成亲王督查都察院又管户部,他风头正盛,决定再占鳌头。
“回禀王爷,臣请停止报捐的俊秀、附生人员实授道府州县职缺,并请罢免户部侍郎蒋赐棨。”
太上皇辞世不再筹办大典,自然可以停捐例,对蒋赐棨也有耳闻,可谓出自官宦世家,其祖、其父历任康雍乾三朝大学士。
“又是和珅的人。”不免想起伊江阿,永瑆厌弃极了,心想,“吃饱撑的,朝廷恩荫还不够吗?去捧和珅的臭脚!”不便看折子,他问那彦成:“绎堂,你看如何?”
“俊秀、附生,出身同平民无异,既没有做吏员经历,文章更做不通。”那彦成决定不沾惹这位年轻人,不慌不忙先示意广兴起来回话,又说,“州县官管理地方,理事亲民,这等人捐纳上来只有贻误朝廷政务。臣觉得赓虞这一条至关紧要。”
“你参劾户部蒋某人属于朝廷人事。”见广兴越加矜持,那彦成微笑说,“王爷下车户部伊始未必了解,皇上问起来,似乎不妥呢。”
那中堂说得委婉,仔细一想,参劾成亲王属下却要他递上去,岂不是拿王爷当冤大头吗?
“奴才没想到这一层,实在该死!”
只想成亲王与以前朝政务没牵扯,一不留神却出了大纰漏,广兴急出满脑门汗,赶忙跪下,抹着汗面红耳赤地又说:“乾隆五十八年先帝有谕旨:‘捐例可以不必举行,后世当以为法,有请开捐者即是言利之臣,当要斥而勿用。’蒋赐棨去年上条陈开捐例。另外此人私德败坏,结纳和珅家奴,奴才才决意一并参劾。”
“广赓虞,怕什么呀?和珅都被你参倒,一个蒋赐棨何足道哉!”永瑆本来不甚在意,见广兴惊慌失措地告罪,想起发现举荐人才,瞅着他说,“本王替你递上去。这大堂里醋坛子打翻,酸味儿已经传出去了。”
那彦成也笑,收起奏折说军机处马上安排引见,专心候着皇上问话。
广兴如蒙大赦。二人出大门他跪大堂里还没缓过神。成亲王雍容尊贵,那中堂一针见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仔细回味着二位大人一字一句,心里无比温暖。御史“呼啦”进了大堂。围住一通称赞羡慕。广御史早已经神色自若,仿佛脱胎换骨,一面审视自己以前的鄙陋,一面日日新又日新地期待着。
(2)
四更时分,奎福领公主金顶暖轿,执曲缎伞的侍卫立月台下待命。若霞出来说:“主子钧旨不带仪仗,天亮乘暖轿进宫。天冷,叫他们散了吧。”
和珅革职拿问,和孝不再进宫哭灵,朝廷没发明旨,她明白再去乾清宫不妥。今天这一趟进宫也明白非去不可,奎福东华门替她递牌子求见皇上,嘉庆即刻下旨:准公主进乾清宫哭灵,上书房召见。本来寿康宫生母惇太妃、景仁宫皇嫂钮祜禄皇贵妃都能恩准进宫,可和孝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皇家女儿的不幸降临身上,她没法诉苦,埋怨,况且不能在皇阿玛灵前尽孝,她对身外事已经心灰意冷。
公主穿戴缟素,看时辰还早,若霞等丫头退出寝殿。殷德瘦得脱了相,挣扎着搬来一把圈椅扶和孝坐下。他情愿替父亲一死,事事却由不得自己,眼睁睁看着父亲赴黄泉——心里像埋下一根刺,思绪一动便痛得钻心。知道公主心里愁苦却无从安慰,公主越是平静,他越惭愧,越不敢正视公主。
皇上怎么发落额驸还未可知,和孝不忍心责怪,历经这番,他总该安静踏实了吧。长叹一口气,起身传若霞上轿。
天刚放亮,东华门下了暖轿,守门护卫验看膳牌放行。进景运门,两名太监打灯笼迎上来,走近认得是惇太妃宫里首领。
两名太监请安:“老主子爷知道公主进宫,叫小的们在这里等着。请公主先到寿康宫,等会儿和老主子爷一同去乾清宫。”
心里一疼,眼泪差点儿涌出来;公主低头拿手帕抹一下眼角,额娘在宫里举目无亲,何必再牵扯上她呢!
“我正要叫丫头去呢,碰巧,你们在这儿!”
边说边强挤出一丝笑容,偏脸看向别处,接着叫若云:“跟去寿康宫上禀太妃,和孝和额驸一切都好,额娘不必挂念。今儿候旨召见,不能给额娘请安,下回进宫一齐补上。”
身后一群白衣白帕走近,不知哪家王府福晋还是哪位公主进宫,知道公主不愿理会旁人,若霞等三名丫头紧护着主子去乾清宫。
晨星寥廓,乾清门前已经热闹起来。凌晨,各部院衙门值班笔帖式捧奏折匣在景运门外奏事处登记,进乾清门交内奏事处,就在乾清门前等皇上批复。太监将石栏上白纱灯移上台阶,众人知道皇上已经批阅完了。奏事官挨个叫衙门,笔帖式纷纷上前领回自己衙门奏折匣。
永瑆等军机大臣齐集上书房。一天时间在京大学士九卿、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致回奏:请将和珅照大逆律凌迟处死;福长安照朋党律拟斩,请即行正法。
“成亲王递上来的折子,你们都看过了吧!”嘉庆却先说起广兴奏折,“御史广兴上奏停捐纳道府州县,你们怎么说?”
永瑆明白廷议降旨尚早。广兴折子由他递上,捐纳也是户部的事,先回奏道:“臣以为,捐纳既然为万寿大典而开——不仅俊秀、附生,捐纳道府州县的人员铨选也理应停止。”
捐纳得来的道府州县官,无非想着怎么将本生息,对这些人不如快刀斩乱麻——“大清官员,可舍得造反乎?”脑袋里一闪而过。
嘉庆不置可否。
蒋赐棨上奏折时户部库只剩三千万库银,腊月里拨三百八十万给前方,勒保又请拨二百五十万,如果支出这笔军费国库立时捉襟见肘。万寿庆典不过是由头,和珅想用捐纳银子支军费才是真。现在内库充盈,不必再为军费头疼,亲政伊始他却不想对臣子失信。
嘉庆目光投向戴衢亨。
“成亲王说得在理,臣赞同停捐。”戴衢亨最明白皇上心思,先附议永瑆,话锋一转说:“只是广兴奏的已捐人员停止任命实缺,准他们加捐分发各省候补,臣觉得不妥。”
“唔!说下去。”嘉庆坐回御座。
“臣以为户部已经收了捐项人员,仍准吏部铨选实缺,表明朝廷不肯失信于人。也应该厘定期限,尽快终止这一章程,使朝廷政令有始有终。”
他的话切中要害——停授实缺表明朝廷要终止捐纳政令,又让他们再捐银子改成分派各省候补,明摆着朝廷以敛财为目的朝令夕改。
“成亲王,你们以为如何?”嘉庆又问众人。
戴衢亨恰合皇上心意,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永瑆正后悔,急忙回道:“臣附议!”
“广兴敢言人之不敢言,成亲王勇于代奏,朕心甚慰!”
“捐例开始时,这份条奏实属可行。如今这四项人员已报捐上兑,广兴的折子未免稍迟了些。然而 ,”嘉庆有意提拔广兴成都察院副都御史,加重语气,语调铿锵有力说,“不论条陈是否可取,就敏于任事而言——朕也曾和成亲王讲过,朝廷要的就是此等人才;朕,深以广兴为然!”
永瑆不失时机地:“广兴所奏,吏部掣签时派都察院科道数员一同监督,防止作弊,这一条也可行。”
嘉庆点头同意,命董诰查明蒋赐棨各款,交各部部议。
单一个蒋赐棨并不难办,乾隆五十八年停捐例的谕旨令他头疼——捐例贻害无穷,他有何不知道?可要不是查抄了和珅财产,剿一个白莲教就会把国库掏空,想起这些,嘉庆每每后怕。既是先帝恩准的何必下旨更改呢?他不想再就此表态。
董诰、那彦成心里原本赞同成亲王,这时反而无话可说。众人领旨散去。
(3)
出上书房,一股凉风扑面。嘉庆深吸几口早晨的新鲜空气,口鼻乍凉,眉眼精神像被滤过一遍,霎时舒展开。常寿跑上前伺候。
“公主进宫了?”
“回万岁爷,公主进来的早,这会儿在老佛爷灵前,哭成泪人儿啦!”常寿红着眼圈。他刚从乾清宫回来,看样子受了感染。刚舒展的眉头紧锁起,嘉庆沉下脸朝北走。
乾清宫里正忙乱着,萧得禄指挥太监布置羹饭肴馔准备朝奠。梓宫前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若霞等侍女不能进殿伺候,跪殿外露台上嘤嘤陪哭。听见皇上来了,侍女们止住哭声埋头趴地上。萧得禄先跪下迎驾,其余太监一时手忙脚乱,参差不齐跪倒。
“混账奴才,胆敢如此放肆!”皇妹伏灵前痛哭太监视而不见,嘉庆升起一股怒火,脸色铁青瞪一眼萧得禄,回头吩咐常寿:“朝奠完了带他们去慎刑司,每人领四十板子。”
“喳!”常寿缩脖子答应,心里暗笑,昔日总管威风八面,今儿有好戏看了。宫里挨板子是家常便饭,萧得禄众太监叩头领罪,垂头丧气地退出殿外。
“皇上!”和孝恸叫着,冲皇帝哥子磕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抽噎着说不整话:“求皇上顾惜和孝……”她原想求皇上饶和珅一命,话到嘴边才意识到没法开口;不管凌迟、处斩、处绞,和珅性命断然保不住,也不能给皇兄出难题……她哭得没力气,趴地上扯住皇兄袍角不撒手。
嘉庆低头心疼地看着和孝。天家风云难测,公主是福星降临,只要有她在,先帝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她还是六世班禅赐名的吉祥度母啊!如今,朕亲临天下,必然还要皇妹——索朗班吉卓玛,罩上“吉祥”的神圣光环!
“咳!公主,起来说话。”轻咳一声,伸手拉起妹子。施恩皇妹的自豪和天子神圣在心里荡漾。
和孝挣扎着站起身,泪眼朦胧望向皇兄。
“天理国法不容和珅,廷议是凌迟处死。”小皇妹泪眼巴巴仰头望着,嘉庆颇不忍心,回避了皇妹看向先帝梓宫,声音平静温和:“朕看皇妹情分,会给他留全体面,妹子同丰绅殷德过安静日子就可。”
自尽?绞立决?和孝又哭,不敢再问皇上,扑通跪下谢恩。
这时常寿殿外禀报:“万岁爷,寿康宫惇太主子来了。”
惇太妃汪氏一身缟素由太监扶进殿,颤巍巍冲嘉庆说:“皇帝,待我先往先帝爷灵前磕头。”
嘉庆本要请安,惇太妃行完礼亲手搀扶起来。
“今儿早上,老身叫下人在景运门等公主,原来想带她谢恩。”太妃拉住嘉庆双手,缓口气接着说:“昨儿听说她进宫,老身猜着必是为和珅;皇帝保全公主府还没进宫谢恩——想是这丫头哭迷了魂,倒为着奸臣给皇帝出难题来。”
“要我说,丫头,这和珅是咱们大清奸臣,朝廷自有国法办他,后宫不得干政,也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嘉庆一脸平静。公主伏地痛哭,抬起头脸上眼泪汪汪的,太妃疼爱不已,硬着心数落道:“你呀,也别难为万岁。皇帝管天下亿万人的事,你府上不就死了老家嘛,这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不是?”
嘉庆一笑搀住惇太妃,说:“请老主子放心,儿臣跟皇妹说了,赐和珅自尽。儿臣要她和丰绅殷德安静过日子,还有恩旨。”
“皇帝……”惇太妃感激不已,急忙令公主代为谢恩,说:“皇帝保全公主体面,老身替公主感激万岁!”
和孝才明白赐和珅自尽,想哭却哭不出来,急忙磕头谢皇恩浩荡。
“说什么这次进宫不请安了,下回补上;敢情你妹子不想我,可也不许我想她呢。”惇太妃恭谨一笑,又说,“皇帝,请忙政务吧,我带公主去寿康宫说话。”
嘉庆让和孝公主陪太妃去寿康宫,含笑恭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