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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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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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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紫袍》连载

第三十九章 谷际岐

(1)

今科主考总裁官朱珪、副主考阮元主持取中天下贡士二百二十名。乾隆五十八年、嘉庆元年两科贡士总共二百五十五名——己未科不使人间留遗才,朝廷大喜,京城沸腾。

九门大街清理地沟,开膛破肚冒出阵阵腐臭,新科贡士扬眉吐气一派欣欣向荣。阳春三月,这道风景熙熙攘攘点缀着南城。

东河沿以南长巷头条到长巷四条胡同,再有草场头条到十条胡同——广州、惠州、南雄、汉阳、黄冈、孝感、武昌等四十余处会馆密集在这两处。新科贡士们等四月初保和殿殿试,其间拜座师,拜同年,序齿录,各家会馆全是贵客盈门。

天上飘着细雨,一会变得密集,浸湿了胡同口的槐树,树叶上凝成水珠滴答坠落。

“当阳城墙坚实难破,一直攻打了五个月。六月底,毕制台大兵攻破东城门,教匪退到城中央的高墙大屋。大兵一连烧了四百多间房,杀死俘获上千名教匪,克复当阳。”

草场上七条胡同的湖北孝感会馆里,都察院陕西道御史谷际岐正同孝感籍举子交谈。

落第举子们还未归乡。发榜日心情固然生不如死——“榜前潜制泪,众里自嫌身。气味如中酒,情怀似别人。”好在乾隆老佛爷生前降旨:九十万寿特开恩科。皇上孺慕显扬,钦遵遗训,明年的秋闱和后年开春会试如期举行。

三年前临近府县的兵燹祸端深刻在他们心里。

“乡勇进当阳城大肆抢掠,百姓惨遭大难。”一名举子激愤不已地说,“一天杀一千人。城里生人全驱赶出来挨个盘问,言词间稍有不合便杀人。”

“生人要有保人。有良民无保被杀,教匪有保人而逃逸。妇女、少年、孩童被营里大兵、官人领走,三三两两,触目伤心……”又一名举子说道。

“乡勇剥人肉,食人肝,取人胆,以矛刺妇女之阴,问如意否——比白莲教匪还要凶残!”

一股怒火拱上来,笔摔到桌上,谷际岐起身站在门口,望着屋檐上倾泻而下的雨帘。举子们没停下,开始自己交谈。

“当初,当阳县役熊道成、席云峰、张世彬三人暗通教匪,夜里开启北门,反贼才进的城。”

“他们抓了黄仁县尊,用三麻袋制钱压住,问道‘你惯打榔头?’敲打脚踝骨四十下,割了一只耳朵。”

“黄县尊是自尽的。”

“教匪原话是‘我辈不屑杀你,你自杀!’扔给黄县尊一把刀。他割喉自尽,匪徒又拿矛乱刺,将县尊弃尸报恩寺。”

…………

士子们七嘴八舌,将落第的怨气和遭受战乱劫掠的苦痛发泄出来。房里人声嘈杂。安静下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谷御史离开了会馆。

会馆门口停着几辆骡车。谷际岐对一辆说了声:“进城,金鱼胡同。”撩袍抬脚钻进车里。

车夫打千请安,冲车里说:“爷,得进崇文门呐,五百哟!”

“嗯!”谷际歧答应一声。

“老爷,坐稳了。”车夫顿时眉开眼笑,扬起手鞭花清脆,“啪!”甩出一溜水线。

路上坑坑洼洼,骡车里散发着一股霉味。谷际岐扯开窗帷布,雨潲进来,赶紧又把帷布拉上。和这天气一样,他眉头几乎能拧出水。

他与洪亮吉年龄相仿,乾隆四十年的进士,比前者早登科十五年。因为丁母忧孝养父亲,回籍云南十余年。期间教授五华书院,滇中名流士子大半出自门下,要论修养学识,洪北江在做幕僚时,他已誉满彩云之南,隐隐然为一代名师。

三年前先帝禅位,谷际岐起复进京。去年秋闱至今,遍访四川、湖北、陕西、河南诸省来京会试的举子,武昌同知常丹葵苛虐暴戾,激起白莲教首乱,便是他最早告知座师王杰。

怀着满腹心事,不觉已经到金鱼胡同。路南一座四合小院,门口阒然寂静。齐腰粗的一棵国槐树冠亭亭如盖,树叶在雨里哗啦哗啦响着。

车夫接过碎银子一掂,八钱只多不少,时下钱贱银贵,赶忙撑伞送老爷到门口,又屈身请安,乐颠颠去了。

门人把谷际岐请进堂屋。王杰腿上盖着一领皮褥子,脚下烧着炭炉,欠身招呼。

“阁老,腿又疼啊!”谷际岐行了礼,关切地问。

“天气不爽,风魔作怪。凤来,坐。”王杰呵呵笑,眼角皱起细纹慈蔼可亲。

家人端茶上来。

谷际岐端起盖碗尝一口,滑腻亲切,却是家乡的普洱茶,一股暖流直到胃脘,身上寒潮气一扫而光。

他将记录的乡兵罪行递给王杰。

王杰上奏衰老多病请辞内阁大学士,休致回陕西韩城老家。嘉庆温旨慰留准许扶玉鸠杖入朝,赏赐普洱茶安和脾胃,谕令他为剿匪竭诚进谏。

既定的“春令剿办完毕”越来越渺茫。皇上任命勒保经略五省,撤换陕甘总督宜绵、领队大臣惠龄,一面准许外省道员京里科道以上就剿匪事集思广益。各种折稿雪片似的飞进内阁。

连篇累牍的“剿匪安民策略”,看似中肯切实,王杰却觉得容易节外生枝,对前线没益处——将士们肯用命,匪患不愁不灭。

前线从外省调兵旷日持久,兵士筋疲力尽,水土不服,不熟悉当地路径是一大弊端。此外领兵大员依靠乡勇——乡勇阵亡,不必报告朝廷,尽可虚假捏报人数冒支抚恤,用他们当前锋官兵又可减少伤亡。三年来将帅因循怠玩,兵士不肯奋勇向前,原因不外乎此。

他建议皇上当地乡勇招募成乡兵,一体统治。从前乡勇为前阵,战事不胜则四散溃逃,领兵将帅无从惩治。招募成乡兵有军法约束。与其一万兵费十月饷银,何如十万兵费一月呢?

看了记录,王杰愈加坚定——如果早将乡勇招募,军法具在,当阳也不至如此惨烈。

“乡勇是何人?”谷际岐与座师意见相左,不满地说:“他们皆是地方恶棍无赖,阁老岂非饮鸩止渴?”

“当阳城惨遭劫掠,罪在毕秋帆不能约束乡勇。”

谷际岐节操峻厉台阁生风,王杰没在意他言辞激烈,将记录递还说:“朝廷在川楚交界征战三年,州县穷苦无依的百姓不计其数,也不等同于三年前当阳。”

隐约听见雷声沉闷,院子里雨声激烈汪洋恣肆,房内外隔成两个世界。家丁点上灯,屋里亮堂了不少。

“前此战报,四川被裹挟从贼的百姓苦多。他们生活在深山密林,教匪狂风一样扫荡,能经得住几回?将他们招募起来,朝廷发给钱粮——多一名乡兵则少一名从匪的贫民。”

王杰长吁一口气望着顶棚——盛老妻诰命轴子的檀木匣在天棚上若隐若现,收回目光忧患写在脸上。

谷际岐心里冰凉,背上猛地燥热发痒,炭炉使屋里闷热,屋外肆意的大雨又使他畏惧,搓着手靴底碾几下脚踏,坐直身子望着王杰。

(2)

“凤来,教匪已经起事三年,楚省不要过多渲染。”

士子群情汹汹嚷着“戮毕沅之尸以谢天下”,看来谷际岐也受了感染。

“皇上期盼迅速奏功,递上去的折子虽不乏真知灼见,可匪患蔓延三省岂能毕其功于一役?御史不要节外生枝,分散朝廷剿匪精力。”

“怎么?阁老,哪里出了纰漏?”

之前封章密奏,谷际岐参劾总督宜绵、景安、领队大臣惠龄、巡抚秦承恩和已故的毕沅、汪新诸臣或酿成大祸,或畏葸避战重兵自卫。奏折递上去皇上留中未发。一本扫中六名封疆大吏,国朝闻所未闻,他以为祸事发作急忙起身问道。

“皇上赞赏呢,谏臣当如斯。”

一抹微笑在王杰脸上荡漾开,摆手请他座下。

“贼当流窜时犹哭念皇上天恩,殊无一言怨及朝廷。向使地方官仰体皇仁,察教于平日,抚弭于临时,何至如此?——皇上一边念着一边掉泪。凤来当得起公正廉威,台阁生风。皇上撤换宜绵、惠龄、秦承恩不日就应验。”

谷际岐端起茶啜一口心脏怦怦直跳,初上奏折时的豪情干云被时间搓成了煎熬,此刻却是后怕。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疲惫,雷声隐隐远去,雨点稀疏起来。似乎起了风,窗棂上的油纸翕张着。

“皇上赞赏凤来谏臣风骨,这几天就有特旨给你,迁给事中巡视中城,稽查南新仓。方才是说巡视五城,你要敛去锋芒戒急用忍。”

“谨遵阁老教诲。”当是阁老不满自己书生意气这时转圜话语,谷际岐粲然一笑,又说,“前尹阁学——尹楚珍奉旨进京了,住云南会馆。”

“哦,尹壮图!你们见过了?”

王杰摁住扶手慢慢起身,膝盖针扎似的痛,家丁赶紧搀住递来玉鸠杖,扶着玉杖挺身站一会儿才敢迈开脚走动。家丁敞开门,清风迎面扑来,空气被雨水洗过一遍,潮湿清新。

十年前尹壮图上疏请废除议罪银,奏折言犹在耳:“各省督抚声名狼藉,吏治废弛。臣经过地方体察官吏贤否,商民士子皆蹙额兴叹,各省风气大抵皆然……”

结果被和珅接连暗算,先帝又一再降旨痛斥,从内阁学士降职内阁侍读,他差点丢了性命。朝中再无立足之地,尹壮图辞官回云南蒙自奉养老母,这是震惊朝野的大事。皇上除掉和珅后称赞他是“敢言之臣”,下谕旨命“驰驿进京”以待录用。

“楚珍是乾隆三十一年丙戌科,我算同乡晚辈,去拜会了他。”谷际岐冲阁老笑着说。他小尹壮图五岁,在云南会馆从同乡前辈钱沣御史谈到议罪银,再谈到白莲教,又及现任云南巡抚谷际岐的门生初彭龄,和尹阁学二人同情同怀,不胜珍重。

十年前先帝逼着尹壮图和户部的庆成每个省查实,和珅事前通知了各省督抚又命庆成暗中羁绊。两人到一处,一处仓粮整齐盛世太平。尹壮图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恳请回京待罪,先帝只是不准,最后落得以“挟诈欺公,妄生异议论斩。”

先帝又说:“以谤为规,不值遽加重罪”赦免了他。一番揉搓,真叫做欲死无门。

虽未亲身经历,想起太上皇与和珅上下压制,内外朝臣公开使绊子,谷际岐顿时毛骨悚然。

王杰活动一会又坐回去。他厌倦了和珅诸多陈年旧案,眯起眼睛望着门外出神。

“听他说这次进京,还要奏请皇上简派大臣,彻查各省陋规。”

谷际岐回过神冲王杰说。嘴角一颤,花白寿眉毛挑动着,王杰拿手摸着胡子低下头更加沉默。

从官员私谊的冰敬、炭敬、别敬、三节三寿、婚丧嫁娶……部院衙门公务使费、各省府州县地丁田赋,市集课税、差务接待,舟车夫马……成千上万种陋规——说白了,官员私自接受钱财在大清每一个角落生根发芽,官场,朝廷,乃至乡间弥漫着隐晦腐烂气息。

自古以来陋规“民与官习,法所不及。”本就是国家痼疾,要彻查整顿何其难也!

本朝世宗宪皇帝火耗归公,发放养廉银裁减制约,使得政治清明。乾隆朝前期还可防治,乾隆三十年朝廷颁布地亩田赋以后,加上官员以养廉银罚交“议罪银”,封疆大吏明目张胆向底下官员摊派,陋规像燎原大火席卷了整个大清国。

皇上,帝师,军机处王大臣谁肯下这决心呢?

书案上有一篇未完的诗跋。皇上将与朱石君的吟咏唱和装成册,御题《蒹葭远目》《锦麟雅什》《山海遥思》《秋水怡神》,恩赏给帝师。成亲王题写了诗跋,内阁大学士刘墉和他照例也要撰写一篇。

明知道弊端亟待根治,却没有涤荡宇宙的胆量魄力,只好活在因循苟安里。王杰长叹一口气,不晓得自己心在何方,身处何地。

“钱东园,尹楚珍,还有你凤来不愧滇中忠鲠之士。”沉默良久,王杰幽幽地说,眼睛深陷进眼窝黯淡无光。

“朝廷怎么查?上起王命钦差下到部员书役、乡间爪牙,凡有权办差的,哪里没有陋规?又怎么查清楚?”

谷际岐也是一声叹息。

“与其大而无当,叫上头驳回,不如着眼小处。你可劝尹楚珍——譬如漕规、驿站,如果不加以整顿,必成积重难返之势。就是凤来你也可条陈谏议的。”

伟人阁老一番点拨,心思清朗,想起尹壮图一副九头牛拉不回的样子,谷际岐又皱了眉头:“他的脾气,只怕未必肯改弦更张,另起折稿。”

炭火即将燃尽,王杰埋头拾铁钩翻着余烬。尹壮图只管上奏却没参透这朝局,太上皇当年屡次谕旨鞭挞,本朝怎么会录用他呢?唉!突然想到自己何尝不是日近西山,年岁不与——他更加心灰意冷。抬起头望向屋外,雨停了,天空灰白,死鱼一样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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