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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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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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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紫袍》连载

第五十章 步军衙门

步军统领衙门,京师又叫“九门提督衙门”,原来在宣武门内的京畿道胡同。乾隆二十一年傅恒管步军统领事,嫌偏在皇城西南,奏请和礼部会同馆互换,于是搬到了现在的地安门外显佑宫东边。衙门离景山近,一眼能望见白塔山信炮,京师如有动静可立时出动。大堂上匾额“风清辇毂”为雍正皇帝御书。字体一如这位皇帝的性格,刚硬,孤峭。前面有他的训辞:“辇毂之间,兵民杂处;必宽严互用,禁暴戢民,然后九陌风清,四民和会。”

和珅之前定亲王绵恩做过一任步军统领,一切驾轻就熟。他正和京城广和楼、广德楼、庆乐园、三庆园四大戏楼的掌柜交谈。王爷坐黑漆嵌螺钿圈椅上仰头阔论,掌柜们坐一溜黑漆扶手椅上附和不迭。

“当年魏三的一出《滚楼》,教九城昆腔、侉腔六大班无人过问。他演秦腔花旦,据说扮唱各地妇人最真,只可惜,本王没能亲眼得见——”

“王爷,您圣明!真真的。小人戏班原来叫双庆,在正阳门外混不下去。”三庆园高掌柜矮胖身材,团脸子,见谁都是笑眯眯模样,“魏三倌由陕西进京,进班俩月不到,每天上千人争抢着看《滚楼》。改成三庆,正是加了他的秦腔一庆。”

“四喜的曲子,三庆的轴子,和春的把子,春台的孩子。”京师四大徽班各擅胜场,九门戏楼轮转演出。三庆班靠着魏长生独自起了园子,广和楼却同春台班深厚。掌柜的姓乐,听老高自夸满肚皮不愿意,笑着插话:“魏三倌游历苏扬回到京师。现如今,年纪大了。扮相虽说差了点儿,唱功更加沉郁深厚。”

“说到扮相,听闻旦角儿小脚登场,还是他带起的。脚动眉眼挑,啧!啧!在在关情,神乎其技!”

绵恩眼睛放光,挑起手指,斗大的脑袋晃动着,眉毛也挑起来。

一干人见王爷的样子都偷着乐。带步军衙门兵士往正阳门外救火,王爷不认得娼妓,问“谁家粉白黛绿这多女子?”九城传为笑谈。

国丧期间停止演剧二十七月,四家戏楼在内城有分部,本就损失惨重,绵恩又吩咐四大班各出一人教练王府戏班,弄得他们雪上加霜。

绵恩正在兴头上,还想大谈魏三引起的“花雅之争”。宫廷雅戏不对他味儿,王公大臣视为“淫亵猥鄙”的秦腔花部戏,他却情有独钟。和珅当步军衙门统领时朝廷禁止演秦腔,将魏三的徒子徒孙驱散回籍。此番听说此人回到京城,他很是高兴。

奕绍黑着脸往大堂走来。绵恩吩咐戏楼掌柜各自去办王差。众人跪拜了王爷,一哄而散。

“我的木头呢?”奕绍跨进大堂,绵恩劈头问道。

“上茶!”奕绍没好气地冲兵士喊,咕咚咕咚喝了,坐椅子上说,“四九城都翻遍了,也没找见。”

“坊间传开了,步军衙门搜刮和珅隐匿财产。”他又埋怨:“那名和府内管家呼什图死得蹊跷。有他在,也许另外一说。”

和珅府家人在步军衙门监押,呼什图突然死在牢里。宗室王公、一品大员府里按规制准用太监。他本是汉人,姓刘——和府赫赫有名的内管家,京城地界呼风唤雨的“内刘”。“外刘”刘全贪钱,他则对做官热衷。和珅案发,呼什图替三个兄弟捐纳直隶州知州、守备、州同,家产十数万都清查出来。

绵恩眼里呼什图岂能算成人物?过了几次堂,实在不晓得楠木下落便将他丢进牢里,等皇上降旨一起发落,不料出了事。其实正中下怀,知道和珅财产的奴才死光了才好。于是,大笔一挥“暴病身亡”了事。

“混账!”这会又提呼什图,他登时恼怒,瞪起牛眼训斥,“你肚兜断了带子——没得绊了!如果在城里,没有不知道的。传令各街口和城门,上紧盘查。”

来回走了几趟,坐回“风清辇毂”匾额下的座椅:“刘全,他儿子们,和府小厮,长随不都还押着嘛,不信木头飞天上去。”

天色已晚,他要回西四牌楼王府。京师疯传“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必是旗下浪荡子弟作祟,他决定抓一批妖言惑众的枷号示众。

奕绍送父王出了步军衙门,命令当值协尉将刘全等人提出来连夜审问。

昔日的银锭岛酒楼、戏楼、广货店、茶食店、首饰店、肉食杂货、典当铺一家挨着一家,挤得满满登登,上千间铺面依靠和府生息,车马辐辏,景象繁华。和珅府一倒,岛上人烟渐稀,杨柳孤寂,几处古刹凄冷,听着晨钟暮鼓声,人们都觉得恓惶。

和珅府有兵士看守,南官府胡同的铺面房全归了内务府。开店的另起炉灶去了,铺子上着门板,胡同里萧条冷清。

奎福带一名随从由公主府角门出来。

“贼头贼脑的,晦气!”兵士探头往这边瞧,长随啐道,又问奎福:“二爷,怎么庆王爷还不搬来?步军衙门都在这儿扎营了。”

“贪心不足,早晚有他们好看。”奎福冷笑着。

步军衙门小鬼难缠,“公主府”的牌子现如今不如银子管用,大栅栏、棋盘街、江米巷和南城诸多铺子这一阵被他们查房契,查仓库,搅得买卖没法做。这还不算,广和楼乐掌柜,三庆园乔掌柜都向他诉苦,伶人进了定亲王府,难说又有祸端;两家戏楼他都有份儿,不能坐视不管。

什刹海边停着几辆骡车,长随叫了一辆上鼓楼大街,进三眼井胡同,不多时到嵩祝寺。寺院一间偏房里保泰正等着,寒暄过后,保泰开门见山请奎福说动儿女亲家盛住,将两根楠木用在万年吉地工程上。

早知道定亲王满京城搜查楠木,奎福不免踌躇。

“和定亲王不相干。”保泰变了神色,盛气凌人地说,“两淮盐运使征瑞孝敬我家王爷的。绵大爷在裕陵办差,本不必舍近求远,可成王爷说用在万年吉地上,才显出对皇上忠心不二。”

“征瑞运楠木到遵化,盛总管管收就罢。”他捋着胡子盯住奎福,“工部归总报销。”

“那自然好,可不是定亲王府的那批木头罢。”奎福还想推脱。

“老兄䞍放心。”保泰冷笑着说,“莫说定王府根本没有楠木,就算成王爷送给定亲王,他都未必敢接呢!”

想到从中传话担不了多大干系,生意,店铺被步军衙门兵士敲诈勒索,自己也是受害者,奎福打定了主意。

“你尽管和盛公爷说,木材必能用上,工程整修越多,皇上越高兴。”保泰笑说。挑前任的毛病越多,主子越觉得忠心不二。奎福也深谙办差法门,跟着笑起来。

木材作价六万银子,加上二万两,盛住仍有富余;凭空落得一注横财,奎福大为感激。原来保泰回报上一次人情,此人有古君子之风。

“你家额驸如今怎样?”保泰话锋一转问道。

奎福对额驸看法大不如前。和珅得势时,他以“京城第一长史”自居,和珅倒台,他觉得身为内务府官员,皇上的奴才,似乎不必对丰绅殷德过于同情。

“和相坏事,原先蓟县沙河的‘和陵’,叫直隶总督派兵给拆了。额驸在刘村找了一块田,又把冯氏坟茔迁来,盖了坟园。”他叹了口气,“这以后,额驸带侍妾守墓,有意避开公主似的。”

保泰嘴唇动了动,摸着络腮胡子一言不发。

“和珅一支撤回正红旗,公主命我在阜成门找一所僻静宅院,要搬离公主府呢。”公主自贬身价,奎福眼珠翻上去白多黑少,眉头拧起来,短鼻子皱出几道纹,张着嘴喋喋不休,“额驸是空架子,撒了手。这倒好,公主身边的丫头跟着兄弟满城跑。”

瞬间闪过刘全、呼什图的影子,保泰笑脸盯着门口出神,一会眼角荡起笑意说:“说到底,咱们头上就一块云彩。额驸兜不住雨点儿,还不得全靠老兄吗?”

“嗻!嗻!”忽觉得话说过了头,奎福弯下腰连连称是。

“说到额驸,”保泰告诉他定亲王又将和府家人过堂审讯,“转告你家主子,小心为妙。”

奎福又添心事,把定亲王寻伶人教王府戏班说了:“朝廷制度,军民一百天、王府一年不作乐。定王爷敢收,可谁又敢去呢?”

“京城行当都归步军衙门正管,还怕什么。”料到其中缘由,他各行当都插一脚,保泰“看破不说破”留了心敷衍。

傍晚时分奎福来到贡院街上。街两边不少古槐树,东边城墙高耸着遮住了最后一点儿亮光。街上行人稀少,食货铺子灯火昏黄,一排排院落幽深静谧。

贡院前头由西向东立着“为国求贤”“天开文运”“明经取士”三座牌坊。过了“明经取士”往南拐进裱褙胡同。胡同僻静,亮着几十盏灯笼,内务府杂役正往一所院子里搬箱倒柜,吉元坐门口椅子上调度。没到跟前先传来一股浓烈的香囊的草药香,熏得奎福头发胀。

“好小子,这就抖起来啦!”以前隔着几丈远就请跪安,如今话都不说一句,他吐了口气问道:“这是从哪儿搬来呢?”

“哦,换西华门宅子的家具。原来主人瓜尔佳氏典了三千两,我只出一千五,从内务府得了手。”吉元热情起来,拖来椅子请丈人坐下说,“阿玛,瓜尔佳氏呆子走了霉运。”

原房主在工部任职,是监督琉璃窑的四品郎中。去年和珅督办重修乾清宫,琉璃窑出瓦赶不上工期,这人垫了家产不算,又典当房子垫支五千两办差,不知怎么倒是升了官职,可户部却拖着不给核销。

“猜宅子典给谁了?通州恒泽号钱铺。”吉元笑嘻嘻的,“是刘全开的呢。”

“房主够倒霉,升了什么官?”太阳穴突突直跳,抬手掐住,奎福有点儿妒嫉。四进的整齐院落几乎占了半条胡同,四千两银子不止。刘全家产已经罚没,亲家盛住查抄和珅府,他也猜个大概。

“打发到山东带兵了,青州驻防参将。”没觉出丈人的醋味儿,吉元满脸得意伸着手比划,“带厨子赁给举子们,一间房五两、八两、十两,立马到手了三百。”

每到科考,贡院街全腾出房子出赁,奎福不以为然,趁人之危,这算什么呢?说破天去旗人不该让刘全这等奴才欺侮!况且,这年月,世家子弟还有肯抛家舍业为朝廷出力的,虽不能至,他心底也佩服。

收拾停当,管家领杂役们去西华门,马车陆续出了胡同口。奎福说起楠木。听到价作八万两,吉元眨巴着眼盘算,一会才说:“叫征瑞把木头卖给南城木器厂,立时给银子,余下的事小婿来办。”

知道吉元必定从中渔利,怕是牵扯定王府,喜塔腊皇后薨逝两年,人走茶凉——公主府现成的例子,奎福心下犹豫。灯笼亮光照着丈人神色,吉元眯起眼笑:“听说定王爷府上找楠木,不是和征瑞有瓜葛吧。”

半真半假地笑着,奎福不再瞒他,说了原委。

“化整为零用到内府工程上,任谁抓不住把柄。如今内务府有的是银子,不止皇上万年吉地,圆明园、雍和庙都要修呢。”吉元越发安心,安慰丈人说。横财使他心里发痒,又凑近耳朵小声说:“我阿玛说了,不动外库银子,不走户部的账。岳父大人大可放心。”

月亮高挂在城墙上,胡同里一片清亮。给成亲王府免去两道麻烦,保长史岂不领情!奎福高兴起来。说定日子热河货银两讫,翁婿二人亲密话别。

一大早,保泰骑马出宣武门,护城河北沿垃圾倚着城墙堆成了山,气味难闻。到菜市口往东过虎坊桥,拐进路北一条斜巷,巷口是庆云楼。奎福崭新的天青袍褂站门口伸长脖子等着。

楼上一间雅座陈设古朴清雅,进门一张紫檀嵌螺钿花鸟屏风,转过屏风一张酸枝木的大圆桌,围着一圈官帽椅。扇窗满雕满绘西岭千秋雪,窗户外头李铁拐斜街、樱桃斜街两条街上一览无余。

叶掌柜矮胖身材,神色和善,穿夹衣的天气鼻尖上冒着一层细汗,小声问奎福,“小的去叫银官……”

奎福急忙使眼色催他下楼。两条斜街上聚集着不能进九门戏楼的小班和过气伶人,怕是奎二爷有相好的,保泰背身端详墙上的挂画心里暗笑。伙计端菜上来,另摆了一小桌蛋糕,白糕,蜂蜜糕,竹节馒头主食。

“保大哥,请上座呀!”

保泰被画吸引住。是《洛神赋》里的一幅宓妃像,洛水女神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画风细劲柔和,笔端游丝一般连绵,仿顾恺之“游丝描”功力可谓精纯。画藏在大内,是谁临摹的呢?想到如今内藏的市面上仿品越来越多,说不定谁偷出来的呢。回头看桌上,五香鸭子,箱子豆腐,苏造鸡,肘子肉攒盘,燕窝鸡片汤,爆炒羊肚片,羊肉炖白菜,全是御膳房的菜品,又吃了一惊。

“先帝爷下江南带回来两样东西,这是其一。”奎福下首落座,脸上笑的不自在,“据说,当时苏州行在的御膳全谱,这庆云楼得来了。”

保泰笑着说不喝酒,奎长史只好自斟自饮。说起楠木的事。一件事上拘着没完,节外生枝,都犯保长史的忌讳,他不是轻易改主意的人。可听到不动用工部银子,步军衙门拷问和珅府奴仆,这件事没算完,又想到绕不过内务府,盘算好万一出事到木材商人为止,盯着奎福说,““照你的法子,可行。不过,掌柜的要去一趟热河,木材最好别进京。”

“一切在兄弟身上!”奎福手里一直端着酒,一饮而尽咧开嘴笑。

问起十笏园旧章程,奎福知道的多,更乐得说,园子里的菜户、花匠、种田人、苇荡人们每年按数上交租银,其实照搬了内务府田庄则例。

“不同有两处,也是和相生财之道。借园子生发这一条,就使得和府下人抢着去园子当差。”

“保大哥,进园子看见野鸭子了吗?”他歪着头问。

园子里飞禽走兽颇多——鸟雀、白鹰、狐狸,偶尔还有几只海东青落树梢上。保泰以为这一地园林极多,又近西山,野兽出没是常事。

“密云和宛平的猎户上缴内务府山鸡、野鸭、鹰雀、蜂蜜、狐皮、海东青,都从他们手里买呢。还有借给下人银子放贷种种,当然,和相都有抽头。”

“其实也没多少章程。不管收银子、租子必得亲力亲为,刘全和呼什图的家产,一丝一毫都能不侵占和府的才能换来呢。”呵呵笑着满饮了一杯,伸出两根指头说,脸上不无羡慕,“二位管家发外省官员和京城街面上的财。”

成亲王爷一样吝啬,一匹病死的马都要阖府煮了吃,各大王府没有不笑话的。京畿庄子上一晌旱地收一两租银,超出内务府规定的三钱五分近两倍,王爷仍旧吵着夺田换佃……一边捺住庄头防止进京上控,又要管着王府上千人吃喝用度,京里京外奔波,没一点闲工夫,保泰心里叹气。别的王府长史懒,怕动,怕出京城;他不一样,想起庄上佃户空着眼四处张望的样子,他总不是滋味。做亲王府长史是祖上几代修下的福荫,可怜佃户之外,他还想为王府多看一步路;可是,和勉强糊口的佃户一样,他似乎也看不到起色,整日浑浑噩噩的。

“要照和相府对管家的办法,咱们内务府衙门就该裁撤。”夹杂着失势的愁苦,奎福不知不觉酩酊大醉,一口一个“和相”,话也多了:“可咱们上三旗是皇上家奴才。主子管着全天下,怎么忍心看奴才挨饿呢?……”

他脸色蜡黄眼睛发直絮叨个不停。保泰边说改日回请,趁伙计进来吩咐照看着奎爷。奎福挣扎着要送,脚下踩了棉花似的。叶掌柜跑上来代奎二爷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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