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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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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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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紫袍》连载

第四十九章 帝师获咎

(1)

居丧咸福宫,嘉庆恪守着列圣养心殿起居习惯。凌晨四点起床,小太监伺候穿戴盥洗完毕,御案上新编的一卷先帝实录等他阅读。看完实录,七点钟辰初御膳房送来早膳。常寿把当值的王公大臣名牌呈上,按名颁赏克食。批阅完内外臣工奏折,由奏事处太监承接,下送到外奏事处发给各部院衙门。

军机处众臣觐见。永瑆,庆桂,董诰,那彦成,戴衢亨跪在宝座前。

银白色缎袍褂映衬下长圆脸白得耀眼,眼神枯朽死灰,嗓音使人想起干涸的河床,嘉庆宣布了几道旨意。

“朕本来等宜绵上折子请罪,此人竟不知起倒。朕召见了他。问到军营里情形只说兵少贼多。至于剿抚方略、地名远近,一概不能详细陈奏。”

永瑆等人恭聆圣训。胡齐仑案只得了口供,胡犯咬定底账已经销毁,要等湖北布政使进京查清踪迹,他完全闲下来。

宜绵剿匪三年,四川达州王三槐、徐天德屡次逃脱。去年勒保进川他回守陕甘,川楚白莲教又分股流入陕甘,此人束手无策。

“朕问他达州剿匪时攻下大成寨,盖房屋居住纳妾,宜绵尽数承认。将他的历次奏折同朕批复逐一对照。宜绵只说惭愧,丝毫不知畏惧,实在毫无天良,出于情理之外。”说着,嘉庆宣布处置,“此人贻误军务,昧良负恩。朕念宜绵老病,免其治罪。他曾在新疆任乌鲁木齐都统,于新疆情形颇为熟悉。著加恩赏给三等侍卫衔弃瑕录用,自备盘缠前往乌里雅苏台办事,不必谢恩请训,即行启程。”

除去庆桂——满洲一家亲,他是讲究和气致祥的,众人心里倍觉沉重。第一任总统永保弃瑕录用,宜绵又弃瑕录用,接下来第三任惠龄该如何?

“秦承恩身任陕西巡抚,不能认真堵御抚恤难民,以致贼匪久久不能扑灭。你们会同刑部议过了,照玩误军机律定拟斩监候。朕以为固然属按律办理。念他本是书生,军旅非所娴熟,因不能堵御教匪治重罪,那么,满洲大臣惠龄、宜绵又当如何?”

阳光照进大殿,嘉庆起身,挺起来胸膛,离光线一步之遥,心里发紧,径直走到殿门口,将雄伟大脸沐浴在阳光里。

“况且,教匪从川楚窜入陕西,并非发自陕西境内,相比惠龄在湖北巡抚时发生叛乱,尤属不同。如今朕准惠龄为母丧守制,未加以严惩,单独将秦承恩治罪,或者以为朕宽待满洲而苛责汉人。“

“秦承恩已经革职,他也有母丧,著加恩释放,回籍守制闭门思过。守丧期满由原籍总督咨送吏部带领引见,侯朕另行简用。所有查抄秦承恩房产田地,朕另有旨意给岳起,即行赏还。”

连带着惠龄的处置都清楚了,皇上不欲治他们重罪。永瑆转念一想永保不能治罪,惠龄、宜绵和秦承恩同样道理。说到最后,皇上无处不露出温情。众人没体会到仁慈,反觉得灰溜溜的,

“特此明白宣谕,尔等均当涤虑洗心力图振奋,务必于春令一律剿办完竣,绥靖地方。再逾此定限,唯按军律从事!”

——那彦成想起皇上亲政时上书房发出谕旨。当初何等电闪雷鸣!怎么想都气短。低头瞥一眼一起承旨的戴衢亨似乎同样失落。二人默不作声,将脊背弯得更低了。

出咸福宫正殿,军机处就在殿前蒙古包拟旨。皇上处置几名大员近乎儿戏,永瑆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

年前先帝抓永保进京,难道会因为勒保统兵,而赦免永保的罪愆吗?以先帝的做法当然杀一儆,百震慑前线将帅。如今皇上反其道而行之,把他升任陕西巡抚,非但不好定别人的罪,军中将领还怕什么剿匪不利!谁又敢保证勒保剿匪成功?那时,永保和这几名大员的罪过必然重提,事情成不了之局。

他提醒过皇上,胡齐仑案里永保冒支八千两,自己可以置身事外。皇上要做仁厚之君,又想起帝师朱珪——“真是糊涂!”心里冷笑,“整治满洲奴才岂能讲究仁厚!”

庆桂等人带章京忙着拟旨。董诰坐一角翻阅刑部公文。永瑆转身出门恰目光相接——“冲破藩篱,独具慧眼。”心里长叹,冲董诰挤出一丝笑意,自觉得比哭难看。转身对庆桂等人说:“军机上没事了吧,本王打道回府。”

“嗻!”众人起身送成亲王。

“臣也要去实录馆,正和王爷一道。”

董诰笑着跟成亲王踱出门口。

内务府杂役挖浚,疏通宫里沟渠,西长街上弥漫着淤泥、腐败的枯枝叶气味。永瑆直抽搭鼻子。宫里一花一草,一种气味,一种颜色,应时应令,不会早一天,也不能迟一天,全照规矩来,这味道应该在开春二月里闻到,今年推迟了——似乎激起心里许多回忆,他抬手摸着鼻尖,并不抗拒。

“皇上效成汤之仁,网开三面。”

和董阁老在刑部龃龉,一开口永瑆赞同董诰先前的意思。

“皇上的心思难猜。以臣看来,许是等勒帅何时办完剿匪呢。”时过境迁,董诰心思却不似那时重,捋着下颌胡须报以微笑,说:“开宗明义,以成全本朝仁圣。刑部拟罪虽、但、不足蔽辜、从重定拟之类字眼不准用,罪几分治几分罪——恩出自皇上。”

永瑆停下脚步像不认识似的盯着董诰,嘴角浮现一抹笑意,低声说:“董蔗林,这样的话,你也敢说!”

董诰低着头也笑。两人出螽斯门,盛住迎面走来。一身簇新石青锦鸡二品补服,瘦长脸上像开了朵花,细眉毛弯着,眼睛眯成缝,短鼻子皱起细纹,咧开大嘴,连声请安:“见过十一王爷!见过董阁老!”

永瑆扬起眉毛,笑得灿烂:“人逢喜事精神爽!”

知道盛住承袭了三等承恩公,董诰也道喜。

盛住脸皮皱成一堆,挤眼睛闭上嘴,还没说话又咧开嘴巴笑:“王爷,阁老,味道不好闻。本来该二月里淘沟,三月城墙拔草。今年——嗐!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转口又说:“暹罗国进来的龙涎香。他们每三年贡一斤八两,今年多出六两。没说的——当卑职孝敬二位啦!回头叫人送到府上。”

永瑆看一眼董诰,笑说:“往年不都这味儿吗?哪里就靠龙涎香盖着了?你那几两留着吧。”

董诰也笑着推辞。

“卑职刚从裕陵回来。彩画整修完毕,发往陵寝的罪员也安置了,正要禀报皇上呢。”

绵懃负责裕陵工程,永瑆关心。前面是养心殿后殿,三人站夹道当中,董诰想先走一步,永瑆也觉得不便,叫盛住得空到王府一叙,和董阁老一起从启祥门出宫。

宫外传进味儿,常寿带小太监院里点檀香。小太监给蒙古包里送去,常寿捧一尊博山炉安放在正殿。

见盛大臣进咸福门,常寿赶忙颠着小碎步,手卡袍缝跑出来迎接。到跟前就手请安道喜。

盛住笑着掏出一把金瓜子,约有五两重,伸手扶他塞到袖筒里:“同喜,同喜,请常公公出宫时节喝茶。”

太监没一个不爱钱的。常寿仰脸道谢,笑靥如花,脸上的妩媚风情不比九城闻名的金银官差。

盛住禁不住心里一荡,又往前伸手。

“生猪!”常寿手缩回去,心里暗骂道,脸上依旧笑着又道谢:“小的谢过盛公爷!皇上正召见铁大人,公爷,请大帐里候着吧。”

说完,前头带路引盛住进蒙古包。

(2)

一名汉御史参劾朱珪的折子摆上咸福宫案头。官轿违制进西华门,“虽无无君之心,而已有无君之迹”,甚至比同和珅。接着护军统领禀报朱珪轿夫在神武门殴打护军。救人惊慌也不该忘了朝廷礼制,已然该受处分。“朱珪不能约束下人乎?”后者,嘉庆突然想起和珅府奴才刘全。

“为人上者,用人虽宜信,然不可遽信。”“可信者人,而不可信者亦人,万不可信人之必不负于己也。不如此,不可以言用人之能。”“其不敢轻信人一句,乃用人第一妙诀。朕从来不知疑人,亦不知信人。”……列祖列宗圣训早铸就了他的帝王人格,他要“防微杜渐”:革去帝师太子少保宫衔,不必管理户部三库事务,交六部议处。

天空灰白暗淡,云层压在保和殿檐角上,猛一阵大风,似乎专为吹落树上的黄叶。要是前朝种了树,纵然宫阙巍峨也会有叶落秋黄的悲凉意思。嘉庆穿月白色夹袍走下轻步舆,脸色像云层似的阴沉。军机大臣,内阁大学士跪军机处门口接驾,人人心里压上块巨石。

军机处房里简单寒酸,炕桌上公文如山,军机大臣来回踱步踩的地面凹了一块,墙上挂着“一团和气”。铺就明黄座垫扶主子爷坐下,常寿趴地上扶正脚踏。众位辅臣进来跪地上。嘉庆盯住窗外,过一会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朕有错!”

一辈子难听到又怕听到的话,风掠过窗棂的声音刺耳,房里寂静极了。

“人臣之义,匡君过,矫君失,不进谏,乃轻君之危亡也。”庆相抬头望向皇上衣襟,眼睛湿润了,哽咽着说,“皇上没错,错在奴才。”

大臣纷纷附议。

一众辅臣痛心疾首使嘉庆感到宽慰。轻易不来军机房,在这儿听见辅臣忠诚更令他高兴,提起嗓子盖过风声:“这次是朕真错了。”

朝廷接连出事,洪亮吉又称“王伟人刚愎自用”,王杰最近常自查自省,心里很不安稳。皇上看过来,他拿手擦着泪花像孩子似的欣喜。嘉庆心里升起温暖。撇开了君臣,总能深受这位前朝老臣感染,瞬间心灵相通,感觉到慰藉,感觉出安稳,踏实。

“前年秋,德楞泰,明亮追剿齐王氏、姚之富从湖北进陕西,提出修建民堡。”嘉庆声音平静沉稳。他打算把阻止“坚壁清野”的责任揽下来。虽然当时的确太上皇怒斥,统兵大员应当以杀贼擒首逆为己任,舍其急而图其缓,不仅烦民更于军务分心。

——“朕听广兴说四川已经施行村落联并成堡,挖壕沟建乡团。勒保也曾上奏,两次都被朕否决。”破天荒的,这次没提“和珅”,嘉庆下旨重新议西南“坚壁清野”。

圣驾到军机处,人人背上仿佛压着一座大山,这时压迫感逐渐消融。

“皇上圣明!”刘墉先抬起头,银白胡须,保养很好的玉色脸上笑着,“修建民堡,坚壁清野。其一保全良民家舍;其二可制奔窜之贼;三,可灭固守山寨之匪——”

嘉庆报之一笑,打断他冲群臣说:“第二件事,朕在任用蒋兆奎为漕督上也是有错的。”

地上没铺跪垫,嘉庆摆手叫他们起身。蒋兆奎奏折屡屡被驳回,倔驴脾气上来上奏称病辞官。他是朱师傅举荐,频频上奏加赋借饷,却不实力革除漕运陋规。嘉庆反思漕运弊端重重,他年岁已老,恐怕上任时就抱着畏难心思。非得一名年富力强的满洲大员。他已经另作安排,说:“此人固执己见执拗不回,其实已经年老,朕准了他的辞呈,降为三品职衔卸任回籍,不必来京谢恩。”

房里光线暗,常寿点着一盏牛角灯放炕桌上。月白袍子蒙上柔和光晕,不再刺眼。嘉庆望向窗外。丹陛像染了一层土黄色,不像青天底下阳光照得亮白干净。皇上亲政后两件事,一是剿办教匪,一则整顿漕运;前期迅速奏效,如今全受了阻,内阁军机瞪着眼沉默。

“朕任命铁治亭为漕运总督。漕粮征收在即,他已经赶去清江浦接印。”望着军机房地面上凹下的一块,突然想起前年过世的文成公阿桂。和珅柄政时期,董诰、王杰避在上书房,和珅、福长安在内务府值房,只有阿文成守在这儿。

“器识宏远,智计沉默,遇到大事必定筹划始终得失,想出万全之计,然后行之。”心里突然像被掏空,嘉庆低下头,一股酸楚随着眼泪往上涌。他强按捺下去扭头看炕桌,原本饱满的圣容被牛角灯刻出轮廓,显得不如平时威严。

捋顺胡须,擦了一把眼眶:“铁保临行前,朕同他说慎重委任漕运官弁。从前杨锡绂办理漕运一切章程良善,几十年过去,运丁至今受益。你们也留意,以杨锡绂经理得宜为法,以富纲贪婪勒索为戒。”

“嗻!”辅臣们领旨。

嘉庆站起走到窗户前头,似乎摆脱开众臣子的围困。天空阴沉,隆宗门前护军站得笔直。他心里叹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扭头问庆桂:“朱珪部议处分,有结果了吗?”

“嗻!”庆相离开椅子跪下说,“交上来了,降一级调离户部尚书任。”

恩出自皇上,照例六部议处必定严厉。庆桂召集满汉尚书,揣着科考取士、举荐蒋兆奎和洪亮吉案,或明或暗,满洲大臣们“秉公决断”——官轿违制闯宫,下人殴打护军,必须得严办。

心里猛地一沉,嘉庆坐回炕桌边。以处分轻重而言,调用重过留任。降一级调用等同革职留任,即使再加恩留任,带着革职处分,朱珪在户部难树威信。

“朱珪著降三级留任,轿夫按律治罪。”他不满意部议在两可之间,等军机大臣领了旨:“朕优待师傅,按礼应当。至于轿夫,务须以法治罪。”

庆相觉得不能不说几句,开口之际猛想起庆霖的处分还没降旨,嘴唇哆嗦几下,闭了嘴。

“兵部议庆霖照违制革职,著加恩革职留任。”

风停了,雨又下起来,窗玻璃上密密麻麻的雨点。总管萧得禄带太监换了轻步舆,把明黄缎重檐轿停军机房门口。嘉庆面无表情,语气冰冷地加重“加恩”二字,扫一眼跪地上惶恐中的庆桂,说:“庆桂在京城供职,相距其弟较远。庆霖呈进违制,他未能阻止,过错较轻。著部议查级抵消,免了降调处分。”

满屋子大臣跪下陪庆相领旨。庆树斋又叩头感激皇恩浩荡。

“朕先立了志,断不容臣工等有阳奉阴违的事。外省进贡名义为奉上,其实呢?”秋雨萧瑟,心情随之沉闷,嘉庆不得不再次纠正先帝时期呈进土贡的习气。扭头盯着群臣,一片红宝石顶子没有白日间灿烂,全是黝黑颜色。厉声说道,“每次宫里没有收的,既可馈送权要又能落入私囊。底下属员竞相逢迎,更以进贡名义层层摊派,小民被朘削得苦不堪言。——大抵进贡奉上一节,最为我大清吏治之害!”

“朕深知其中弊端,所以必加严禁。”窗上蒙了雨水模糊不清,隐约见几十名太监撑起雨布遮住明黄穹顶轿——尽管一会起轿仍旧免不了淋雨。秋雨凉,没有主子爷旨意太监们不敢避雨,鹄立在雨里,嘴唇发紫打着哆嗦。嘉庆来回走,不留意踏进凹处,他从没体会过平地跌跟头,心里一紧,挺直身子站住。

“掌灯!”嫌屋里暗,他冲常寿喊了一声。

所有房里牛角灯顿时端来,亮得耀眼,心里猛升起安全感,嘉庆望着地上红灿灿的一众顶戴,斩钉截铁地:“这次朕宽恕庆霖,为他是武职,难免糊涂冒昧。倘若臣工误会朕的意思,想借此营私见好,仍指望得以宽恕,则是有意效尤,朕必当治其重罪!”

“喳!”众大臣叩头应声。庆相打好的腹稿——刚才看见皇上恻然,猜到心里想起故臣。转念文成公在太上皇面前从不许诺,次第办差,不为旨意逼迫行事,不肯为功名苟且。他本来想借这机会重申阿文成的名臣大器,念头被雨水打蔫,惶恐不已地听着皇上训斥。

天空昏黑,保和殿崔嵬矗立着。丹陛上螭首流出的细水,风刮得飘摇成线。雨没有停的意思,嘉庆出门上轿,众辅臣恭送皇上起驾回宫。

军机章京把抄录的皇上口谕送去内阁拟旨。随从们不知从哪儿都冒出来,打伞的,披油衣的,各自伺候老爷散去。

戴衢亨当值,见庆相穿上雨衣出门,笑着叫住。

“皇上批复了一件庆霖的奏折,一会送兵部发廷寄。”说着拿出折子。

这会儿见笑心喜,见怒心惊,庆相就立在当地看。庆霖奏请将原来福州将军衙门当差的二十几名绿营官兵仍旧拨回营里,皇上批复所奏甚为可嘉,即照所请行事。

“各省将军大臣衙门都有的恶习,庆霖首先革除,皇上要内阁明发谕旨呢。”戴荷之脸上笑容平和又暖人心。

庆桂举手抚摸额头,嘴里啐一声:“哼!不够丢人现眼的!荷之,廷寄明儿发吧,老夫还有信骂他,一起寄去。”

又说了当前先帝大葬为要务。——“胡齐仑案也要尽快结案,此人等不到秋审,皇上最近要降旨的。”他郑重拍一把戴衢亨肩膀,“有劳荷之你了。”

隆宗门西边是内务府各司值房。灯火通明,房里人声鼎沸。隐约听见“汪书金也罢了”“柳仙”“吃斋”之类,猛一阵哄堂大笑。知道在议论帝师,随从一旁说:“十一王爷在里头呢。”

风雨扑面,庆相掏出帽绳系紧,急匆匆地裹紧雨衣,再没有半点“太平宰相”的安适风度,快步朝西华门去。

(3)

京城人们都在为八月十五忙碌。祭月月饼必须得圆,大的有二尺多,刻了月宫里金蟾玉兔像,更气派。瓜果切的必须和“月光马”里菩萨的莲花宝座一样错落,不敢直呼神,京师叫神像“神马儿”。市面上的月光马儿大的一丈多,小的至少三尺,月光菩萨面相丰满,轮桂殿金碧辉煌,玉兔像人一样站着,握着药杵捣药,或红绿或黄色的彩旗。——等月亮出来,庭院设了月光位,妇女今天必须回夫家,衣裳整洁庄重地上供祭拜。到天亮焚烧了月光马儿,元宝,千张凿纸,撤了供,每个家人也必须分到瓜果月饼,亲戚好友间馈送叫“看月会”。

街上到处挂着月光菩萨像,食肆茶馆里人满当当的,旗下子弟喝茶闲篇儿离不开朝廷大事。

——“勒帅几个月没打胜仗,主子爷心焦了。白莲教,不过是一群草寇,朝廷大军四年都没办干净,凭什么呢?”

——“洪编修上万言书,主子爷才着急的……”

——“去年老佛爷还在世,和珅把持着朝政,花了七千万,今年又花一千万……”

他们有许多一生走不出京城的,以为“天下”就是京城,万方为京城而生,为京城办差,在他们而言,天大的事也比不过八月节。天下没家,没饭吃的百姓无数,他们见得不多,心里不慌,不害怕。他们也挺赞同安身立命,可守着铁杆钱粮,吃土喝风的越来越多了。

安定门外古壕沟边上有一口五尺阔的满井,井高出地面,泉高出井面,干石三尺高。井旁一座亭子,不知谁人种下几株柳树,游人当做烟柳亭榭去处,离别京城的人却是另一番滋味。

卢荫溥和卞云龙、花杰送别发配去新疆的洪亮吉。黄土道往北看不到头。柳树粗壮黝黑,树下落了一地黄叶子,西风抽去绿色,柳丝干巴巴的硬挺着。天空高阔,大雁越飞越远,青天上成了两行白点儿。

“客中只作家中看,秋草墙头萤火烂……”卢南石看着洪稚存一袭夹袍,脸上憔悴不堪,莫名涌上来一股悲伤。传言讥笑他“小官大做”,在一二品大员中间气宇轩昂,议论宏畅,谁知道深藏在心里的离家游宦的苦楚呢。一阵风将袍角掀起来,寒意渐浓,他大咧咧地任着脊背发凉,强挤出来的笑掩饰不住苦涩:“皇上把万言书留在身边随时御览,北江先生这一番惊天动地作为,必要青史留名了。”

刚从噩梦里醒来,稚存脸色苍白枯槁,心死灰似的寂静。西风撩起辫稍,似乎将他单薄的身躯一起刮倒。“守成之君必要迫于守成;哪有偏安于守成的主子呢。”——像死灰里冒出的一点儿火星,稚存酸涩的笑容立刻将它扑灭,他向卢章京,卞主事和花杰道谢。阳光带着寒意洒在一辆驮轿,几个包袱,一名伙计身上。——发配新疆的官犯甚多,照料孤身人等生活起居的伙计应时而生,花杰等人出银子雇他送到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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