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雍正皇帝珍爱的两架古琴一为宋朝“鸣凤”,另一架是明制“洞天仙籁”,都箧藏在咸福宫东室。
舜帝作五弦之琴歌《南风》而天下治,乾隆皇帝追慕舜德——“每一静对穆然神移,不待抚弦动抚,始知至德之平和也。”又在东室画南薰之图,由此御名“琴德簃”。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想起舜帝德风,而今每一抚动琴弦却哭声惊心,嘉庆心烦意乱。按大丧制咸福宫西边建了毡房,毡房前头搭建布棚四周围成黄布城,军机大臣在左右两座蒙古包里办差。现在他坐在毡房里,内阁、军机、六部九卿分列左右。
通江白莲教“匪首”罗其清跪在圣天子脚下。兵部能说通四川方言的官员正在讯问。
看罗其清更像一个乡下农夫,又黑又瘦的中年汉子,一只手臂异常粗肿,套着污黑的布绳吊挂在胸前。
尽管嘉庆极力想象,看罗其清的神情,却找不出丝毫异端征兆。他见过的人最多,又不能不说是极少,极片面——人性万物以最真、最善、最美的面目在他面前出现。而他见过的官员,贵族,奴仆,罪犯等有限的几种人里最凶狠,残暴,邪恶的酷吏、枭雄、贼盗、佞监、恶奴都不是这副模样。
“或许见到朕才变成这样,他一定心生悔恨了。”
嘉庆更愿意相信教化万方的南薰之德在匪首身上起了作用。他听不懂匪首说话,审视着虫蚁般的匪首,希望看到像小虫一样挥舞着爪子垂死挣扎。
然而,他倍感失望。廷讯竟然一点波澜都没有,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则垂着头趴在地上;匪首没有战栗,没有颤抖——和珅、福长安,都不敢这样啊!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恐惧。
御案上摆放着审讯问话的记录,嘉庆看了一眼决定亲自问话。他犹豫是否有必要先问伤势,依照大清律罗其清马上要被凌迟,掏心挖肝,祭奠战死的将领兵士亡灵。普天之下莫非朕的臣民,尽管大逆不道,也让他深沐天恩死得安宁吧!自然还有阎王在冥界惩治他,使他永远不得超生。
于是,嘉庆带着一丝悲伤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你们都是百姓,平日受恩深重,蠲免钱粮赈济缓征,你们得以安居乐业,饱食暖衣。为何甘心学习邪教?即或县里有审断不公也应该到官申诉,何敢纠人闹事?究竟意欲何为?”
一种从未听过的,既威严又温和,似乎能化开寒冰的声音传来。罗其清先被这声音感动了,仰头看一眼天神般的皇上,很快伏下身肩膀抽动了几下。
他忽然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妻子儿女,心里生出巨大悲伤。泳福,泳寿,梅香,他为儿女起了寓意美好的名字。有几间草屋子,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子女传宗接嗣,将来为自己养老送终——或许他应该有一个完整美妙的,百姓理想的一生。
年纪相仿的,天神一般的天子认为他已经有这样的生活。听官员逐句重述一遍问话,他的眼泪没落下来,而是流向了眼角渐渐干涸。
他家乡巴州处在陕西、四川、湖北交界,上百万外省流民携妻挈子来到万山丛杂,袤延千里的巴山老林。人们在深山里搭建草棚遮风挡雨,借几斗粮做种子开山荒,一边在高山深谷中的木厂、盐井、铁厂、煤场、纸厂做雇工生活。运气好的熬过五六年、八九年荒地成熟地,有了收成再典当田地建盖土房长住下来。
这千百万人,被朝廷叫做“棚民”。
期间或许天灾人祸出一丁点儿意外,棚民依旧做回流民,去往不知哪里的下一处讨生存。
官府差役、讼棍、地痞多如牛毛,州县差役多到四五千名,棚民多的地方征夫,收赋,派徭役,查案,勒索恐吓……贫苦流民以为深山老林是世外桃源,开出荒地才知道是无尽头的敲骨吸髓。
他不是棚民,可也没有田地,田地长了腿一样都跑到县吏,差役,乡绅,监贡举人家里。他们有的不必向朝廷交钱粮,有的替朝廷收钱粮。免一次钱粮赈一次灾,他们的土地就多出许多。在箕山大营同队伍里的流民交谈时才知道,田地肥美的河南、安徽同样缓征钱粮,蠲免赋税,同样被举人、监贡、乡绅买了去。
他兄弟三人本来全是织机匠,以织绸布为生。前年干旱没主顾,哥仨便开酒饭店。差役怎么会放过他们呢?为禳灾治病更为了有势力和县吏差役抗争,他结交朋友又在白莲教里认师傅。湖北造反他在巴州遭受索拿,于是跟着反了官府,箕山流民慕名而来——六十人,一千人,两万人……队伍像滚雪球一样壮大。
以前他相信白莲教的“弥勒佛转世”“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现在反而不再信老师傅,不再烧香拜佛,他们占据箕山周围的田地,全山寨安心耕田种地。
稻米收获了,米粒儿洁白晶莹。平生第一次听不到催钱粮的锣声,听不见张牙舞爪手拿铁索的差役砸门,不去想一碗饭够不够吃,他流了泪,眼泪“啪嗒”“啪嗒”掉进白米饭里。
湖北传教老师傅王廷诏到箕山带来“能避枪炮”的七代教首佛像。他一笑了之,甚至烧掉了佛像画。人马越来越多,他想——不与朝廷对抗,不为白莲教牺牲,这样占山为王或许是最合适的。
湖北白莲教各路人马到箕山,他不仅没有挽留,并暗示不欢迎他们。他幻想着有朝一日,朝廷也许不得不招安。
直到清兵剿散达州教众回身来攻打箕山时,他才知道,“招安”的想法何其荒谬!
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官逼民反”原来也是错的;压榨他们的不只是官府,朝廷——眼前这如天神般的“圣天子”不许他们在箕山一隅有世外桃源,不许他们自食其力,不许他们有本该有的梦想!
(2)
“罗匪,回万岁爷的话!”毡房里响起一声怒喝。
罗其清惊醒过来。抬头看着年龄相仿的嘉庆,呵,一身孝衣,皇帝家正有丧事。突然意识到乾隆老皇帝死了,心里感到一丝畅快,他说的很干脆:“我们受皇恩深重,百姓都是知道感激的。”
罗其清的话通过兵部官员传译。
掺杂着安慰,嘉庆又感到极不甘心。他怒气冲冲瞪着左右的军机、内阁、六部九卿,时时挂在这些人嘴边的“浃髓沦肌”、“叩感不尽”、“深恩罔极”,怎么到百姓嘴里,成了——“都是知道感激的”?
朝廷重臣垂着头一声不响。
“小的们习教,起初是为了禳灾治病,没有想和官府作对。官府四处查拿邪教无处逃生,同伴的人都心怀不甘,所以约会占山竖了旗。”
“你们在箕山和官兵交过几次战?年前你们逃到青观山时有多少人马?怎么袭扰的粮道?”
惠龄的奏折里箕山一战罗其清逃走没有了下文,直到德楞泰、额勒登保入川,勒保擒住达州教匪才又有罗其清白号消息。期间惠龄为何不再追剿,嘉庆迫不及待想从罗其清口中得到答案。
罗其清抬头望了嘉庆一眼,两年前的事,天子竟然不知道。前年二月打跑惠龄带领的乡勇,从此再没有遭到袭扰。也因此,他的队伍才懈怠下来。
直到年前十月,德楞泰带的兵如狼似虎围住箕山大营猛攻四昼夜,三万多白莲教众死伤过半。他带领余部逃到太鹏寨,又撤到青观山,清军紧追不舍。青观山苦战七昼夜,他分出一部人马袭扰惠龄守护的粮道想解青观山之围。
谁知到了第八天,一夜风雪交加,通往山寨最后一道关卡被清兵攻破。营地木栅栏里挤满了撤回来的伤员教众。
早晨,清兵突然撤去包围。明知道也许有阴谋,激战了七昼夜弹尽粮绝的教众再不受约束,成群地冲出山寨逃生。
清兵漫山遍野挥舞着刀枪追赶砍杀教众;大雪变成血雾,人们四散逃命,哀嚎声响彻山谷。他和十几名手下藏进山洞,很快被搜山的清兵抓住……他不想再回忆惨烈绝望的早晨,痛苦地闭上眼。
“小的们在箕山耕田种地一年多,惠将军带大兵乡勇围打过一次,叫我们打败。从那时一直到去年十月,才又有德将军带兵来打。”
他的嘴角划过一丝笑意:“粮道是惠将军把守,他营里兵弱,小的们都知道。青观山本来有一万人马,这次都被德将军带兵打散了。”
“耕田种地”——嘉庆像被蜜蜂蜇了一下,脸上热辣发烧,他不安地扭动一下身体伸手端起茶杯,茶水凉了,皱着眉头咽下。
常寿弯着腰探身过来。嘉庆凶狠地瞪了一眼,常寿赶忙缩头退回去。
罗其清部多是流民,对白莲教知道的并不多,也将额勒登保和德楞泰的兵士混为一谈——嘉庆决定结束审讯,咳嗽一声放下茶杯,环顾着群臣:“咳,你们——还有话要问他吗?”
“皇上,奴才有句话想问罗逆。”吏部尚书魁伦站出来,操着川省官话冲罗其清说:“我来问你,你队伙里有啯匪没得?”
罗其清摇头。魁伦讪讪地退回班里。看没人再问话,嘉庆下旨把罗逆带下去。毡房里静寂无声。
“去年上元节,朕陪侍先帝御临正大光明殿,赐宴藩部属国。”嘉庆突然转了话题,说,“琉球国使臣请恩准世孙承袭中山王,先帝答应今年派使臣去——如今竟成未了之愿。”
众大臣面面相觑。睿亲王淳颖与属国使臣相熟,熟悉属国事务,躬身出来说:“乾隆五十九年中山王尚穆薨逝,他的世子早先过世,世孙尚温主持国事。没有朝廷册封,他不能正位的,这一等就到了现在。”
“睿亲王熟悉藩国事务。如今惠龄在前线带兵,你暂且连理藩院管起来。”嘉庆点头,接着又冲淳颖说:“去朝鲜颁先帝遗诏的正副使已选了一名都统,一名礼部侍郎。你让翰林院报上人选,待朕选定去琉球的正副使,奉敕往封,赐印称王。”
淳颖跪下领旨,一边夸赞道:“天子守在四夷,天子之孝以继志述事为大。皇上了先帝未了之愿,琉球国必将举国感恩皇上的恻怛之仁!”
永瑆等纷纷附和。
“说的对!”
“皇上如日重光,无幽不浃!”
猛地背上一阵燥热,嘉庆心升厌恶,将脸转向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