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宗门内军机处对过是章京房。卢荫溥发辫蓬松杂乱,脸色暗淡眼圈发黑,眼睛熬得通红,面前账簿堆成了小山。成王爷、戴中堂走到跟前才发觉,赶忙起身参见。
成亲王下令汇总各路大兵支出。军饷调拨在即,从这一笔开始,要将每路大军支出明白列示。他正把户部、兵部与达州军需局的往来账目汇编成册。
桌上扔着几个鼻烟壶,一杆旱烟袋搭椅背上,炉子上茶壶冒着白气。再看卢荫溥——王府奴才驯海东青,三五个通宵熬鹰下来的模样,永瑆笑出了声。戴衢亨任过章京深知其中劳苦,屋子里茶烟熏人,一手扇着烟气笑着说:“南石,几宿没睡了呀?跟前倒茶的人呢?”
“派去了户部找几位主事。”
卢荫溥揉着眼睛苦笑。知道了成亲王来意,将胸中壅阻一吐为快:
“和户部云贵、江西司,兵部职方、武库司一同核查。将士出征预借银子、盐菜银、枪炮弹药、抚恤奖赏四项都有确数可循,占了十之二三。”
“而民夫、骡马、军粮转运、装备、驻营大项支出繁杂汗漫,照依次报上的数目推理均数——卑职以为,这些数目实际用处不大。”
“怎么呢?户部、兵部没人明白吗?”永瑆想赏一只玉鼻烟壶,手伸进了怀里又停住,皱着眉头问。
“去年军需大臣报来奏销款项,户部一直驳回,司官说没有旧例依据。”
成亲王对度支出纳一知半解,账簿所列的全是前线将领编的花账,卢荫溥不好直说。
“户部一边驳回奏销,一边奉旨拨款。兵部、军需大臣找和珅定了核销条目户部才奉命办理。去年,或说前三年,军费大致这样办。”戴衢亨更熟悉军务。
军需大臣福宁由着将领冒支、报花账,照样报给朝廷,永瑆立时明白了。烟气熏得难受,他扯一把椅子在门口坐下。
天空湛蓝干净,院子里空无一人。阳光下,军机处窗棂上的高丽纸闪着白光,区别于其它官署衙门——屋脊上独有的黄琉璃瓦金黄耀眼。军机大臣搬去咸福宫,朝廷枢机之地突然安静下来。
去年福宁卸任湖广总督调去前线筹办军需——惠龄、郑源璹、胡齐仑、常丹葵,现在又有福宁……突然想起现任湖广总督景安论辈分还是和珅的族孙,此人剿白莲教毫无功绩,依仗和珅捞到了爵位。
“南石,依你之见呢?冲破藩篱,必会独具慧眼。本王存厚望焉。”
猜到皇上要追究湖北教匪起事的罪责,永瑆长舒一口气叫卢荫溥到跟前。
“与其户部、兵部事后驳回不如从源头减少冒支。”卢荫溥直起脊背,身姿顿时挺拔起来,侃侃地说:
“臣以为首要增派一名随军粮官,专门筹办与地方的临时借粮、借银事宜,州县地方对各路大兵的垫支有账、有专人可查。其二,各路支用以前报给军需大臣时间不一,臣以为改成按旬上报,军需局每月报给朝廷,前线开销才能及时调整。”
初听简单无奇,戴衢亨仔细琢磨,其中大有文章,冲成亲王点头赞叹说:“这第一条——地方官本来怕将领参劾供应军需不及时,各路向地方借钱没有不给的。将领们则编个花账完事,后尾各省藩库和军需大臣打擂台,后患无穷。历次核销拖延,这是原因之一。”
(2)
听出了味儿,永瑆满意,掏出鼻烟壶问卢荫溥:“邪匪忽东忽西,贼踪不定,按旬上报不会耽误军队追剿吗?”
“臣以为朝廷无须考虑。”卢荫溥挺坚决,望着成亲王又说,“剿匪是将领的事。报账,必须按朝廷订的章程。”
“嗯,嗯!正是釜底抽薪。”永瑆连连点头,眼角细密的笑纹。卢南石果断,敏于任事,暗自高兴用人得当,又想起阿桂公调教出来的人,更加钦慕大清柱石。
“好!南石,本王赏你件玩意儿。”
籽料鼻烟壶汗津津的,内画是他极喜爱的伏虎罗汉,赏了卢荫溥。
侍卫正在隆宗门换班,看见成亲王坐章京房门口都规矩起来,手按着佩刀,步伐身姿整齐划一。
永瑆眯起眼睛瞧着,自小皇子时就在上书房熟读经史,学习勘心治世——福宁焉不知道如何厘清军费?为何任由将领支领?湖北剿匪有把柄在他们手里?要么沆瀣一气,贪污冒领……
不管怎样,这笔军费要专人监督,他决定向皇上建议派专人押运军饷去前线,看了一眼卢荫溥,心想:“不错的人选!”
戴衢亨低声询问卢荫溥。卢荫溥搬出来一摞折子。宜绵任总统和陕甘总督行军最有规律,每天换地驻扎,大营军费花的跟流水一样。
“宜总督逐日移营,和珅经手奏销了的。去年十月惠部堂和德将军会兵一处,臣整理了两路人马的汇总。”
“甚好!”戴衢亨大喜。接过折子又向永瑆请示:“皇上等着几道旨意,要会同那彦成复奏,王爷可有吩咐?”
永瑆乐得避开,忙说没有。“皇上若问,就说本王去户部——不,就说本王瞧着朝里的事已完,先打道回府了。”
戴衢亨领钧旨赶回咸福宫。
“南石,户部、兵部的账簿可以送回去了。”永瑆吩咐卢荫溥说,“就你那两条,详细写折子呈给那中堂。”
“王爷,王爷千岁!”
永瑆刚出隆宗门听见有人喊,回头见安禄追来。
低着脸,一手按住刀柄另一只手往前掏,单腿跪地,安禄行了干净漂亮的参见礼,起身喘着粗气说:“千岁嗳,叫安禄找得好苦。”
“哦,你找本王,准没好事。”
永瑆笑眯眯的脚下不停,朝南边武英殿走。
“千岁爷!”安禄一个劲巴结,伸出胳膊为永瑆搭手,鼓起腮帮子凸着眼睛,嘴上抹了蜜,“扶住胳膊,慢点儿走。王爷,您老人家管着军机,派安禄去阵前效力呀!”
知道他几次请求去西南剿匪皇上不准,永瑆皱起眉头:“岂是本王能说了算的。在京城护卫皇上,太夫人膝前尽孝不好?将来朝廷有的是地方,还怕埋没了你!”
“不是这么说,王爷。”
忘了帽绳没系,仰起头发急,纬帽“啪嗒”掉地上。安禄慌忙捡起来一手按住帽顶,胳膊伸到永瑆手下硬抬着:
“我的好千岁爷!要是奴才的老阿玛在世,您想,他能不上阵吗?他没在军中壮烈,不能进昭忠祠,老皇上加恩入的祀。这回,奴才非得挣回脸来。”
听他搬出来武壮公,永瑆站住了。福康安封王进太庙,儿子德麟封贝勒递降到不入八分公,世袭罔替——比皇子的后世都要优待,举朝皆知全靠海兰察智勇双全忠心辅佐。可就因为海兰察是病逝——这样的“加恩”,简直将一代名将当成福康安奴才看待,岂能令人信服?望着武英殿檐角出了会神,低头对安禄道:“你且安心办差事,一有时机,本王替你探探皇上口风,可好?”
“老太太叫人把府里的虎不喇儿、九斤黄、乌云紫全给杀啦。她还要跪到宫门前替奴才求皇上呢。”
安禄一跳老高,“嘭噔”向永瑆磕一个响头:“奴才会了会逆贼王三槐,罗其清。本想他们三头六臂——”
这会儿心里发痒,他眼珠上横着血丝狞笑道:“人称什么‘东乡白马’,呸!两个照面,奴才踢折了他大腿,另一个肋条骨全断了。”
“胡闹!明儿菜市口明正典刑,你眼里还有没有朝廷律令!”永瑆厉声训斥,“给皇上知道了,别说不准你剿匪,怕不夺了爵位!”
安禄屠夫似的咧嘴一笑:“王爷,不碍事,逃不掉尝活剐滋味。”
“别磕头碰脑地到处求人,你身份贵重。等本王有信了说给你。”永瑆皱起眉头。
安禄讨个没趣,缩起脖子跑了两步回身打千,大声说道:“王爷,奴才宁撞金钟千下,不打铙钹三千。”
剿办王三槐、徐天德两股白莲教,两位总兵一位办事大臣阵殁——前线正缺安禄这样的人物,永瑆一边往西华门方向走,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