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湖广提督刘君辅奉勒大帅命令,率两千兵马尾随冷天禄一股,相机和额勒登保、德楞泰军合兵会剿。
绿营兵战力疲弱,脚力还是有的,咬定“尾随”二字,若即若离地跟在白号后头追了三月有余。最近阴雨连绵,将士叫苦连天。
到苟角场,君辅看天色到了扎营时辰,传令就地歇息。
山里天气尚寒,本该盛夏开的木槿花这时却开了,灰暗阴冷中一抹淡红点缀,他心有所动,于是中军大营扎在木槿树边上。民夫杂役一通铺设,泥泞地面铺了木板,一顿饭工夫,蓝夹布人字帐房搭建完成。
副将、游击、都司、守备进军帐参见军门。
君辅早卸下了披挂,穿着夹衣半躺在行军椅上。一名亲兵眉目间清秀,拿小口袋装滚烫的粗盐为他揉搓肩膀,酸麻刺骨,嘴里不停地嗯哼。“坐!”见属下进帐,他半睁开眼,吩咐门口军士上茶、槟榔、烟。副将吕朝龙带头问安。
前年三月间,大宁教匪陈崇德占据老木园,刘提台带他们围攻直到去年五月剿办完,期间提台被石头砸伤了肩膀。刘君辅腮上透出一抹红晕,瞧着那名亲兵笑,说:“得亏芸娘。她家乡在江边,见拉纤人用这法子治腿疼、腰疼。呵呵!起初,她不敢给老夫用——倒比吃草药管用。”
“军门和芸姑娘有缘。当初军门说,在川省也见过逃难的无数,唯独见芸姑娘觉得最可怜。收在身边,果然得了证果。”
“偏方治大病!”
“芸姑娘真是细心,军门穿破的靴袜都一针一线,修补得好极了。”
几名武将嚼槟榔,吃烟,喝茶,一边胡乱恭维。同刘提台剿匪三年,死人堆里进出几乎忘了官场规矩。
君辅低头看靴子尖一处破洞,芸娘绣补上一朵梅花,伸展几下脚趾满足且得意。亲兵脸色绯红。他摸着胡须呵呵笑,叫她去后帐回避。
“探马回来了吗?”君辅问道。
“回军门,白号教匪在五十里外悦来场扎营。”吕朝龙眼睛热切地盯着提台回话。
军中称他“小温侯”。自己常说慕吕布之勇而恶其奸。老木园最后一战,他冒着箭矢滚木最先冲上山顶,手提铁戟杀到陈崇德跟前,可惜,陈已经自戕身亡。为此他耿耿于怀,听说冷天禄凶悍善战早想一较高下。
君辅却不甚热心,转脸问游击都司守备们:“岳池县呢?到了吗?看这里团勇防守还算严密,可有教匪袭扰?”
不待三人回话,回头又冲吕朝龙笑:“大帅令我们尾蹑匪军,犯不上孤军冒险。嗯!老夫以为先将岳池县内开销料理完为好,免得——时过境迁,”猛然间摇动书袋,足以令武夫敬畏,心里自得,眯起眼睛重复道,“时过境迁,又成一桩无头案。呵呵!”
他早想退隐林下。去年老木园久攻不下,朝廷多次申饬。和珅在位,又有毕沅总督庇护他才得以无恙。
毕总督过世,勒大帅调湖广绿营围攻祖师观,君辅剿匪三心二意却卖力投勒帅所好,送上数万两节敬。
吕朝龙作战英勇,勒帅正有意提拔,于是他把军中事务交由朝龙,只等一道谕旨恩准告假养伤。
(2)
冷天禄犯境,岳池县令带领军民守城。探听到教匪去往悦来场料想他们要过江,又接探报朝廷军队开往苟角场,急忙先赶到查看,所幸没遭到袭扰。果然,“贼来不见兵,贼去兵出现。”随后绿营大军赶到。
天空灰暗,四面都是山峰。营盘里缭绕着火光烟雾,阵阵骡马嘶叫声。县役忙着往石墙上张贴布告,场院里到处燃着火把,乡约、地保、乡民带着刀枪械具在空地上集合。
官袍缠起扎在腰间,靴子上沾满黄泥,县令高个子脸色黧黑,正站在高处宣读《康熙圣谕十六条》:
“……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明礼让以厚风俗;务本业以定民志……训弟子以禁非为……息诬告以全善良……诫逃匿以免株连……完钱粮以升催科……联保甲以弭盗贼……解仇愤以重身命……”
“岳池县,军门传岳池县!”一名千总,带几名兵士举着火把在人群外大声吆喝。
县令停下宣读,紧锁眉头扫一眼豪横的绿营兵,再看看衣不蔽体神色惊慌的百姓,吐了口闷气把圣训交给随从,走下高台随大兵进军营。
“岳池县令董教增参见军门大人!”报上职名行参见礼。没给设座,他站在大帐中央倒背起双手,官袍还缠在腰间,脚下一团泥渍也不去管它。
嫌弄脏了地板,君辅连皱眉头。轻车熟路照例扯几句淡,说起军队开销,要岳池县按马步兵、跟役七百人,支付盐菜银一百零五两。
“地方官卑污、糟烂透顶激成大变,要朝廷派大军收拾烂摊子。开春至今,军饷仍没着落,兄弟带兵忠州、邻水、定远、南充一路追剿——士兵没得一双好脚,身上像叫花子。”
君辅的讹诈始于恫吓成于共情。董县令脸上不见惶恐。他心里不耐烦,感情也淡了,干巴巴的重新拾起威风:“本官往往落泪不止。将士们抛妻弃子,不顾性命替百姓剿匪,难道还要喝西北风吗?”
董教增像高竖的一根旗杆。绿营战时预支银子,战后奉旨豁免,又有出征盐菜银、出征口粮按月定额发放。
他脸上同样挂了一层霜,话又倔又硬:“卑职刚接任岳池县,社仓里不足一百石米,库银就在卑职身上,十五两三钱六分;已经派人去南充向府台借库银、春米、夏种、耕牛,南充没有便往达州向勒大帅求救。寨子里仅剩五百石存粮,和教匪作战时才能动用,眼下百姓吃树皮野菜,实在没有油水。”
刘君辅被激怒了,肩膀似乎没伤过,倏地站起身狞笑着,嗓音尖利得要刺破大帐:
“营里正缺民夫,本官给此地百姓一条活路,随营作跟役。你——”手指着董教增,脸色铁青接着说,“本官也要征用,军队在岳池县内随营听候差遣。”
刘君辅胖脸上圆眼珠瞪着,吃人似的,董益甫心里冷笑一声。在京城封疆大吏见他都要极尽讨好,况且由皇上钦派到岳池探查剿匪安民,他不紧不慢:“广总宪手令——卑职军机章京任上同他一起受皇上召见,后来的四川。地方官不得向领兵将领供应钱粮财物。”
刘君辅围攻老木园一年不能攻克,多次受皇上申饬,“贪生怕死”——他心里鄙夷,又冷笑说:“再者接勒大帅手谕,坚壁清野,不给教匪抢粮掠民机会,卑职正要率此地百姓固守苟角场。军门另有差遣,还须向大帅知会一声。”
听完董教增一席话,刘君辅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一时怔在当地。还是吕朝龙先回过神来,赶忙起身为董县令让坐,又扶刘军门坐下笑着圆场:“二位,坐下说话。”
董益甫脸色冷峻,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君辅缓过劲来,也亏他能拉下脸,二人品级差了许多,竟亲手捧茶过来,一面赔情说连日追贼精神不济,怠慢了董大人。
“军营里粮饷足备,百姓既然如此穷苦,容老夫想法子暂助灾荒。”说着转身命军帐众人退下。
“董大人与我筹谋要事,请诸位回避。”
退出门口,听里面“噗通”一声似乎有东西砸在地板上。
三名属下分别回营。怕军门还有吩咐吕朝龙站军帐就近。他并不十分关心提台怎么过这一关,地上散落着木槿花,这种花朝开暮落,心里觉得惋惜。
又过好一阵,刘君辅亲自送董县令到军帐外。
“军机章京——俗称小军机的,这还了得!”君辅等吕朝龙坐下,大咧咧的笑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抢先说话缓解着气氛,“皇上身边的人,勒大帅都让他们三分……”
随即又喊粮官进帐,取出一百两金子,叫去场院交给董县令。从来见府县给军门送金银,破天荒第一遭,吕朝龙心里纳罕。他不由地赞叹:“军门救黎民于水火,将来戎行纪略可大书一笔了。”
探马来报:“额副帅领大军正往苟角场开来。”
刘君辅急忙披挂,已经被董教增吓破了胆,唯恐再出差错,率领属下列队迎接。
(3)
军旗猎猎,山坡山谷被火把照的通亮,上万人马蜿蜒而行。数十匹战马呼啸着闯进营盘,将领们在中军帐前下马,金戈声震的耳朵生疼。簇拥着参赞大臣额勒登保,一众人进帐,刘君辅赶紧跟进来听命。
黄马褂侍卫、提督、总兵身著甲胄分列两排。
额参赞端坐中央,身材矮瘦,红锈色瘦长脸,细眉毛细眼睛,颧骨高凸着,典型的吉林珠户打牲人长相。锦缎人字纹铁叶盔甲,两撇胡须煞气凌厉,眼睛里射出的阴沉的光芒,表明这名打牲奴隶已经位极人臣。靠屠杀不甘心被朝廷奴役的奴隶,他获得了尊贵地位。而他亦是奴隶,没有半点儿尊严,靠着屠杀追求尊严的人,发泄他扭曲残忍的本性;同情,仁慈,和这名打牲奴隶形同陌路。
叫嚣着“不留贼种!哪天又生事变!”不分裹挟的百姓和教众,太鹏寨男女老幼五千人,谭家山六千人被他一概屠戮。
师爷胡时显站在身侧。额勒登保不识汉文,唯一教他兵法的是一本清文《三国演义》,此外便是这名胡师爷——奏折、行军、勘察地形一手包办,是他的“诸葛孔明”。
剿灭谭家山萧占国、张长庚一股接到勒保命令:迅速率大兵赶往岳池、仪陇一带搜捕冷天禄,张子聪,包正洪等股。于是留总兵朱射斗在营山、蓬州搜捕谭家山余匪,他亲率大军冒雨急行军十余天走小路赶到苟角场。
得知冷天禄在五十里外悦来场,额勒登保的胡须翘起来,细眼睛登时光芒大盛。命亲兵摆地图同胡时显低声商议。苍蝇绕着提督、总兵、侍卫们嗡嗡乱飞,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穆克登布,杨遇春。”额勒登保抬头喊左右翼长。
杨遇春身材高大,大脸盘,长胡须的汉总兵,和大眼大嘴、高颧骨,宝盖胡须,虎背熊腰的满洲总兵穆克登布应声出列。
“各带一千兵马,由两侧山沟赶往城头堰,我带中军正面杀去——”额勒登保指着地图下令包抄堵截。
“副帅,安禄请战!求副帅给我一千索伦兵当先锋。”
冷不丁冒出斗大个脑袋,众人都吓一跳。
押送饷银到达州,安禄赴额勒登保大营在帐下听令。连额参赞在内,军中将领多半是先超勇公部下。安公爷虽个子矮,脸比磨盘还要大。他满脑子想常山赵子龙临阵七进七出,或者燕人张翼德当阳桥一喝,群贼肝胆俱裂;再或如同关二爷,万人丛中取魁渠首级……可进大营才发现,精力全耗费在无休止地翻山越岭上。
追不见教匪,副帅三天一次鞭打兵士出气。他也学来将满肚子怒气发泄给随从,底下人叫苦不迭。更可气的,营里将官请他讲皇上捉拿和珅、福长安听得津津有味,每当他说起“拳打王三槐,脚踢罗其清”,同袍一边呵呵笑一边敷衍着走开。
瞧着身上全挂乃父海兰察遗物:三十斤零八两重金银珠云豹纹盔甲,腰里丁零当啷的廓尔喀刀,绿鲨皮鞘侍卫刀,镶金宝石西洋火铳,牛角彩漆描金桦皮弓……血直往头上涌,一枝枝杨木杆雕羽长箭,在腰间蠢蠢跳动——捉杀冷天禄,才教全军上下佩服小超勇公呢!也教额副帅、成王爷、皇上刮目相看!
众将官见识过额副帅军棍,替安禄着急可不敢搭话,军帐里鸦雀无声。
额勒登保沉下脸大声呵斥安禄:“胡闹,归队听令!”
“我要作先锋,亲手宰了冷天禄——”安禄挺着脖梗还想回嘴,仰头看见额副帅三角眼布起血丝,心也虚了,眨巴着眼睛呆在桌案前头。
“安公爷,军法无情,速速遵守副帅号令。”胡时显向安禄使眼色。
安禄缩脖子咽口唾沫,嘴里嘟囔着“偏叫什么天禄!……”不甘心地退下。
“湖广提督听令!”额勒登保喊刘君辅上前。他早打定主意,有现成的“先锋”岂能使自己部下当诱饵。
“喳!”君辅头皮发麻。额参赞转战湖北、陕西、四川,声震三省,此人凶神恶煞杀人如麻,想躲得远远的谁知还是没逃过去。
抬头看这名肥头胖脸脚下踉跄的提督,额勒登保嘴角抹过一丝冷笑。勒保营里将领熊成这样!怪不得围攻祖师观大半年才得手。
“你的任务是诱敌。”他目光阴鸷地盯着刘君辅,一边抓起头盔戴头上说,“带你部人马,天亮前赶到悦来场紧咬住冷天禄。这次若是再让贼逃脱了,老子要你的人头!”
君辅心里打颤,强撑着领命。辎重留在苟角场,三名大员劲旅轻装星夜出发。
将官侍卫们簇拥副帅出帐。
雨水似乎洗淡了夜幕,天空变成暗淡的深灰色。远近处数不清的大小山峰影影幢幢,丑陋尖利,如同巨兽獠牙。凉风吹得人心寒。山坡峡谷里万千火把一窜一窜的,天底下像闪耀着鬼火。额勒登保跨上马,带领中军疾驰往悦来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