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军机处接连收到巡漕御史的五百里加急折报,卢荫溥又送来一份。
“这刘坤,怎回事?”接过折子那彦成皱着眉头问,“动不动用五百里加急。”
卢荫溥也笑,回道:“中堂,还有呢。兵部一会送来,又收到他六百里的一份催问折子批复。”
前头两份一份奏报山东漕粮改成春兑春开,一份奏三年前一件运丁旧案,并非急务皇上已经动怒。吏部严加议处降一级调离巡漕,担心处分重了官员有急务不敢用驰驿,皇上加恩改成降二级留用,部文刚发出去。
何致于颟顸到这程度?戴荷之一向如履薄冰,心想莫非另有隐情,只是一想而已。这一阵前线军报极少,好像为朝廷开科取士让路似的。自从准科道、外省道员密折奏事,各种剿匪条陈建议连篇累牍冲开闸门涌进来。在上奏者以为维系江山社稷军国大计,而在军机处看来——一堆毫无可取之处的废纸,难有真知灼见。他奉旨将批复发给军前、各省,带着军机章京分门别类无暇他顾。
成亲王抄录裕陵圣德神功碑,时不时请假,传话教那彦成、戴衢亨实心办差,亲力处理政务。刑部本来事多,董诰又兼内阁大学士,军机庶务全落在二人身上。
常寿进来传旨,皇上叫进。二人赶忙放下手头事情整理袍褂。常寿带路沿长街一直往北走。经过咸和右门那彦成问:“常公公,皇上不在咸福宫?”
“刚才叫传旨的时候万岁爷也出门。”常寿转回身笑着说,“董阁老,朱尚书,魁尚书,纪尚书陪着一起去了御花园,这会儿该在摛藻堂。”三人加快了脚步。
过广生右门、隆福门、大成右门、长康右门,进了琼苑西门先听见鹤池里仙鹤叫声清脆。御花园佳木葱郁古树参天,百年古柏镌刻着沧桑,古藤萝虬龙似的盘绕。东边奇石罗布,堆秀山上御景亭矗立在半空里——后宫主子们常望着宫外思念家亲。钦安殿前头五彩云龙旗杆高耸着,顶端的四方重檐亭铜胎镀金,庄严闪耀于云端。甬道中间一座七尺重檐铜鼎炉散发着柔和肃穆的金黄光晕。
过了集萃亭折向北,堆秀山后头是摛藻堂。那彦成指着假山冲戴衢亨说:“山南有一所禊赏轩,内壁全是竹子嵌成,极为雅静。皇上《登堆秀山歌》里提到才知道这所在。”
果然看见一所不起眼又小又矮的轩屋。
说话间来到摛藻堂。乾隆皇帝命纪昀等词臣校勘《永乐大典》,搜集编辑古今遗书分应刊、应钞、应存三纲目汇编成《四库全书》。应钞一目又摘录精要编成《四库全书荟要》一万两千册;一部《萃要》存放长春园味腴书室,另一部陈设在摛藻堂以备临时憩览。
那彦成、戴衢亨报名进来。皇上,朱珪,董诰,纪昀正翻看书架上书籍。魁伦望着浮碧万春亭欣赏御花园春光。
早先嘉庆收到陈大文六百里加急密奏,传旨董诰、魁伦、朱珪进宫议事。
“富纲管家占初浑,诨号刘柱,指使桑园驿丞盗取廷寄上谕,陈大文抓了现行。”
嘉庆命他们看奏折夹片。不约而同,三人大吃一惊。廷寄上谕由皇上亲笔书写谕旨交军机处发出,属于出京圣旨。看皇上脸色还算平静,可没人敢接奏折,先跪在殿上痛斥富纲。
董诰:“胆大妄为!”
朱珪:“可恶至极!”
魁伦:“天夺了魂魄!”
而后瞪大眼睛看折子。折子写得简略,陈大文在桑园驿锁拿了这二人,由巡抚衙门参将姜其田押送进京。再看夹片,审讯占初浑得到富纲向属下索贿细节:行贿的领运千总、卫所守备多达八十三人,数额从五十两到八百两不等。
最后,陈大文请皇上降旨,命有漕各省巡抚调查讯问本省粮道、卫所守备、千总,并将占初浑交军机大臣审讯。
嘉庆冷笑说:“前头陈大文奏报富纲索贿山东卫弁,朕意等漕粮抵京富纲觐见,当面听他回奏。又发廷寄命陈大文细察漕运陋规,富纲心虚至此,竟唆使下人犯下十恶之辟。”
“盗谕旨等同盗及伪造御宝,大不敬罪。”董诰接上话说,“富纲是待罪职员,罪愆尤重。”
“乃父苏昌康雍乾三朝为官,历任两广、湖广、闽浙总督。”朱珪一边叹气说,“参劾贪官污吏从不瞻询犹豫,先帝爷简用不已。唉!富纲如何面见自家祖宗!”他叹息不止。
魁伦看一眼皇上又看看朱珪,心里暗笑。苏昌才具庸下,任闽浙总督时,属下欺负他识字不多整天取笑,苏昌浑然不觉,只管收取孝敬银子。这父子二人把太上皇骗了。
不禁又想起一件疑案:据说父子俩用福建商船向英吉利人贩卖米面,经办这件事的是一名幕客,后来被毒死在总督府。
带着成见,魁伦说得简单直接:“富纲卑污下贱胆大包天,此人不除,漕运没法整顿。”
(2)
风吹进殿里,嘉庆舒了一口气,郁闷化解开不少。走下宝座站到门口想再得些清凉,可凉风倏忽悄然没了踪影。
“乾隆三十九年,王伦在漕运重镇临清叛乱,虽然历时短,不到一月立时剿灭。”
烦闷重新涌上来,转回身对三位大臣闷声闷气地说:“运河上常年有十数万水手,漕务弊端重重,如富纲层层勒索,激起大变,朝廷何以处置?”
猛想起卢沟桥边堤坝塌圮土块簌簌掉落,浑水打着旋儿奔流,又似乎看见万千水手将漕粮抢得一干二净……朱珪心里燥热,头上冒出了热汗。
“朕防患未然计,派了宜兴去江苏查漕粮征收,陈大文清查漕运陋规。不料宜兴下车伊始有人参劾,又委派岳起接任。”朱师傅神色焦虑,嘉庆反倒平静了,望着殿外一丛古藤萝。阳光泼洒进一片幽绿当中,光影斑驳,嫩绿的新叶子散发着生机。他缓缓说道,“厘清漕粮征收,革除漕运陋规漕务才能算安静。”
“臣以为编审运丁户口、漕船水手的十人联保亟待各省粮道复查。”朱珪抹一把额头,手心里全是汗。心底一直有“百姓未见其利,先受其害”的警诫,防备粮道借此搜刮运丁,又说:“这两件事可由各省巡抚、藩司、臬司三衙门会同办理。”
“臣附议!”
“奴才附议!”
董诰、魁伦立刻赞同。
“朝廷的保甲章程、十家门牌也要严格编审。”附议之后魁伦又建议。
“准奏。”嘉庆赞赏地望着魁伦连连点头,“你儿子扎拉芬名字前加姓氏,也是慎终追远的意思。朕准了。”
朝廷有满洲副都统扎拉芬和魁伦的儿子重名,他上奏加完颜姓氏以示区别。魁伦急忙谢恩。
嘉庆转过脸又向董诰:“毕沅在湖广总督任内失察教匪,该赔款项二万两仍要交上来。传谕岳起查看毕沅家产。”
刑部正查抄宜绵、秦承恩、惠龄的家产,董诰领旨。朱珪忽然想起“人亡政息”——观德殿里皇上面谕,和珅死后议罪银自然没人再提起,如今看来毕沅难邀圣恩。
嘉庆对众人说礼部纪昀在御花园候着。知道皇上要为殿试准备策论,于是三人侍驾到摛藻堂。
纪昀熟知《荟要》纲目,在皇上身边亦步亦趋。他是小个子,不时踮起脚看皇上手里拿的哪本书,一边滔滔不绝讲解概要。董诰翻看经史。朱珪是有名的“书痴”,专注朱子理学心无旁骛。纪昀诋斥宋儒,以他为首,左都御史刘权之等人重视考据学,注疏补正古籍,自成门户。那彦成敬佩其学问,鄙视其为人——他的外孙袁煦正往军机章京上运动。看一眼魁伦,二人会心一笑。
“绎堂,绎堂。”嘉庆迭声叫着由书架中间出来,坐到紫檀宝座上说,“军机上的事先放下,你和魁部堂出京一趟。”
和珅时期全国税关盈余三年一比,最高数上缴朝廷,盈余越报越多赔补遥遥无期,朝廷根本收不到实际。那彦成上奏整改,废除三年一比,照税关以往的盈余制定上缴数,先试行五年再做调整。嘉庆极为满意。
皇上的话没头没脑,那彦低头站着等后旨。听又冲魁伦说:“富纲座船不日到通州。你和那绎堂领乾清门五名侍卫,将富纲押回京交刑部监禁。绎堂就便巡视坐粮厅,监督漕粮入仓。”
二人领圣谕去办差。
“魁伦上折子,他在福州将军任上应赔税关盈余十八万六千两,请将住宅房屋呈缴入官,剩余的养廉银里分一半坐扣。”嘉庆瞧着房里众臣,脸上凛然大义。
“臣子们从来羡慕外任官员丰衣足食,以为京官清苦生计艰难。外任官员如果洁清自矢又岂能积有余资?——魁伦如何?”
听出有谕旨意味,董诰,戴衢亨赶紧心里默记。开篇一句纪昀已知道大概,皇上要为朝廷大员树立清廉模范,和朱珪二人屏心静气聆听圣谕。
“身任京官的,倘若营私枉法,任意贪婪,像和珅、福长安——何曾做过一天外任?封殖自肥,家产累至数十百万,胜似外任百倍。”
又想起富纲,嘉庆冷笑了一声,圣音金石一样坚硬:“可见居官苦乐不在京官外官之分,而在贪廉之别。”
封章密奏以来,他或多或少知道朝廷大臣的缺失不检。魁伦在伍拉纳、浦霖贪黩案中参劾众多官员,却没收到对他的举劾。一则相信魁伦自知积怨不少不敢稍有妄为,更相信他居官清正素能洁身自好,嘉庆正要大加推举魁伦。
“近年来洋面不靖,商贾往往裹足不前。海船过闽关的较少,关税盈余短绌事出有因。魁伦应赔十八万六千两,加恩宽免九万六千两,剩余的著照所请,从养廉银内分半坐扣。”
“魁伦请将住屋入官——朕听说他只留下一所十二间的小宅子,为侍奉他母亲居住。在朕听来殊属可悯。”
嘉庆很动情。朝廷大员应该开牙建府起居八座,如果不是魁伦欠着关税盈余,真想赏赐他一所宅院;决不能使忠廉臣子受委屈,不然,何以激励后来!他提高了嗓音,仿佛正赏赐宅子似的:
“魁伦家无余财是他素能自守。况且,现任吏部尚书仅住数间小屋与朝廷体制未协。著将魁伦所呈出的房契赏还,以示体恤。”
说完命戴衢亨、董诰拟旨交内阁明旨颁发,以激励满洲大员清洁自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