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定河卢沟地段波涛汹涌,河水浑浊不堪;燕地人称“黑”为“卢”,卢沟因此得名。大定二十九年开建卢沟桥,明昌三年建成,栏杆上数百枚石狮子的形态各异。
朱顺由桑园驿提前到京城安排住处,说好在卢沟桥会合。朱珪一行人赶到没看见人影。桥南建有河神庙,命随从进庙休憩。
庙里立着圣祖康熙、乾隆皇上御制碑。先帝每过卢沟桥必作御制诗,朱珪记得就有十首之多,走到“御制安流广惠永定河神庙碑”前:
“国家怀柔百神……朕既荐明德之馨,弥深绍庭之念,神其益懋丰功,降康兆庶……”神武圣明颂歌见惯了,又到圣祖仁皇帝御制石碑前,“朕劳心万民”,顿时吸引住心神。
“於农田水利诸务常切讲求大要,仿古之决河濬川而因势利导,度有可行期于必济,惟勤丕应,乐观厥成……”
他被数百字的碑文深深打动——“因势利导,度有可行,期于必济。”时下黄河屡兴大工,银子花得淌水一样,河工官员疲于奔命,治河要诀刻在这石碑上,煌煌明训,谁人可知?
“惟勤丕应,乐观厥成……水利有必可兴,水患有必当去,勤于民事,神必相之……”算来圣祖时年四十五岁,他追慕着康熙皇上筚路蓝缕,惟勤惟慎;比照“以慰朕怀保万民之意,以弘我国家无疆之庆,将亿万斯年实嘉赖焉……”先帝制碑文时四十一岁圣纪,不免为乾隆爷志得意满、好大喜功而叹息。
桥边几处堤坝已经塌圮深陷,土块不时掉进河里,水流打着旋儿浑浊不堪。“庶民子来,畚锩云集”,想象百年前激奋人心的壮观场面,陡然间心情沉重。国家跟这卢沟桥畔河坝一样陈旧凋敝,处处埋着隐患;朝廷上下相疑,地方官耽于享乐,一旦引发不堪收拾。
他治下的安徽同湖北、河南搭界,白莲教湖北倡乱,他启程巡视宿松、太湖截堵教匪犯境,赈济灾民,乡间宣示圣祖圣谕广训,约束地方官衙门吏目不得骚扰百姓……从南至北沿省界戒严奔波大半年,匪患才没波及安徽。
想起白莲教起事——起初,川督福康安抓住几名借传白莲教收取“打丹银”的教众,便张皇其事上奏。太上皇禅位在即正对外省大吏心存狐疑,听了福康安的,立时下旨捉拿白莲教徒,各省大肆将白莲教众正法。教首刘之协逃脱,河南、湖北、陕西三省总督、巡抚、藩臬两司或革职或罚交养廉银,由此开始天下大索。地方官吏岂有爱惜民生的?民间积怨已深,又加上一番搜刮勒索,顿时引燃了局面。
刘之协本是安徽太和县人,千里之外的湖北枝江、当阳却首先爆发教乱,朱珪更坚定了“疑而索之,天下大乱”的判断。
他止住思绪,出庙宇往桥上去。
夕阳西沉,水面泛起一片红光。堤坝上柳树罩在光影里透出许多亮色。北边京华楼阙重重,往南望去,一条条透着大地潮湿,冒出嫩绿小草的小路向卢沟桥汇集。凭栏而立,脚下滚滚浑河川流不息。
“桑乾流百折,到此急盘涡;今古利名客,俱从桥上过。”前朝诗人沈德潜有《过卢沟桥》诗,他低声吟道,“风沙扬旦暮,锁钥壮山河;尘海茫茫际,谁人发浩歌!”
胸中顿生浩然之气——“陈善纳诲,师傅之责也!”他渴望皇上尽善,尽美,圣德茂行;当从真,从善,从美为皇上献出一切;帝师的神圣使他瞬间充满自信。
城门洞出来一队车马,朱顺和两人骑马打头,蓝宝石镂花金顶孔雀补服,三品穿戴的正是成亲王府长史保泰。
远处望见自家老爷,朱顺赶忙打马跑上桥头,跳下来禀报:“成亲王在嵩祝寺备了住处,派保大人来迎接老爷。”
“北渡桑乾风始和,冰释穹庐三尺雪。老师此番进京,岂不壮哉!”
笑声清朗,另一位六品砗磲顶戴抢先请了安,瘦长身材小圆脸盘,鼻梁直挺,眉毛清秀,一部错落有致的精致胡须,眼睛嘴巴都细巧,眯起眼脸上自带笑意。
(2)
朱珪露出笑容。此人是逝兄朱筠门生,翰林院编修洪亮吉,执弟子礼的。
“内务府保大人——成亲王爷令我们护送老师进京城。”洪亮吉介绍,保泰上前见礼。朱珪回完礼先问朱顺:“怎么惊动了成亲王爷呢?”
“冢宰大人。王爷令我们府上的在这里等大人,先等到了朱顺。”保泰笑着替朱顺回道,“王爷说先帝爷灵柩移到景山观德殿,嵩祝寺就在东边,可暂时安排大人栖身——哭临,进朝廷,也都近便些。”
“那天小的到了这里,都赶上庙会了。”朱顺拿手比划着,瞪大眼睛洋洋得意,“部侍郎,主事们小的也看不明白,见保大人来都说等安顿下再拜望老爷。”
朝廷风气向来如此,朱珪不觉得奇怪。洪亮吉弯起眉眼笑:“老师,奇怪稚存攀上了保大人吗?”
“稚存,稚存,常伤人心矣!”得了朱筠真传,满腹文采,儒雅相貌,出口却粗鄙不堪,朱珪皱着眉头训斥。
“和朱顺说得一样,稚存也在这卢沟桥等大人。”洪亮吉满不在乎,接着说,“学生和他们不同,先几天进的京城。那时还在旅店住着呢,盼大人进京找到住处,也带上我一个。”
他于年底只身进京观察朝廷动静。太上皇驾崩,皇上召朱珪进京,雷霆手段处置和珅、福长安,朝廷接连惊风密雨令他激动不已。算着日子,干脆进宛平城找家小旅店住下,日夜在卢沟桥头翘首企盼。
去年初洪亮吉上了震惊朝野的《征邪教疏》,其后便杳无音讯,朱珪知道是避祸去了。幸喜和珅没在乎这名六品编修。先帝以诗书治国,修撰《四库全书》引正《永乐大典》,兄长朱筠其间功不可没,由此也培养出众多文学人才,眼前洪亮吉便是其中翘楚;然而挥洒笑谈,以诗酒自娱,毕竟非臣子正道,朱珪对他既爱又恨。
河面上一群水鸟扑棱着翅膀飞过,倏忽折向天空,残阳与大河间划出一条白线。红光浮在昏黑的河上,河流迅疾向东奔涌。洪亮吉转身看飞鸟消失在天际。飞鸟尽处天空由蓝变成青色,月亮洁白干净,像从浑黑的水里洗出来一样,似有似无地印在广袤青天上。
他想起荡气回肠的《征邪教疏》:“前线将士,不分教匪、百姓一律剿杀;白莲教叛乱由州县贪官酷吏激成;根由在朝廷重臣层层收受贿赂;各省督抚推诿责任,导致教乱蔓延……”太上皇在位时间太长,一切因循守旧毫无生机。他渴望皇上新政一改局面,而自己职位微末,人微言轻……转回目光,向老师禀报:“保大人也为稚存找寻了住处,南城西河沿延寿寺。离大人远了些,朝廷制度诸在,稚存哪敢不守呢?”
朝廷制度汉官不得住内城;可除了约束民人百姓,从未真正被官员遵守。听出洪亮吉话中带刺,保泰心里恼怒:“此人太不识抬举。不是王爷有令,谁愿意理会他!”向朱珪笑着说:“冢宰大人,咱们赶路可好?今儿,得叫城门了。”
“好,先一同进城,稚存再作打算。”
心有招贤纳士志向,并没理会洪稚存的揶揄,朱珪有意同他深谈。在安徽看到《征邪教疏》,忍不住击节赞赏,不仅推翻朝廷当初议定的“邪匪作乱”——“赋外加赋”,“封疆大吏公然蒙蔽皇上”,“朝廷赏罚不明”,痛砭时弊,更戳中朝廷要害。
卢沟桥头霁月初升,西面山峦叠嶂,东面大河奔流一望无际。洪亮吉兴致颇高,马鞍后头系着酒葫芦,京城酒烈,呛得猛一阵咳嗽。
几天前革职回籍的吴省钦经过卢沟桥,吴氏兄弟攀附和珅害死曹剑亭,皇上降旨旌表曹御史,追赠左副都御史,却对吴省钦网开一面,吴省兰更是纹丝未动。
“赏以劝善,罚以惩奸。”朝廷有赏而不罚,他感到愤慨,向老师说起。
“赶路要紧。莫不是又喝酒了?”朱珪皱眉头。
“吴省钦此过桑乾河去易水——”洪亮吉不再遮掩,掏出酒葫芦又灌一口冷笑道:“哼!岂不知风萧萧兮易水寒!”
“不听稚存疯言疯语。”朱珪决意不谈论此事。
“稚存——果然黄口小儿模样!”长史少有干涉朝政,朱师傅说“常伤人心”,保泰才悟出真意。
车队征鸿般穿过宛平城直奔永定门。
朱珪担心惊扰城里,想在外城凑合一夜。保泰心思缜密:“大人休息一夜,明早正好去哭临,说不定皇上就在景山召见。”骑马城下大喊:“开门!”
京城仍戒严,城门却留了一道缝,预备连夜进城的掏银子。镶蓝旗值夜千总看见车队料想官员进京,挑着灯笼伸出脑袋:“明儿早上,开门再进来吧。不耽误进朝廷。”
“不长眼的东西!敢跟内务府打擂台吗?”保泰仰头大喊。
城墙上忽然没了声息,喘气的工夫,城门推开一扇,城门洞灯笼照得大亮,十几名旗兵排在城门口。
“爷,刚才说溜了嘴,别计较。”
那名千总跑上来请安,看见保泰穿戴样貌更吓一跳,隐约想起不知是哪家王府的长史,立刻低头想退下去。
“内务府有公事,赏了你们。”
保泰从马上扔下一锭五两银子,打马去接朱珪。银子在地上转了几圈,滚在城门千总脚下,他一时欣喜若狂,赶忙拾起揣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