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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天禄率几百名战手埋伏在山坡密林里。大青马今天反常，焦躁不安地刨着腐叶。马原来是一等子爵、成都副都统佛住的坐骑，浑身青色，遍体灰白菊花斑点，脖子颀长，嘶叫时灰白鬃毛倒竖，马蹄像四只倒扣的黑碗，跑起来眼前像划过一道青光。这会儿冷不妨尥起后蹄，险些踢着了战手。
天禄猛拽缰绳拢住马脖颈，脸颊贴着青马鼻梁，腮上一股温热——受饥饿困扰，原本健壮高大的青马消瘦骨立，眼睛还是那么明亮，悬铃般突出着，这时不知怎么却流出了泪水。
天禄心里一阵疼惜，抚摸着马鬃：“打完这一仗，过了江有的是草料……”
青马似乎听懂了，打着响鼻摆几下脑袋。
“何等到过江！绿营兵不抗打。”元帅符曰明冲天禄一笑，回头激励战手们，“好生打起精神，打完仗，卖油糕的生意——有吃有穿！”
天禄也笑着，手里擎起蛇矛。
天空的亮光透进树林冲淡了雾气。战手们将手里长矛握紧。百战之余，他们个个剽悍无比，他们从不怀疑“死了能登仙”，可已经不信“板凳可以骑马，刀枪不能近身”；大战在即，每个人都紧绷了神经。
薄雾退去，空气又潮又冷，山路泥泞难行。
清兵正行进间突然枪声杂乱，山坡上树林中杀喊声四起。符曰明、张简带领白衣矛子手直冲进清兵队伍，双方厮杀在一起。弓箭、枪炮没了用武之地，绿营兵前队乱作一团，一边叫嚷一边组队成屏障抵抗。
“不好！中了埋伏！”
刘君辅慌得不行，转头找吕副将。吕朝龙提起铁戟带游击、都司等武官冲往前队。
亲兵保护刘军门避往路边高台上。君辅嫌骑马累赘，跳下马拄着大刀几步迈上高台，亲兵们张弓搭箭围在四周。看大旗跟着吕副将，君辅才放心，举起千里镜眼前大片白衣服窜动，急得跳脚。
“大军立刻就到，弟兄们！”君辅命令亲兵：“吹螺号！传令后队跟吕将军奋勇杀贼，重重有赏！”
绿营大旗冲到山下。天禄看得真切，挥舞蛇矛双脚使劲磕马镫。大青马前蹄腾空，仰头咴咴嘶叫着闪电一般冲下山坡。
戴着石青缎红缨头盔，穿四团蟒石青银钉铁甲，吕朝龙骑一匹白马，手里的铁戟舞出一片银光。他立功心切，冲出官兵屏障迎面刺向天禄，长矛大戟格击震得两人虎口生疼。
看上去黑瘦矮小，冷天禄却膂力过人身形灵敏，胯下青马更是稳如磐石。几回合下来吕朝龙大为胆怯。趁着坐骑交错，朝龙扯缰绳调转马首退回屏障，不料被天禄瞅准空挡刺出蛇矛正扎进后心。
主将跌下马，清兵阵脚大乱，边后撤边纷纷搭箭射向白衣战手。
君辅在高台上已经魂飞魄散，一面眼巴巴望着身后，一面连声命令放箭、开炮。身边只有两门两尺多长的“威远将军炮”，不管敌我混战，亲弁急忙填充炮弹点燃引信。
“轰！”
“轰！”
两声炮响，弹丸在人群中炸开。
山谷狭窄，清兵挤着且战且退，不像以前抢了主将尸首撤走。天禄心里纳闷，跃马跑上高处瞭望。
远处山脚突然冒来遮天蔽日的清军旌旗，满洲铁骑乌云一样奔涌来。天禄大惊失色，急忙命令旗手摇动大旗招呼全军撤退。
瞬间，绿营兵中间像腾起一股巨浪。大旗招展，几百匹战马遮天似的扑来，黄布虎斑衣的藤牌营士兵紧跟其后，山呼海啸般冲向义军。马背上的旗兵甲胄鲜明，手里高扬长刀，一齐喊着：“杀！”
“索伦兵！”
“索伦兵！”
白莲教战手们早有传闻，心惊胆颤。喊声没落地马蹄杂沓而来，清军的长刀迎头劈下。义军很快被清军铁骑溃败。冷天禄、符曰明、张简带着马队奋力杀出来往石笋河方向逃亡。
额勒登保大军紧追不舍。
这时绿营重新拾起军威，刘君辅带领他们搜山抓捕散落的义军。
（2）
西宁镇总兵杨遇春带一千人马沿山谷往悦来场包抄。
天空像泼了墨汁，伸手不见五指。林密菁深，松明火把几乎照不见脚下。山路迂回曲折又极难走，一会是泥泞小道一会就得砍掉荆棘开道。守备吴廷刚带乡勇前面开路，杨遇春跳下大黄骡提着青龙刀和兵士徒步前进。
跟着福文襄王剿甘肃回民、台湾林爽文，出征廓尔喀，平叛湘黔苗民，杨遇春算身经百战。一次额勒登保被困在山上，他进攻贼营“纵横决荡，当者皆靡”——还是额副帅的救命恩人。去年九月杨老太爷辞世，朝廷夺情戴孝出征，赐了金银派崇州府替他办理父丧。
和皇上赐恩魁伦的夺情不同，激战七昼夜攻下罗其清的太鹏寨，率兵缒崖夺谭家山寨歼灭萧占国、张长庚一股，剿白莲教实在缺不得杨总兵。
可以任意处死俘虏时额副帅暴露出残暴本性，杨遇春则宽宏许多，从贼不满三月的以及幼年、老人都放过。
教众如果在阵前投降，杨遇春命令他们转身杀回去，活下来的全是凶狠剽悍之徒。他们和乡兵同等待遇，每月领盐菜银一两三钱八分，口粮二斗四升九合。每人佩挂绿营长刃大刀——刀通长五尺一寸，刀刃三尺三寸仿倭刀形制的砍马刀，专门对付白莲教的矛子手。
另外，他的队伍里一半是乡勇。自从官募乡勇，良民百姓组成团练护卫家室。教众碰到民寨常放话：“不干你们的事，不攻破寨子足够了。慎记，勿要帮助官兵！”团勇自然相安无事。而乡间好勇斗狠的亡命之徒应召了乡勇。为了杀教众得赏金加官职，遇到机会尽力杀戮。义军对他们恨之入骨，遇到机会也绝不放过。杨遇春的队伍正是白莲教克星。
天亮时队伍抵达了城头堰。河水昏黄，岸边村落里荒草掩门到处是残垣断壁，搜遍村子也不见一个人影。
“诚村，副帅这样布置，恐怕教匪已经从悦来场逃脱。”不见教匪的影子，杨遇春叫来营守备杨芳商量，“你带几人，往前侦察，我在这里堵截。”
“喳！”
杨芳国字脸浓眉毛，气宇轩昂。额副帅倚杨军门为左右手，他则是时斋军门的臂膀。前年大军连破陕西教匪，多赖他充当侦骑探查敌情地势。杨遇春摘下自己的桦木牛角弓和装满梅针箭的櫜鞬递给杨芳，一面嘱咐。接过櫜鞬，杨芳挑选了九名得力骑兵，一起佩齐弓箭沿大路追去。
队伍在河堰上稍息。兵士们随身带着干粮咸菜，匆忙填饱肚子。
“会则鱼烂，分则兽散。”遇春带守备吴廷刚、千总游栋云来回巡视，想到剿匪之难皱起眉头。他统领的甘肃兵拨给了穆克登布。陕甘西凉兵是天下劲卒，如果当初总督宜绵听自己谏言——据山河之险，率精锐劲旅自关陇向西，居高临下迅速扑杀，教匪何致蔓延陕西、甘肃、山西呢。
宜绵畏缩不前贻误军机。如今勒经略捉拿教匪首领不遗余力，可每一股又剿灭不靖，将来还是祸患。他摇头叹息。
远处传来战马嘶叫声，出现了熟悉的白衣白旗。杨遇春同几位武官急忙上马号令部卒应战。兵士们抽出长刀迎头直扑上去。
看准一名首领人物骑着青马手中蛇矛左挑右杀，杨遇春擎着大刀一指，大喊：“放箭！”
乱箭横飞，冷天禄被射中脖颈跌落马背，瞬间被清兵的刀枪砍杀身亡。义军顿时大乱。杨兵越发凶悍，上百名战手被杀伤，其余的扔下武器跪地上求饶。
趁着混乱，符曰明、张简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几名随从远飙。
天空灰白，阳光惨淡，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山坡，坝上，河边横七竖八的白莲教尸首。
杨兵一名守备一名千总毙命，伤亡了几十人。兵士清理战场把投降战手团团围住。连大青马在内，四十几匹骡马被安抚下来。
额副帅跳下马身材比安禄高不多少，孤拐脸更红了，一手拿马鞭一手按着蓝缕镶金佩刀带众将官走上山坡。杨遇春上来禀报。
冷天禄毙命，额勒登保坐高处一块石头上心情大好。太上皇殡天，他接到第一份圣旨竟是痛斥“内而军机大臣，外而领兵诸臣同为不忠之辈。”此后除和珅、福长安，捉拿漕督富纲，撤回宜绵、惠龄、秦承恩，军机处廷寄雪片似的飞来。想起皇上为嗣皇帝时的谦逊和善，又一想除和珅的手段他总感觉后背飕飕发凉。
自信和冒功行赏，玩兵养寇不沾边，可“春令一律剿办完竣……言出法随，勿谓幼主可欺！”像一柄利剑悬在他头上。勒保、明亮出身簪缨世家，能轻易悟透题中之义，而他只好望尘莫及，一段时间魂不守舍，连鞭打士兵都忘记了。多亏“军师”胡时显指点迷津——圣旨发在除和珅之前，震慑在外将领，稳定朝局大过追究剿匪的意思。又说，“况且将军入川后逢贼必胜，皇上正要倚重，大可不必担心。”
果然，皇上任命他为参赞大臣。皮鞭、亲弁杂役的惨叫声重新响起。
这时想着罗其清，张长庚、萧占国，加当下冷天禄三战三捷，不负皇恩——不比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逊色。细眼睛迷成缝，颧骨高凸起，额副帅咧开嘴笑：“安禄，去验明贼首正身。”
超勇公海兰察送他《三国演义》时说过——“你是将才，应该知道古兵法。”教匪擅长在悬崖绝壁深林密菁中出没，没经过几次交战，他不会让小超勇公做先锋。
安禄领命撒开短腿跑下山。
一众侍卫将官周围站着，额勒登保单独招呼杨遇春坐下。他的笑容仍带着打牲人的羞涩笨拙痕迹，连掏两把金瓜子放进杨遇春头盔。对打胜仗的属下，不分满汉，他向来不吝奖赏。
遇春捧着头盔跪倒行礼。他想把山下七十五名俘虏编进营里。
“射杀白号贼首领，我会上奏为你请功。”脸上没了笑容，额勒登保语气严厉冰冷：“皇上派广兴监督军费，此人参倒了和珅，正严查各路虚报乡勇冒支粮饷。先前的降兵、乡勇，我已经禀明勒帅保留，往后不准阵前纳降！”
在他看来，无论兵匪阵前投降都该杀。
“副帅，这些人不用朝廷出饷，卑职另想办法。”遇春转身望向山下。一小撮白色，人们蜷缩着挤在一起，像狂风里的一片树叶，眼看飘落深渊。他仰起脸眼底湿润，额头青筋跳动着哀求：“白号教匪仍有余孽，用他们事半功倍，卑职情愿不要奖赏……”
“穆克登布呢？”缺失仁慈的，打牲奴隶的愚昧、恭顺、暴戾本性，使额勒登保觉得受到了冒犯和侮辱，目光阴鸷凶狠，一把拨开头盔站起身喊道。
没人回应，他也不再理会杨遇春，冷着脸向侍卫将官下令：“统统杀光！”
“喳！”
众将官嚎叫着簇拥额副帅下山。
头盔被副帅打翻了，金瓜子散落进草丛里，杨遇春不忍心听山下凄厉的惨叫，埋着头一颗一颗地捡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