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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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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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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紫袍》连载

第一十五章 长史

(1)

后海北沿的成亲王府是康熙朝大学士纳兰明珠旧宅,传说被御史郭琇弹劾后,明珠称“勋名既不获树立,常持保家之道可也。”此后,广置田产厚待奴仆,纳兰子孙世代富豪。直到和珅当权,明珠后人成安在和相面前倨傲,被罗织罪名籍没家产,百年世家就此没落。

纳兰明珠的心境永瑆可谓“余心有戚戚焉”。况且纳兰性德有《渌水亭》诗曰:“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夕曛。”其间的湖光山色,幽静风雅,早令他心生向往,乾隆六十年赐宅邸立时选定了这里。

上书房出来返回府邸,从东华门上暖轿倦意袭来,沉沉睡了一路。仪仗进德胜门大街,王府长史保泰带家人迎接。听侍卫说王爷在轿里睡着了,急忙引着一直抬进诒晋斋。

和纳兰世家不同,永瑆治家从严,对家眷奴仆极为苛责。成王府喜事连连,尽管缟素在身,阖府真正过了心情舒畅的年节,今天听闻王爷回府,上千人等提心吊胆。眼看王爷暖轿经过,候着的绵懃、绵聪、绵宾都松一口气,绵偲、绵懿是已出嗣的,告辞回府,其余王子福晋各自回院落,家人如蒙大赦,一哄而散。

诒晋斋牙签锦轴,邺架琳琅。永瑆以书法藏书闻名朝野,崇庆皇太后钟爱皇孙,辞世前赏赐他大内珍藏的《平复帖》,诒晋斋由此得名。

闻到熟悉的翰墨书香,精神大为放松,躺进黑漆描金紫檀座榻,四名太监捶背,敲腿,揉肩,捏脚,手下功夫是宫里不传之秘,片刻间疏通四肢百骸。

一桌素斋抬进来,面鱼儿里似乎塞了飞龙肉丝,酱香味儿浓,皱一下眉头,毕竟肚里缺油水,一口气连吃几个。想起军机处扒鸡,虽说满洲不必在丧期内吃素,他有些后悔稍损军机亲王威仪,转念户部军费核查正缺熟悉军务的军机章京,卢荫溥此人倒可用。

丫头太监走马灯似的夹菜,奉汤,奉茶。吃到十分饱收拾下去,抬头问保泰:“绵懿,绵偲呢?”

内务府配给亲王、郡王、固伦公主、和硕公主正三品长史,总管府内僚属府务,成亲王乃当今圣上第一宣力王兄,保泰忠心不二,永瑆也当作第一心腹。忙回禀二人已经回府。

“这算什么,出了府就这么对付吗?”永瑆皱起眉头,细长眼睛吊成三角眼,闪着两点黑光。

“本来各自有差事要办,”保泰急忙把礼单拿来说,“王爷吩咐了,二爷和四爷才离开的。”

先帝在世时次子绵懿出嗣给循郡王永璋,四子绵偲出嗣为贝勒永璂之后,这次皇上封赏绵懿晋封贝勒,绵偲晋封一等镇国将军。礼单上绵懿送一年贝勒俸禄二千五百两,绵偲送三百两,也是一年俸禄。将礼单放在书案上,消了气点头说:“老二就比老四懂事很多。”

“明儿开始,这几天我不在府里,有几件事即刻去办。”

他交代保泰去找公主府的长史:“叫奎福,和珅拟罪是凌迟处死。或者你想法子要让公主知道,又不得说是王府传信。”

“正要禀报,就是这奎福,托盛大人找属下。”保泰一直敷衍着不见,这时才明白。

想必公主问和珅案结果,永瑆端起茶喝,放下茶杯说:“你去和他接洽,皇上赏了十笏园,叫他把园子里原班人马留下,就由你、绵聪接手,还照以前章程试一段时间,再报给我。”

管理皇室田地庄园,内务府有整套的成熟则例,保泰深知其中利弊。成王要留下奴仆,他也觉得新鲜可行——和珅本是大清第一理财能臣,他更想瞧瞧与内务府有何不同。

“内库和外面铺子,玉器统共多少?”一边问着,永瑆走到书案前,欧黄米赵并董其昌各家法帖错落有致,徽墨歙砚湖笔黑润玉莹,深吸一口气三指抓笔,悬腕在笺纸上写出一个遒劲清丽的“玉”字,“拔镫法”越见精进,心下满意。

保泰默算一遍成王府各处买卖说:“先帝爷和大内赏赐的刨去不算,玉器账上约是六十万两。”

“你清查归类,能变现的,尽快拿到市面上。”永瑆运气自如又写完一个“殇”字。

“王爷神笔巨椽,好似奇峰天际仰望清风明月。”保泰领命,眼里羡慕无比,说道:“令人不想做世间凡人!”

永瑆呵呵一笑,这幅字不能流传出去,保泰正要退下,门口绵懃请见。

“外头冷煞人,这时候倒懂得礼数了。”长子绵懃晋封了贝勒,永瑆眼仁里透出暖光。背过身看“玉殇”二字颇为自得,又想起福晋富察氏病情,闷声闷气问道:“你额娘好些了?”

“嗻!年节有奕绶、锐孙陪着,精神大好,饭进得香。”绵懃样貌和阿玛相似,大脸盘细眼睛,高挑个子,只是腰背仿佛支撑不住硕大的脑袋,有点儿塌相。

“知道皇上委了父王朝廷重任,一面高兴一面担心劳累。嘱咐儿子请父王首要顾惜身体,来日方长。”

“福长安没有性命之虞。”心知福晋差他来打听消息,想起傅恒父子冷笑一声又说:“富察氏该遭此劫,劫后余生未必是坏事。告诉你额娘安心养病,就是她说的,来日方长。”

一阵倦意上来忍不住打起哈欠,绵懃、保泰告退,下人伺候王爷就寝。

(2)

内城传来起更梆子;月朗星稀,德胜门大街照得白亮,一点儿没裹严实凉气立时蹿遍全身,透心冷。保泰骑一匹快马,寒风扫得鼻尖耳朵酸麻刺痛,缩紧脖子两脚猛踹马镫,从大街南头拐进石碑胡同,一会工夫过观音庵上了银锭桥。

什刹海像空阔的风海,朔风没遮拦地肆虐咆哮。把守桥口的步军衙门兵士钻进一家包子铺避风,看有人马上桥,四五名兵丁跑出来大呼小叫。仗着定亲王钧令,他们任谁不放在眼里,银锭岛上酒楼铺户极多,很被搜刮一通。

“成亲王府!”家人大声报名号。

领头兵丁犯了嘀咕——网已经撒出去,试不出轻重终究不甘心,壮着胆子开口喊:“定亲王爷有令,此间进出严加盘查。”说出“定亲王”胆真壮起来,走上桥头:“你们是成亲王府?有王府关防吗?”

“不长眼的东西,关防是给你这等奴才看的?”一名家丁扬起马鞭劈头抽去。

保泰径直过桥,家丁打马跟上,一边回头扯嗓子喊:“你等着,回来再算账!”

“成亲王领军机处,咱们王爷领四九城,比咱们王爷官大。”一名白发辫的老兵说。

“老不死的!用你嚼舌根吗?”

领班懊悔的无可如何,手捂脑袋踹了苍头兵一个趔趄。

和珅府一片漆黑,新年灯笼裹了层冰雪,寒风里猛烈地晃着。家人上前叫门。好一会奎福光着头出来,不等保泰下马,跨下台阶一手扶住马镫先亲热地叫:“保大哥!”

二人品秩相同,都属皇室正三品长史,最近,身份却有微妙变化。和珅获罪前京城地界上刘全说一不二,跺跺脚九城颤几下;公主府隐藏于京师深山云海,奎福则凌驾于刘全之上。

眼下成亲王府保泰身价陡增。奎长史知道不定哪天城里银楼、茶园、戏楼、钱铺的利钱就收不上来,城外庄头也许就闹着拖欠佃租,明白其中厉害,他对保长史异常恭谨。

这会儿算补上欠情,保泰不愿多耽搁,推辞道:“奎老弟,借一步说话,几句话的事。”

站廊下转述了成亲王吩咐,嘱咐奎福不得泄露消息。奎福连连点头。和珅是先帝老臣又是公主丈人,必不至于凌迟处死,二人心知肚明。

“保大哥忙得见不上面。”好容易插上话,奎福着急地说,“兄弟其实另有事情,请大哥拿主意。”

“南城四家钱局和乐仁药铺,掌柜的找到兄弟,邀请一位入伙东家。”

内务府——皇家豢养的这群奴仆没有不追钱逐利的。奎福本意投靠,见保泰屈尊纡贵亲自登门,像吃奶的小孩见到娘,一股脑说出来。袖筒里掏出几页纸说:“不瞒大哥,这几家都是刘全入股的,本钱少,生息好。”

保泰心里一动,乐仁药铺常年往大内御药房送药,其余钱局必也生发不小。伸手接过纸张又想起十笏园,叫先不要遣散园丁,掏出一只西洋珐琅怀表见时刻已经九点,说:“兄弟还有差事要办。哪天得空,和奎老弟在庆云楼一叙。”

奎福喜出望外,连声答应。送保泰出府,抬手拍几下额头松一口气,回想成亲王府“保大哥”——老羊皮袍子,土棉布鞋,脸上布满刀刻似的皱纹,络腮胡须,眼神似乎总回避着不与人直视,和德胜门外田庄农夫没两样。虽然敬畏保泰地位,心里已经蔑视其本人了。

天上抛洒下一片银光,夜色清冷,府第孤寂,奎福愈加怅然若失。

“立刻擦干净!”他指着盖冰雪的灯笼训斥家丁。一阵冷风,猛打了几个喷嚏,裹紧暗花缎出锋羊羔皮马褂,细眼睛眯成一条缝,耸着眉尖儿大声嚷嚷:“咱们公主府和西边没半点儿干系!现在起,各自打起精神来,差事办不好,从重责罚!”

混迹在钻营倾轧当中,原谅自己责怪旁人成为习惯,安慰了自己,把对公主府怨气发泄出来,他感到痛快。众家丁畏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赶忙竖梯子打扫灯笼。

公主依旧沉浸在痛苦里。和府土崩瓦解,额驸命运骤然凶险,皇族礼仪要她不动声色,不伤身心,她靠着诵念《无量寿经》,为父皇,也为未来求得身心解脱。

殷德坐罗汉床上,神情恍惚。步军衙门并没为难,公主府同和珅府一向账目清楚,定亲王尽早放了他回来。

若霞报奎长史求见,跟宫里有信传来,公主停了诵经。

听奎福吞吞吐吐说出“凌迟”二字,殷德眼前发黑,身子往后倒去,头正碰在木榻沿上,一时昏过去。众人乱作一团,掐人中,揉心口,灌灯心丸。“公主,公主!救救家父……”好一会殷德才缓过神,紧抓住公主胳膊直着眼哀求。和孝也哀声抽泣,扶进配殿躺下,殷德额头像火炭,身子发抖,嘴里不停嘟囔着:“三年不改父之道,皇上怎么能……”

“额驸丢了魂儿,疯言谵语的,不可记着。”若霞拿来一锭金元宝给奎福,“这些日子劳烦你了,退下吧。”

奎福谢恩,走前又嘱咐一遍:“告诉主子,别等到廷议出来。发了明旨,大罗神仙也没用了。”

公主平静下来。皇上“恭孝”得皇位,万不可提什么“旧臣”、“三年不改”;丈人革职查问,她留心查看前朝获罪的首辅大臣,知道皇上留有余地。她盘算着进宫向皇上哥子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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