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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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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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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紫袍》连载

第四十五章 审问

(1)

深夜,神武门前狂风打着旋吼叫,松柏一阵响过一阵,将御河桥头淹没。

成亲王府侍卫簇拥着一顶驮轿在外值房停下。亲王红头牌从轿窗递出来,侍卫拿去叫门。驮轿内亮着羊角灯笼,永瑆裹紧大氅,看一眼摆在身边的书信——《乞假将归留别成亲王极言时政疏》,字迹刺眼扎心。

在诒晋斋看了前几页,他顿时毛骨悚然——俳议皇上,犯大不敬之罪。他不敢再看下去,决计立刻进宫将信呈上。想到皇上勃然大怒的样子,只一个“因何给你永瑆?”怎么办?

“混账东西!”洪北江身影一闪,他马上厌弃地抹掉。此人由帝师举荐,不送给朱珪偏把自己扯进来,心里对帝师的愤恨又深几分。

护军统领在神武门内值房值宿,绵志被属下叫醒。听说成亲王夤夜进宫,急忙接牌子递进顺贞门。一边等大内回信先命护军为王爷打开侧门。

永瑆进来值房坐门口靠背椅上,脸沉得像死潭黑渊。

瞧见十一叔手里掂一封信,猜想准没好事,绵志干脆闭口不问。

三盏羊角手把灯笼摇晃着,常寿带咸福宫两名小太监冒风跑来。在门口站定,常寿扶正歪斜的纬帽喘了几口粗气才说:

“王爷,万岁爷叫进,奴才前头带路。”

永瑆唿地起身大步往外走。

四人进顺贞门穿过御花园、琼苑左门再进长康右门上天街。风小了许多,一边走常寿一边问事由。

“今儿晚上狂徒洪亮吉到我府邸投书。”把书信交到他手里,永瑆一改平时戏谑正经叫道:“常公公,你呈给皇上,就说深夜惊扰圣驾,永瑆自感罪孽深重,在殿外跪侯旨意。”

“嗻!”常寿不敢多嘴,让两名小太监陪护成王爷,自己加快脚步先赶往咸福宫。

知道出了天大的事,小太监领进咸福门,找一处避风地儿拿来跪垫伺候王爷跪地上,悄没声溜了。等待漫长难耐。忽然正殿灯光大亮,透过雨搭传出来杂乱的声音。永瑆后背一股凉气直冲上头顶,双手抓紧大氅角将膝盖下掖住,不但没觉出暖和反倒连打了几个寒颤。

“奉旨,有话问永瑆。”常寿像受惊的兔子,出殿门张皇失措,前后趔趄几步才站住,连珠炮般发问:“洪亮吉,现在人在哪里?今晚上,永瑆跟他都谈了什么?”

“据奴才所知,洪亮吉住延寿寺。”

永瑆趴地上将并没见到此人如实上禀。

“洪亮吉曾在上书房行走,本可以直接上奏,为何做私信递交给你?”

常寿模仿皇上的语气,声音冷酷尖利。

“奴才与此人并无私交。”

永瑆心沉到底,保泰帮洪亮吉找住处是为他曾在上书房教奕绶读书,恐怕节外生枝,干脆不提这件事。

“四月间奴才请辞领军机处,皇上日理万机忙于朝廷政务,一直没发明旨。洪亮吉本来微末小吏——妄自揣测,狂谬放荡,是这等人的本事。以为奴才在皇上身边可随事随时进谏,岂不知我皇上英明天纵时深虔惕,从不稍存满假。除此以外,奴才实在想不出洪亮吉因何颠倒错乱至此。”

“奉旨再问永瑆。洪亮吉说朕三四月来耽误视朝,恐有俳优近习荧惑圣听,你相信么?”

“皇上孜孜图治,彻夜批阅奏章,每天召见臣工,宵衣旰食!奴才亲眼亲身,亲见亲受。”心弦不再紧绷着,永瑆突然觉得额头汗涔涔的,然而回话流利了,高声说。

“视朝有常规时刻,大丧百日内召见大臣、官员都在咸福宫和便殿办理。御门听政本来在嘉庆五年开印后举行,洪亮吉不懂朝廷礼法,任意轩轾狂缪至极。至于俳优——尤其为丧心病狂之语!不但奴才,军机处、内阁诸臣天天在皇上身边,宫府整肃都亲眼目睹。此人信口胡沁,讪上无礼,儒风士品扫地,简直一卑鄙无耻之徒!”

常寿一字一句记得真切仔细,赶忙进殿禀告万岁爷。

殿门大开着,亮光照到院子里。“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念头一闪,可并非身为亲王就有这等胸襟气度,平时教训他人尚可——抬头见殿内灯火通明,皇上近在咫尺,灯光却遥远陌生;周围漆黑冰冷,耳际灌满风声,永瑆顿时泄了气,心神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著永瑆回府侯旨。”声音变得飘渺,随风散去,没留下半点消息。

永瑆叩头,想起身才觉出腿脚酸麻,全没了力气。两名小太监这会儿又冒出来,搀扶王爷送往神武门。

顺贞门外被十几盏灯笼照得如同白昼。御景亭前一群佩刀护兵正在站队,绵志要带他们捉人,看见成亲王他只好又下马。

永瑆自顾不暇,草草点头:“赶紧办差去。”

狂风号叫,门楼矗立在黑夜里岿然不动。绵志抓住辔头飞身上马,带领护军出神武门。

(2)

都察院汉左都御史吴省钦革职回籍,新任刘权之,是乾隆二十五年庚辰科进士。他比王杰还要早一年登科,跟随纪昀修《四库全书》,深受他的提携。

广开言路,有广兴副宪做表率,都察院御史纷纷就剿匪、时政,各自施展才能上奏。他是湖南长沙人,自从贵州苗乱、川楚白莲教起事,几年来,湖南一直向邻省拨粮济饷,官仓、社仓弊端格外显现。于是,他也上了一份采买官仓谷的奏摺。

州县官仓买补仓谷在本地采买,不论市价贵贱,一石粮官府只发四五钱银子,并勒令出具“照时价领票”,加上差役索要采买费用,领票花户都不愿上交粮食,求缴还官府发放的银两,情愿加倍缴纳粮价。地方富户行贿书吏,把自己名下该采买粮数拆成零星数目,摊给有田地的百姓。善良民户深受其累。

地方官只图把折价收入囊中,仓库内仍没有存米。一旦朝廷需要协济邻县,命令米铺仓促购办,照时价,仍旧克扣,押送的家丁胥役向铺户勒索运米使费,米铺又深受其累。

此外,社仓原是当地殷实富户好义捐输,以备借给贫民。近年官府管理,大半挪移不还,即使有存余,也被管理人和胥吏盗卖,以致荒年颗粒无一,地方殷实之户不想捐输,老成人士不愿管理。如此弊端种种。

刘权之奏请查禁胥吏串通舞弊积习,以后买补官仓谷,照时价向邻县公平采买,不得于本地派买。社仓改为由当地有名望,谨慎忠厚者自行管理,官吏不再经手。

皇上深以为然,降旨各省督抚施行。从故乡得来消息,造福乡梓,责无旁贷,他觉得如此;故乡的缙绅们由此把持社仓,所以大加称颂他,也是如此。

读着洪亮吉信,受皇上褒奖的幸福正一点点消失。去年,他为《征邪教疏》打动,知晓洪北江名噪天下。

“既打定主意回籍,还议论什么朝政呢?洪某人真是多事!”

看到“俳优”,刘权之差点惊掉下巴。如此诋毁皇上,犯“大不敬”罪!蜂虿作于怀袖,他顿时惊慌恐惧。

“纯皇帝固圣不可及”——心里又咯噔一下,洪某人眼里当今皇上不如先帝!

“未尽法祖宗之勤,未尽改用人行政之弊;风俗日趋卑下,赏罚仍不严明;言路似通而未通,吏治欲肃而未肃。”“先法宪皇帝之严明,后法仁皇帝之宽仁”……读完洋洋洒洒万言书,他心里翻江倒海。尽管洪亮吉“希望转达圣听”,怎样处置这封信?他犯了难。唉!长叹一声。

掌司风纪,分辨政务得失与人之正邪,他具备汉大臣应有的良好私德。虽说皇上以“宽仁”为本,一旦降罪部议,洪亮吉大概难逃一死。既伤皇上令名,将来史书怎么记这一笔?又非奸臣,又难堵悠悠之口。

“真是多事!”又嘟囔道。思来想去,不胜其烦。

好在已经洪某人要回籍,他决定将先把信压下。想到连未登仕版的秀才、举人都能直达圣听,洪亮吉以“词臣”托词,烦恼中又增添愤恨:此人怀的什么心思!

屋外秋风号叫,树叶簌簌直往下落。书斋里一盏孤灯,刘权之烦乱郁闷地来回走着。

同时,朱珪在前府胡同家里收到了万言书。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洪亮吉全没放在心上,肆无忌惮,信笔漫言。满脸通红,灰白胡须止不住地抖动,帝师惊惧且忧愁。

“条奏再可行,又如何呢?”书信明示,朝廷必定群议汹汹。与《征邪教疏》时皇上还没亲政,正要先帝一听真相不同,这次,洪稚存休想全身而退。

他懊悔红案银事后没能同洪亮吉长谈一次。或许本不该因为一篇《征邪教疏》就向皇上举荐此人。想起观徳殿里和皇上的见面,内心被自责吞噬,他隳颓至极,垂头黯然坐椅子上,没了一丝力气。

一会想到信里对崇佛论道大加鞭挞,自身获咎,更令帝师好受些。可猛想起对皇上的诽谤,又像一把刀子扎进心里。

他相信皇上迟早会见到这份“奏摺”。扫一眼书信,像一座山摊在桌上,移不动,扔不得;谤讪圣上,不忍睹,不堪读,信不能由自己上呈!

他更不想再与洪亮吉会面,私下投书谤及君上,何以为人臣子?!

“稚存,稚存,真伤人心矣!”帝师懊丧无比,突然背上疼,回手摸到米粒大一个肿块。

天还没亮,朱顺慌张进门禀报,护军统领大人叫门呢。他发现,老爷一夜之间更加苍老。

“快请!快请进来。”仿佛身上卸去千钧重担,朱珪精神大振。

院里一地落叶。绵志整夜没睡,脸色和天空一样发灰。他穿前后四爪正蟒方补子石青补服,挎蓝緌腰刀,双手捧一只檀木盒子,大步迈进内堂,珊瑚顶戴拖着的孔雀翎子,绿森森直颤。

“传皇上口谕。”

房里昏暗,绵志朝南站定,眼望着天上。

帝师的热切碰上一堵墙,眼里两点亮光瞬间黯淡。悉悉索索跪在堂内。听绵志又说:

“皇上问,洪亮吉是否向朱珪投递书信?如果有,著朱珪将信呈上来。”

朱珪把信放进檀木盒子。绵志看他脚下沉重,神情落寞,琢磨着怎么安慰几句。屋里除去几幅字画,几张桌椅,黑漆漆的别无陈设。费了半天劲,他想出一句:“朱部堂,好清贫。”

说完,捧着盒子扬长而去。

(3)

“将翰林院编修洪亮吉革职,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审讯。”

咸福宫里金石铿锵,响着回音。《征邪教疏》早已抛到脑后,嘉庆脸色铁青,余怒未消。军机大臣、内阁大学士跪地上恭聆圣谕。

“蜀犬吠日!将朝廷政务,世道人心,扒的精光。我大清国运昌隆,何来申包胥哭秦廷?朝廷将士栉风沐雨,苦征恶战,洪某人安卧朝堂,开口闭口定人生死。——果真忠心吗?私下投书朝廷王大臣,明季声气陋习!”

本朝极盛之际,要仁笃,侧怛,洪亮吉虽非诤谏臣子,杀他有干太和之气,会有人说诛戮言事,阻敢奏事之路——处置他,大于事件本身。然而,胸口闷气积郁,太阳穴汩汩直跳,嘉庆不由又涌现杀机。

帝师、刘权之藏匿不报,更令他失望。大臣斤斤自好,和洪某人说得并无二异。怒气一波一波地冲击心扉,他黑着脸说:

“朱珪、刘权之上折子,自请交部严加议处。洪亮吉书词荒诞,他们既然拆阅,自应立时呈进,二人经奉旨查询,才交出来。”

把身边一柄如意拿在手上摩挲,嘉庆阴着脸冷笑。

“如果是满洲人员投递呢?他们未必不即时呈上。可见,不免因为洪亮吉翰林出身,意存回护!”

“嗻!”一众大臣没人敢接茬,伏在地上低声答应。

“念朱珪平日人品端正,刘权之每次尚能切实敷陈;二人所请严加议处,加恩改为交都察院,吏部议处。”

“对洪亮吉,不要上刑具。”

众人起身往殿外退,听见皇上又来一句。一起站住,垂首喊道:

“嗻!”

眼前总有黑影晃来晃去,庆桂怀疑天阴了,出来琉璃门,才发觉是一时眼花。那绎堂出任钦差,他承旨书谕骤多。勒保问罪,朝廷人心浮动,恰好,又收到军报:勒保、德楞泰招抚被线号教匪裹挟的五千多人投归,并在大宁生擒首领卜三聘。刚有点喜气儿,偏这时候冒出来“万言书”。先帝大葬在即,下一次捷报渺茫不可求……边痛恨,边沮丧不已。

洪亮吉犯大不敬,照大清律该论斩。想着尽快走完过场,好交差。他扭头问:

“洪犯在哪押着呢?”

“现在隆宗门外头,由侍卫看押。”戴衢亨回说。

走到月华门,王杰、刘墉回内阁大堂拟旨,发吏部、都察院。庆相、董诰、戴衢亨则回军机处。

身上夹袍泥迹斑斑,洪亮吉发辫蓬松,坐倚着一棵柳树。八名护兵带刀围护。内务府司员围了几层,齐声嚷嚷。

吉元没穿官服,把酱色袍子一角扎腰里,辫子绕脖一圈,辫梢耷拉在胸口,长袖挽上去,两只手摁的骨节咔咔响。猫盯耗子一般,瞄住洪亮吉,高声喊道:“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哇?吉爷。”

一起发疯似地尖叫,四周人声鼎沸。一则,听说洪亮吉给皇上造谣,恨不能食肉寝皮。二则,前几天打了一名吏目,今儿,可是当朝翰林,内务府从此在朝廷上横着走。

“我在广储司为皇上准备赏用物件呢,刚装完第八把银面汤壶,听说咱大清出了奸贼。”

吉元越发来劲,仰起胳膊像天桥杂耍的,绕着圈怒叱洪亮吉。

“黑心狗东西!万岁爷养着你,给你前程——谁给的脸?敢嚼舌根子!今儿饶不得你!”

啐完,作势往上扑。几名护军慌忙抱住吉元。他手脚扎煞,嘴里叫骂不绝。

内务府的包衣奴才们,人人想替主子爷出气。隆宗门前乱成一锅粥。

“起开,起开!军机处戴中堂提人啦。”

卢荫溥带两名章京喊着往人群里挤。内务府一贯骄横,怕出闪失,他大声喊护军驱散人们。

瞧窗外乱哄哄的,绵志纹丝不动,坐值房喝茶。

宣完旨意,吉元为首,内务府上百人吵嚷着还不肯离开。洪亮吉终归天子门生,朝廷斯文扫地,卢荫溥再看不下去,强忍着怒火,冲吉元说:

“朝廷法度俱在,吉老兄不想给盛大人惹祸吧!”

吉元翻起眼,要同他理论,突然,瞧见戴衢亨走来,冷眼看着。他立刻矮挫发怵,悄没声溜了。

绵志看见戴中堂,才不紧不慢出门,站在边上,叫护军:

“看谁还不滚!内务府哪个衙门的?把名字统统记下来。明儿,找堂官说话。”

各司值房就在跟前,准备替主子爷出气的奴才们,一阵风似的没了影。

(4)

刑部地势最洼,每到下雨大门内积水甚深,司员不知从哪弄来几张木床堆在墙角。一场秋雨,水刚没过脚面,漂浮着一层黄落叶,杂役提早把木床摆在甬道上。

庆相、董相、戴军机几人进大堂,脚下“咯吱咯吱”作响。清秋新鲜空气里掺杂了一股木头腐朽味——和万言书一样,董诰皱着眉头想,无益朝廷要务却非得郑重其事。

庆桂摊开书信,眼晕,干脆拍着信问堂下:“洪亮吉,知罪吗?”

“吾宁谔谔而死,不能默默而生。”洪亮吉坐地上两手抱拢膝盖,梗着脖子。

嘴唇发干,庆桂抿嘴润了一下。想着还得逐条问实,皇上不准将万言书明示朝臣,他捡出第一张,从“自三四月以来,视朝稍晏……”问起。庆相认真,比如“‘俳优近习之人,荧惑圣听不少’——从哪得来?都有哪些人荧惑圣听?”每句话反复诘问。

一阵咯吱声入耳,卢荫溥手里笔管颤了一下。成亲王带着四名王府侍卫,朱珪、刘权之紧随其后进来大堂。

“十一王爷,王爷!”庆相连声叫着。他正审得焦躁,赶马车一样,六辔在手,心却乱了,只好信马由缰。抬头看见成亲王,长舒一口气,起身参见。

猜到皇上要三人自证清白,董诰、戴衢亨、卢荫溥悬着的心也都放下了。

侍卫搬来椅子,永瑆翻看记录。他刚从惊惶里解脱,不时瞟一眼洪亮吉。忽然想起“沾染汉文人习气”——仍旧张贴在上书房里的,先帝训诫自己的谕旨,嘴角阴恻恻抹过一丝冷笑。

皇上又在咸福宫召见永瑆。

“洪亮吉治何罪?”

“大不敬,死罪!”

“万言书如何?”

“多为无根之谈,开议论朝廷风气,蹈明末声气陋习。”

“朕准备把它留下备览,随时披阅,以为始勤终怠之警醒。”

从咸福宫出来,他几乎看到洪亮吉下场——先由臣子治重罪,皇上再“赐恩”,彰显仁慈。一面采纳谏言,一面把言事人治罪,究竟谁沾染习气呢?

他本不愿趟这趟混水,而现在唯一想的,是怎么羞辱这位狂妄自负的翰林院编修。

“洪亮吉——从前跟安徽学政朱筠。”合上笔录,摆手请庆桂入座,永瑆撇一眼朱珪。

帝师脸色苍白,背上肿块疼痛燥热,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接着,永瑆道:“后来,给陕西巡抚毕沅做幕宾。你爱好议论时政,得了哪个的真传?”

洪亮吉脑袋发麻,回庆桂问话说得唇焦舌敝,他没法,也不能指实哪个人。以为成亲王带来转机——怎么回答?成王爷已经把他当成阶下囚。当然!是迈进鬼门关的死囚!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倔犟激发起来,他横心赴死,对私下投书的一点内疚也没了影,只埋头回道:“亮吉死罪!”闭上嘴巴,不再言语。

”皇上提拔你修先帝实录,你不思追慕我皇清二百余年乾符广运,鼎祚炽昌,专挑本朝毛病,”

从洪亮吉头顶看向甬道上的残破木床,永瑆冷笑一声,指着“一法世宗宪皇帝之严明,后法圣祖仁皇帝之宽仁”,怒声呵斥:

“你教主子怎么做皇帝吗?!”

他抓起惊堂木,重重拍下。

“康熙十二年,吴三桂造反,圣祖爷将谁诛杀?既自称通品,想必,你是知道了。”

“杀吴逆子孙应熊、世霖。”鬼使神差地,洪亮吉顺嘴说出来,突然,后悔不及。

“圣祖又做了件事,为此诏告百官,”永瑆没理会他,将目光投向董诰,“阁老,能否说来一听?”

“呃,仁皇帝将朝廷官员与吴逆往来信件付之一炬。诏告百官:自今以后,各宜安心守职,无怀疑虑,同仇敌忾。”

董诰对国朝典故无一不通,欠身向王爷说道。

“皇上于和珅案人员,也早有谕旨:惟在儆戒将来,不复追咎既往!且看洪某人是怎么说的。”

永瑆翻开万言书指着,一字一句念。

“‘当藉其姓名,于升迁调补之时,微示以善恶劝惩之法。’”

抬眼看堂下洪亮吉——像蜷伏在脚下的一只羔羊。——他声色俱厉:

“你本来是一阴刻宵小之辈,以为修过几本实录,见了几张折子,便坐井观天,妄测高深!”

听他将话掐头去尾地说,洪亮吉无可辩驳。

秋风乍凉,董阁老畏冷,将后背靠上椅子。曾几何时,他和座上成亲王不也主张扫除余孽吗?心里叹息: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章煦实心实力为皇上解忧,去西南牧一县百姓。”

永瑆意犹未尽,扫一眼满座辅臣,又轻蔑地瞟着洪亮吉,说:

“所谓的向他求认师生,查无此人!你若投信请命,到川楚陕甘当一名州县——也算卖力效忠皇上。”

他提起万言书抖搂,任凭纸张从指尖掉在案上,斜眼看着洪亮吉,冷笑道:

“想来,你不甘心埋没大才!朝廷杀你,你成了诤臣,皇上背负恶名。不杀你,你也富足无忧,洪北江——从此名满天下嘛!”

对当下文士心术不可测的厌恶塞满胸膛,永瑆狞笑着:“我满洲将士苦征恶战,此人哓哓不休,欲置人重辟——天知道,你怀的何种心思!”

嗓子像被噎住,胸膛发闷,洪亮吉的长身躯委顿不堪。

“本王听说一首小词。洪亮吉,你听仔细了。”

既然万言书“留备御览”,不便统统驳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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