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瑆请辞总领军机,嘉庆温旨慰留,只说解除户部差事:“国朝从没有总理之名,易起专权之渐。成亲王任职户部以来,所定章程俱佳,川省军费奏销完毕,不必总理户部。”并将户部三库移交给帝师朱珪。他已经不作领军机的痴心妄想,不料皇上连请辞机会都不给——好似砧板上一爿活着的肉,只是不知道厨子怎么下刀;这种感觉煎熬着,深夜几回梦里惊醒,“亲王,亲王……”意识到亲王爵位还在,才汗津津地裹紧锦被睡去。在朝廷上每走几步路,他都回头看一下影子。
“今儿引见新晋满汉章京,都在内右门外候着呢。”起身对众人说,一起咸福宫觐见。
出军机处到内右门,不当值的满汉章京十六人在等着,队伍骤然扩大。沿长街往北进大成右门,向西穿过长泰门、咸熙门,咸福门前停住。
恰碰上朱珪、纪昀从门里出来,两人满脸笑容行礼:“见过成亲王。”
永瑆笑着问:“什么喜事?两位部堂如此高兴。”
纪昀抢先说:“前线大捷……”
话音未落,长寿跑出来站门口喊道:“传皇上口谕:军机处满汉章京另择日引见,著成亲王带军机大臣觐见。”
众人纷纷接旨。
咸福宫正殿里嘉庆一袭月白色缎素服褂衬得脸色洁白,眼睛明亮晶莹,脸上如沐春风。
军机大臣进来行完礼,即刻命赐座。御案上拿起两封奏折递给常寿,对众人说:“看吧,朕盼的时候不来,干脆不想,倒全来了。”
最近军报不送军机处,直接由兵部呈进。永瑆接过奏报——《官兵剿捕冉文俦一股余匪,全数歼获净尽》,《官兵剿捕萧占国、张长更贼众,全数歼获净尽》,底下分别是勒保、额勒登保署名。
折子还没打开,永瑆脸上先笑容灿烂,大声读出来:“官兵剿灭冉文俦一股余匪……”
他不忘递给兵部尚书庆桂一份。顿时,几位朝廷首辅嗓音清朗,大殿里一阵清脆笑声。
“恭贺皇上!朝廷大喜!歼灭了冉文俦余匪,巴州白号、通江蓝号肃清,川北终于安静了。”略过洋洋洒洒大表其功的作战过程,永瑆捡要点看完,抬头笑着说,“此战还赖断了麻坝寨水源,额勒登保出奇兵半夜缒崖突袭。皇上用将得力,如臂使指,臣不胜钦佩!”
“更难能可贵的,额勒登保剿灭了冉文俦,接着——”庆桂腮上憋出来红晕,换口气接着说,“奔往川东,把两股贼众逼上谭家山,又连夜督率兵弁抢攻山梁,斩杀贼匪六千余名——”
“赖上苍默佑,皇考威灵,朕心不胜钦慰。额勒登保奋勇带兵勇往直前,可嘉之至。”
张长更、萧占国两股原来与达州王三槐合伙,可见王三槐、徐天德、冷天禄余股没有剿净,川东仍然吃紧。平静下来,嘉庆又说:“看这次打仗情形,勒保他们实在是认真剿办。折子里说所杀六千余名,除去临阵投降问清楚的释放,被胁迫从逆者临时无从分辨,并非滥及无辜。”
阳光照进殿中间,嘉庆身上月白色长袍亮得刺眼,身后被一团黑暗笼罩着,众辅臣的身影也半明半暗,大殿里像站了一群幽灵。
“可见勒保所奏实在不像从前虚报杀贼,粉饰成功可比。此战勒保虽未亲身上阵,他调度有方,著加恩赏。额勒登保厥功尤伟,加恩赏二等男爵世职。”
嘉庆仰脸看着殿外说。院里玉兰花满树,花白得像凝脂,间有一痕紫红绰约透出春天气息。想起新方略“剿抚并用”——杀了六千人!有多少教匪?又有多少胁迫的百姓?心沉下去一直落不到底。
“勒保身膺军务重任,惟当倍加感奋。即如伊弟永保,从前在湖北纵贼逃窜罪无可辞。”
“春令剿灭”,先帝面前的承诺在心里闪现,嘉庆语气逐渐严厉,又说:“经朕破格录用复令署理陕西巡抚。所以施恩于勒保兄弟,原不过为国家公事,勒保等若能迅勉成功,则军营从前诸多弊端,不但一概从宽,仍可加之懋赏——”
众人暗暗吃惊,可以给勒保密旨,为统帅稍存体面,如此揭短示恩,勒保怎么降服军营各路人马?听出皇上对勒保心存疑虑,董诰更深了一层不安。永瑆心想,岂知密旨已经再三申饬呢?他抱定了唯皇上之命是从的念头。
嘉庆仰脸略做停顿,似乎明白辅臣们的心思,望着殿外满树洁白只管说下去:“倘若勒保等无福承受,则国宪具在,致朕不得不为已甚,也是尔等咎由自取。朕也无所容心于其间也!”
转过身面对永瑆等人,脸上不见了喜悦,冷峻地说:“旨意发给军前。”
半个月后的咸福宫,正殿里笑声清朗,嘉庆和军机大臣们又在谈捷报。
额勒登保侦察到冷天禄一股在岳池游弋,带兵钻山越岭冒雨奔袭十天到达悦来场。兵分三路,总兵杨遇春、穆克登布各领一路从左右山沟包抄,额珠轩带中路发起突然袭击。冷天禄中箭身亡,三四千人马击溃剿散。
勒保奏折里称,教匪溃散向大竹山一带,额勒登保乘胜追到石笋河沿痛加歼杀——“该匪慌不择路,哭声振地,扑河淹毙者不计其数。”
河沿上击毙八百余名,活捉男女老幼七百八十口,将从逆时间长的三百七十五名当众正法,剩下被掳掠难民甄别后交给广安州,予以银米安置。
“仰赖上苍默佑,皇考威灵!”
连月内两次大捷,嘉庆欢欣鼓舞。勒保指挥得当,额勒登保势如破竹,前线将领知道感恩报效,一切都令他满意。听着军机大臣们的笑声,心里盘算怎么嘉奖将帅,清咳一声,众人身心上着发条,立刻安静下来。
“这次教匪蔓延日久,裹挟日多,朝廷不得不议剿抚兼施的法子。”
他决定先发一道谕旨。与其说被胜利冲昏头脑才变卦,不如说嘉庆内心根本没想饶过每一名教众。他平和冷静,理所当然地推翻了三个月前亲自制定的“剿抚兼施”方略:“必当将首逆恶党痛加歼灭杀戮,使他们知道震慑,方足坚其畏罪迁善之心。”
“勒保奏折里说只应该抚其胁从,以剿办为重,所见甚是。传旨给勒保,看情形随时斟酌办理,朕决定不悬揣遥制。”
永瑆正奉命监督九月里先帝的大葬事宜,久没到军机处,董诰、那彦成、戴衢亨听旨。
最后,嘉庆为将士在石笋河边痛加歼戮——“邪匪逼胁良民人数众多,以致临阵被歼。”说,“朕弥觉恻然。”尽管如此,殿内外一派祥和景象使他心情大好。
“行赏!额勒登保不愧认真出力之大将。前已赏给二等男爵世职,著再晋加一等男爵。从前恩赏银一万两,因剿匪迟缓罚他交回,没交完的不再追缴。他带的吉林、索伦、满洲、绿营兵,准勒保普赏一月钱粮,以示鼓励。”
跟着嘉庆降下圣谕:“永保次子英志赏给蓝翎侍卫,英华,赏给亲军校。此系朕格外施恩,勒保身膺重任,唯当仰体朕心,视国事如家事。勒保?永保兄弟二人应如何良心发现,训勉成功也。”
“视国事如家事”——嘉庆对统帅勒保,对朝廷臣子的最高希望。他的帝国像一艘不见阳光的破旧大船,跬步不离旧航道,桅杆上旗帜招展,上面写着四个凋敝的大字——“光宗耀祖”……
想起胡齐仑案还没完结,董诰,那彦成越觉得皇上未免心急,可谁都不愿扫皇上的兴;只要追上教匪必定剿灭无疑,白莲教不过乌合之众——何况,那彦成心里坚定地认为。
地上金砖泛出影影绰绰的光影,听到“朕决定不悬揣遥制”,皇上决定亲自指挥剿灭白莲教的战争了,戴荷之微笑着心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