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进西华门北边一座二层殿宇院落是咸安宫。门三楹,正殿五楹,左右配殿各三楹。宫殿在康熙二十一年修建,后来废太子允礽曾经在此处幽禁。
大藏佛经有天竺梵文、汉文、蒙古文典籍,乾隆皇帝认为汉文经过历代翻译并未得其秘旨,清文句意明畅,反而可得其三昧,于是乾隆三十七年咸安宫后殿设了清字经馆,诏令章嘉国师综领先用蒙古文翻译梵文,再用清文翻译蒙古文。如今佛经早已竣事,嘉庆又将这里作了实录馆。
早上,修撰实录人员点完卯,一头扎进浩如瀚海的档案堆里。洪亮吉抄录乾隆初年谏臣一目,正看着前朝名臣孙嘉淦的《三习一弊疏》:
“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直……三习既成,乃生一弊。何谓一弊?喜小人而厌君子是也……”
一名军机处苏拉站在殿门口喊:“洪亮吉,军机处中堂问话。”
满屋子人伸脑袋张望,接着嘁嘁喳喳起来。洪亮吉头皮发麻,急忙起身向当值大臣告假。来到前殿门口,太阳照得耀眼,避阳光站一会才恍惚回过神来。苏拉等得不耐烦,死眉瞪眼地一语不发。
洪亮吉摸出一块银子,约莫有二两 递他手里笑眯眯地:“有劳!给老兄喝茶——敢问哪位中堂传话?”
“卢章京。”苏拉接过揣腰里,眉眼被银子熨帖,脸上也笑眯眯的:“卢小军机吩咐叫洪爷,问贵州学政任上的事。”
说完前头引路往北去。路西内务府备箭处、造弓处、酒醋房、冰窖、打扫处各司房人流如织。过十八棵槐树,崇楼,进了隆宗门,苏拉将洪亮吉带到军机章京值房。
一排黄檐歇山平顶房,新酸枝木雕云蝠纹桌椅,新坐垫,文房四宝散发陈香。新选的十六名满汉章京袍褂簇新年富力强,精神饱满,各自忙碌着。顿时洪稚存觉出自己的苍老寒酸。
卢荫溥受成亲王指派问红案银来由。已过天命之年的洪亮吉发辫苍白,登科却比自己晚十一年,脸上说不清恭敬还是拘谨,耸着肩膀站在书案边。卢荫溥内心优越感汩汩流淌。又想到他受帝师举荐成亲王青目,不敢怠慢,一边叫苏拉端茶站起身:“奉旨查问,黔省学政任上红案银事——您先说罢。”
贵州不收棚规,红案银也是考中的秀才量力缴纳,从没有超过五六两。听出洪亮吉不肯同流合污,可弄巧成拙,“红案银”又多出一名目,况且继任者没有数目限制,别省效仿易出流弊。卢荫溥叫洪亮吉在值房等,自己去军机处禀告。
“如果一时不回来,不必再等,总会有旨意的。”
剩下洪亮吉闷头闷脑傻等。
以前各部院衙门办事人员挤在军机处门口等着批复,军国重地像庙会一样。永瑆奉旨整顿,委派了都察院一名御史站西侧台阶上监督。这时门前官员稀稀落落安静了不少。
咸福宫里,永瑆禀报贵州红案银:“臣派章京卢荫溥问过话。”
卢荫溥脑袋一片空白,早打了腹稿大声回禀:“洪亮吉不收棚规,规定考取的秀才量力缴纳一至五六两银子。他任内从没收取四五十两,微臣听他说最多收到六两,即使有贫穷不交者也不强求。”
国家陋规盛行,嘉庆君臣心知肚明;不管棚规、红案银——学政养廉银不足才是根本。上条奏的人说新开条目,担心陋习相承滋生科敛;查洪亮吉初心虽好,却又有巧立名目之嫌。嘉庆早有谋划,皱起眉头一脸不悦:“陋规——本不该在朕面前说起。通谕各省学政,务必洁清自矢,秉公校阅取士,不得借应有分例任意加增。”
科考在即,国家抡才大典之前他决定再申告一番,“倘若有贿卖生童者,违法婪赃者,必当从重治罪,不稍宽贷!”
条奏看似为公事,实则针对洪亮吉。军机首辅胸有丘壑,谁都不肯多说一句。
(2)
军机处新添领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庆桂。
“朱师傅和礼部上奏今科会试取中名额。”嘉庆拾起御案上一份折稿,常寿递给军机众人。
永瑆先看折稿恩准的满洲、蒙古、汉军旗——满洲取中六名,蒙古二名,汉军旗三名。耐着性子看完抬头说:“皇上,满洲、蒙古、汉军旗名额太少!”
成王爷急躁如此,众大臣心里震动。嘉庆似乎不以为意,名单是朱珪定的,他想听永瑆怎么说。
“乡试贡士定额满洲、蒙古二十七名,汉军旗十二名。”永瑆大脸盘泛青,眉毛拧起眼里闪着寒光,接着说,“乾隆六十年恩科取中的进士,满洲二名,蒙古一名,汉军旗一名都不占。嘉庆元年窦光鼐取满洲五名,蒙古、汉军各一名。臣查会典知道,康熙朝已有规定满、蒙、汉军会试中额各取中四名。不知历任主考为何不遵从,改成了临时请旨。”
众人将两张名单比较,江苏、山东会试六十九人取十八和十五名,浙江九十四名取二十二。江浙是大清文脉所在,山东是孔孟之乡,不过百人取二十二不到,满洲、蒙古、汉军比例更少。再看安徽参加会试的四十五名,朱师傅取了十三名。心知帝师刚从安徽卸任有照顾徽省士子嫌疑。
嘉庆不避讳朱珪对安徽存私心——帝师为朝廷取材,熟悉安徽士子,多取几名在情理之中。满、蒙、汉军旗以国语骑射入仕,通过翻译清文,笔帖式,军功,恩荫……远比科举容易,永瑆未免小题大做了。忽然又想到——他是否不满朱珪接手户部,借满洲名额泄私愤?传出去旗人只会称颂成亲王,自己岂不落了不是!顿时警觉起来。众人都望着永瑆等下文。嘉庆按捺住不发作,已经变了脸色。
自忖出于公心,永瑆并不掩饰不满,一鼓作气只顾陈辞:“诚然,会试是汉人读书种子唯一出路,可满蒙汉军——如今肯读书,肯受寒窗之苦的千里难挑之一。”
脸上契入时机的无奈痛苦,他望向皇上。嘉庆眼里寒意融化了许多。
“和珅擅权,笔帖式入仕的旗人比比皆是,藩臬两司,道府州县不胜枚举。此等笔帖式胸无点墨,贪贿性成。比起读书的旗人,谁更能爱民忠君,勤劳王事?朝廷正该提拔奖励此等旗人子弟,而历届主考总裁官,将会试视为汉人故物——可恨!”
一干大臣被成亲王一番慷慨陈词震惊。
“朕没工夫听你赌气。依你之见呢?”嘉庆面沉如水,又扫过最熟悉国朝典章的董诰,不咸不淡地问道。
“皇上,正该于会试施恩多取几名满洲、蒙古、汉军旗下元良。”脑袋里冒出“霶施涣号”“恻怛之仁”“无幽不浃”,永瑆都觉得扯淡,而是直接说:“至少,八旗应该恢复旧额——”
“成亲王的意思,朕知道了。”嘉庆打断永瑆,环顾庆桂、董诰等人说,“你们呢?”
成王爷说得在理,董诰向皇上复述:乾隆朝满洲、蒙古、汉军取士多是临时请旨,反而不为主考所重视。又说,今科名额已定不宜更改。“臣看名额单,人数之多——朱珪等为朝廷倾力取士,必不至有遗才。既然临时请旨,八旗卷可再请皇上御览。”
庆桂接上说:“圣上亲自取中,又是我朝抡才大典一段佳话。”
一席话嘉庆听得高兴起来。
那彦成满洲进士出身,对汉主考历来不重视八旗取士更有感触。可旗人不肯吃苦,应试的也寥寥无几,更有临时请枪手作弊无理取闹的,每科出尽笑话。正想着,听皇上又降旨:“朕已准了,明年皇考九十万寿的辛酉恩科照开。从辛酉科开始,准宗室子弟参加会试。”
“嗻!谨遵皇上谕旨。”
永瑆头一个领旨。众人忙跟着跪下。
天恩必出自朕手——嘉庆秉承皇父之心根深蒂固:“宗室原来有会试之例。后来皇考圣意,宗室应当娴熟骑射,以保存我满洲旧俗。”突然想起先帝曾经训斥永瑆“深存汉人习气”,瞧着永瑆提高嗓音说,“恐怕专攻文艺,嗯!沾染汉人习气,转而弓马生疏。”
永瑆脸色通红,将脑袋伏低了。
嘉庆快意接着说:“可停止会试以后,骑射也未能精熟。朕的意思,天潢支派繁衍,自当仍然准他们会试,广其登进之路。”
“也可使他们读书变化气质,不致无所职业,别生事端。”
永瑆浑身不自在。嘉庆仰起头瞧着殿外又说:“应试之前仍按例阅看骑马射箭,方准入场。应定取中名额著礼部核议奏闻,候朕酌定。”
嘉庆命众人起身赐座。永瑆端起茶水喝一口,水是凉的,皱着眉头含到温热才咽下去。
正盼着召对结束,不料嘉庆在兴头上,连声叫常寿:“替成亲王换茶。说起取士,满洲读书——”指着庆桂又说,“我朝两位文端公,尹文端、鄂文端可谓宗师。”
庆桂听皇上提起先父,从容不迫地放下茶杯,起身免冠,下跪叩谢。他将哀戚、恭肃、追慕、天恩罔极,浃肌沦髓一一演礼,每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恰如其分,自然和谐,使君臣召对礼仪浩荡尤其回味无穷。
他今年六十六岁。祖父尹泰、父亲尹继善、加上他新晋大学士,章佳氏一门三代调梅,君臣间的礼仪渗入到骨子里,被他操演成章佳氏独有的庙堂艺术。
“真是宰相风度啊!”大家从心底赞叹。
众王大臣为这精神魅力所倾倒,这位相公是多么谦逊,多么恭谨呀!嘉庆也被雍容礼仪感动,轻呼庆桂起身。
“皇考曾说,我朝百余年来,满洲科目中,惟尹继善与鄂尔泰为真知学者。”——他故意将尹继善的名字排到前面。
“文端公登科六载就任封疆大吏,雍正朝时隐然已有一派宗师风范。”董诰也赞叹道,“他曾向世宗宪皇帝说,臣学李卫的勇,不学其粗;田文镜,臣学其勤,不学其刻;鄂尔泰,宜学处多,然臣亦不学其愎。”
“臣记得先帝爷——高宗纯皇帝御制诗,赞文端公‘政事既明练,性情复温厚。所至皆妥帖,白是福星辏。’京城少年直喊‘尹公,尹公’。”戴衢亨强调尹文端公为大清福星一说,不胜追慕。
庆桂越发谦逊。早上,进宫前叫家人集合,他端坐堂前训了一阵话。京师乃至各省流传尹文端府上菜品精良。从前被和珅打压排挤,或许使人们不至于忘记,如今随着入阁拜相,当今皇上崇尚节俭,重实用之物,视珍奇珠宝“直接如粪土”,有“众臣送朕如意,朕转而不如意”的说法。自己府上更有必要整顿一番。
“袁枚写《随园食单》甚是无谓。里面多处提到咱们府上,”梳理着颌下的苍白胡须,目光扫过满院子管家家丁说,“什么家风肉家风豆腐的,咱们府里没有,你们也一概不准承认。和外人说,先公爷四督江南本来爱惜文人学士,岂止千万人称颂,哪里就跟袁枚那么熟了。”
现在,皇上面前他再三虚怀若谷。
永瑆先赞赏庆桂举止,后面被一番赞颂弄得大倒胃口。他可是记得先帝也说过,尹文端居心不诚,好名用巧,八面玲珑;比不得福文襄、阿文成。又想起尹继善遍体红瘢,江南袁枚有诗为证:“身如雨点村村到,心似灵球面面通。”想笑又不敢笑。恰皇上看过来,立刻换上诚恳表情真挚地道:“尹文端公莅政明敏,遇到纠纷盘错徐徐料理,举重若轻靡不妥帖。一督云贵,三督陕川,四督两江,在江南前后三十余年,民德深厚,实在可称我大清的福星。今天,又见丹年相公真宰相风度,永瑆不胜钦慕之至。”
“边用膳边说,几件事归总,今儿一起料理了。”
(3)
国丧期间不举行御门听政,说着,嘉庆命常寿传膳。
常寿站正殿门口喊一声:“传膳!”咸福门、咸熙门,西长街,螽斯门的太监依次喊进御膳房。话音未落净,一群太监排成长龙,抬着膳桌膳盒进了咸福宫。咸福宫太监将膳桌摆好,打开膳盒摆膳。
燕窝攒丝清蒸肥鸡,东坡肉镟子,肥鸡攒丝汤,炒木樨肉,蒸肥鸡五香肉攒盘,荤素陷包子,枣儿糕,老米面糕,象眼棋饼小馒头,五小桌额食,银葵花盒盛小菜,四碟银碟小菜,十枚野鸡蛋,炒粳米老米膳,奶子,野鸡汤,饽饽全部明黄珐琅盘碗盛着,霎时正殿里明黄灿烂,饭菜生香。
嘉庆招呼众大臣入座。满殿满眼又看向新任满洲相公——赐膳礼仪从庆相身上演来,必致君臣融洽令人赏心悦目的。
只想到皇上会提及先父,没料到今儿还有赐膳,事先庆树斋并没演练——更重要的,在这种时候他宁可唯成亲王马首是瞻。
皇上神色殷切钟情于庆相,庆相又看自己,永瑆只好带头谢恩入座。嘉庆满脸笑容又说了一遍。直到庆桂夹起块五香肉,放进嘴里大嚼。他颇为失望,御箸夹块鸡丝低头慢慢嚼。
“包子好吃极了!皇上御膳节俭得很。”永瑆拿起一只羊肉馅包子。
“成亲王,你们用野鸡蛋,朕最爱进的。”嘉庆筷子指着又说,“圣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可是,最近朕每每寝食难安。前线久没有捷报,不知勒保是否带兵出战了——树斋相国,兵部再查催各路军营,将没有奏报的将领统计给朕。”
听到“相国”,永瑆等众人心里又是一震。庆桂受宠若惊,起身道:“嗻。”太监将野鸡蛋分给众大臣。
那彦成挑能饱肚的馒头小菜额食饽饽和着野鸡汤,又吃完野鸡蛋,肚子里安稳了从容不迫地说:“勒帅年前要二百五十万军饷,广兴年后押解去又几个月延宕,奴才于户部看到四川藩司的公文,勒保在达州向商铺借了四十万两——”
从上年腊月至今,一是和珅案,再者皇上对将帅冒支严厉申饬,又查出湖北胡齐仑侵贪,军饷骤然勒掯起来。除去庆桂,军机处众大臣心都悬着。以前每有胜仗勒保都随折请饷,这次竟没半点提及。众人拿不准皇上的意思,那彦成不似永瑆,终究说出来。
蒋赐棨奏准的川楚捐例,自去年七月至九月头卯,十天一期,各省捐纳者踊跃,户部已有二千万收入。两淮盐商报效的三百万两,长芦盐商六十万,徵瑞也送交户部,当下国库充盈。嘉庆本意等永瑆、那彦成在户部查出眉目,现在看来,除去多了胡齐仑案,以前各路军营核销已难以查清。每每阅看奏折,他被将士浴血奋战所感染,眼前浮现描述的惨烈场景,可想到剿匪消耗七千万两,明亮,德楞泰,宜绵,惠龄等将帅毫无节制……以天子之尊被奴才欺骗的恼怒愤恨立刻吞噬了感动,心里暗自咒骂:“欺君罔上!”——军饷就在这几次大怒里被拖下来。
“每有胜仗,勒保都请饷,朕以为这次天良发现,开支有所撙节——哼!军饷不直接向朕要,为何又搅扰地方?”心里一阵反感,放下碗筷接过常寿递的毛巾把擦脸擦手,又接过茶漱完口接着说:“召广兴回京,押解下一起饷银。”
众大臣纷纷停箸起身,太监撤下膳桌。嘉庆压着怒气问道:“湖北常丹葵、郑源璹,胡齐仑押进京没有?”
“刑部将此三人收监,正要向皇上请旨。”董诰回禀。
“郑源璹,常丹葵由吏部、刑部、户部会审,丹年相公主持。胡齐仑交成亲王、那绎堂审讯。殿试以前将罪状呈进,朕要在新科进士面前处置他们!”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