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月大葬,要准备仪驾仪仗,銮仪卫上下一团糟。德麟指示:“查旧典,按世宗宪皇帝奉安泰陵照着办。”两位銮仪使、左右中前后冠军使还是走马灯似地请示——黄龙翠华紫芝盖伞,瓜钺刀枪,旌节纛扇,龙头豹尾绛引幡,出警入跸日月云雷风雨旗,羽葆霓紫长寿幢……德麟不胜其烦,他哪里懂呢?“浑蛋”“狗杂种”“妈了个巴子”骂个不停。
昭梿见机说:“法时帆和铁治亭将要收集满洲名人诗作编一部诗集,流芳百世。德公家该录进若干,去小西涯看看吧。”
“诗什么的好说,保举法时帆,免开尊口。”德麟正没好气,想出去散心。
昭梿被噎得发愣,于是二人溜出禁城。
北城松树街商肆众多,街上人头攒动。不论穷富,旗人妇女都爱逛京城。有子弟书为证:
大爷该班儿,大奶奶得了闲儿,这一日是四月初一,很好的天儿,我何不到万寿寺喝上个野茶儿。大奶奶不释闲儿,找了块铺陈去补汗塌儿,慌忙就洗她的蓝布衫儿,连烤带晒闹了个潮干儿。温洗脸水是个破沙浅儿,温水的工夫抽上袋烟儿,大奶奶洗了个清水脸儿,省的城外扬土烟儿。换袜子麻了花儿,大奶奶本是两只汗脚巴丫儿,使劲一蹬差点两半儿,将将就就没有两开儿。蝴蝶梦的鞋绽了半边,眼看着蝴蝶儿飞上了天儿。她倒说新鞋没有那旧鞋跟脚,逛庙何用满帮子花儿。
这时节大爷大奶奶腰里有银子,普赏八旗兵一月钱粮,八月十五前终于领到手。万寿寺的野茶哪有松树街上月饼、银丝枣、糖炒栗子、大红苹果香甜。何况祭月必不可少的遍照月光菩萨像金碧缤纷一丈有余,月饼足有二尺大;比城外的三尺菩萨像寸把的月饼除障难免病痛,远离怖畏,更体面,更虔诚,法力更高强。
满眼祭品瓜果,月饼喷香。街东头李广桥西是法式善宅第小西涯。门前精业湖波光水韵,墙外几棵梧桐树,一片竹林。满洲文坛称梧门先生文誉卓著与袁牧齐肩,而品望远过之。住处筑有诗龛三间,每有吟咏佳作诸如“客从青山来,青山不知处;秋猿只一声,万里踏云去。”一定悬挂在诗龛里,集腋成裘名号“诗龛”。来求诗问字的时常满堂满室。
法时帆待客三杯清茶,两盘红枣,两盘硌掉牙也未必能咬动的月饼。
德麟抽鸦片牙熏得黑黄最怕硬物,笑笑说:”听说朝廷有个‘蒜学士’,梧门先生交好吗?”
昭梿笑道:“此人叫兴安,烹茶煮药全放大蒜。庚戌年进士,先生宏奖风流提掖后进,一定认得。”
“老农村里别无营,饱饭惟知乐太平。天子驾来应不顾,低头鞭犊自春耕。”时帆最近研究元人七言诗。月饼是去年剩的,后院有两棵枣树,等祭月焚了月光菩萨,大枣连同月饼——家人分食馈送亲戚。仕宦人家拿李子、松子、榛子、香水梨、牙错瓣刻如同莲花的西瓜供奉菩萨,而他不舍得花钱。
给德麟贝勒端上一盘奶豆腐,一盘胙肉;他笑时大眼睛又圆又亮,透着一股使人不好意思推却的热情:“前日丁祭的肉,请贝勒,世子佐茶,呵呵!”
“六部议洪北江照大不敬律论斩。朱尚书、刘总宪也吃挂落,降三级留用。”话音和嚼萝卜一样脆。
“广开言路——开的狗屁言路。”
德麟嫌胙肉没滋味,端茶喝涩得要命,手摸着垂胆鼻头眼珠上翻,咧开嘴吸气又吐出来。
“成大事者不可谋众。一个白莲教剿就完了——左一折右一折的,不信,给他们一匹马,一张弓,一杆枪,谁舍得拼命?!”
“皇上欲治罪勒帅,人心浮动。洪北江不上折子,难保不会有别人。”昭梿论时势说,“洪某人在西华门外待罪,家人去哭,他还说呢——‘丈夫自信头颅好,愿为朝廷吃一刀。’”
”此人欺负帝师无能而已。”法时帆冷笑。
“朱珪审问道,‘我还是你师傅。’他大言不惭,说朱珪谈佛论道是白莲教首——又说什么,‘正为救师傅耳!’”
德麟、昭梿神色发噤。法时帆不改面色:“仪亲王又审了一堂,洪亮吉趴地上磕头痛哭,满脸眼泪鼻涕,认罪说——迂腐小臣罔识政治,一时糊涂信笔浑写。今得王爷逐层指示如梦方醒,追悔无及,惟求从重治罪。”
“帝师无能”——德麟没听见别的。昭梿就洪亮吉案说起士林风气:“去琉璃厂书摊寻薛文清《读书记》、胡居仁《居业录》,摊主近二十年不售卖。读书人奔竞钻营摒弃正道,濂洛关闽之书束之高阁了。”
“士子读书全看朝廷怎么取士。于敏中、和相执掌文衡二十余年,钻营竞进自不必说。就如纪昀,刘房之等人——热衷考据诋毁宋儒,为祸还小嘛?”
时帆端坐如钟口若悬河,授徒似的审视德麟二人。
“纪晓岚——我大清国堂堂礼部尚书,掌考五礼,典领学校贡举,布邦教达天下,上赞圣上下导万民。他退朝回家头件事是和丫头宣淫,一天四五次。”
德麟大笑,想起娇媚如花的第十二房小妾。这次谕令大臣保举,人才名单上有法式善,昭梿受他所托本想请德麟出力,见偏离正题端茶喝着等祭酒自己圆场。
“朱珪取文——向来引经据典,作诗都用古法写,谁认得?士子文风跟着盗袭獭祭。朝廷新气象简直不可见。又持斋茹素学导引长生不老术,对空设位,拜什么柳树仙,听说背上发了疽,岂不是现世报!”
法式善刻薄阴狠,眼睛夜猫子似的闪着寒光。
德麟是世家浪荡子,可如同树上的癞瘤,对朝廷忠心非泛泛可比。他变了脸色,盯法式善两眼撩袍角站起来。
“哎——哎,梧门先生,你不还要德公作诗吗?诗集收多少了?”
昭梿也觉得他出口伤人,急忙问道。
“不可不说,朱珪举荐的洪某人。皇上对帝师言听计从,不必通过军机处。不见汉成帝庇护旧傅张禹?我大清朝纲何在!”
自忖身后满洲王公撑腰,惩办和珅、福长安、苏凌阿、富纲,以及诸多满洲带兵大臣以后,满洲群臣积攒的不满,通过法式善宣泄无遗。
德麟贝勒不懂“汉成帝”“张禹”,可明白他属内务府包衣里凤毛麟角,先帝爷也称赞“奇才”。
此人小时侯由叔父收养,叔母韩氏是内务府有名的女诗人,每写完诗常秘不示人,投进罐子里,逢初一十五全部烧掉——“水流花放,迹象何存?月白风清,光景斯在。”——何等清爽洒脱!叔父死后韩氏带他回娘家住,外家又家道中落,借住在外家亲戚。韩氏典衣买书严厉督促,直到他选入咸安宫官学。身世这样坎坷,成名之后怎没有容人之心?
猛地想起来他搜求前明李东阳故居,起名“小西涯”,还请帝师朱珪为他建的西涯祠题字。
“什么东西!”心里鄙视,德麟一刻都不想待在这儿。掏出铜镀金壳珐琅怀表,表壳上一对西洋男女坐树杈间依偎着亲昵。
眼睛突地成了细缝,法祭酒脸上绯红,眉头紧皱起来。
“梧门先生寒素,我呢,刚赔了朝廷四万银子,松树街上有家羊肉馆,今儿晌午你的东。”德麟细眼睛眯起像笑的样子,鼻头往上耸,不怀好意地看昭梿。
“听说诗龛先生编八旗诗集。欧阳文忠公说,非诗能穷人,穷而后工也。”他又转脸向法式善,“所以,你接着吃你的月饼,我们哥儿俩告辞。”
法祭酒、昭梿尴尬的几乎拿脚趾头抠地。
德麟当然知道明季党争祸端。在朝里做人失败,他看事可不含糊——风起于青萍之末,法式善仅是编诗集吗?借着编诗集巴结笼络满洲王公士子和汉读书人分庭抗礼,此人野心大着呢!
墙头露出几簇竹稍,叶尖黄绿掺杂着又细又稀。望着胎毛似的竹叶,德麟冷笑说:“梧门先生不日就要大用。编好诗集,我八旗官员的诗,一定比周朝小雅又贵重又富足!我是个草包,不崇文不习武,小西涯清癯雅正,不敢污了西涯诗境。”
说完,看都不看法式善一眼抬脚径直出门。
“嗐,嗐!”昭梿连喊两声追出来。“真是瘟神贝勒爷。”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街上人挤人,二人进羊肉馆坐下。德麟不理会昭梿,喊老板切肉上酒。
酒是好物件,德麟贝勒脸上余怒未消,然而终于肯开口,不管他礼亲王世子身份,沉着脸训斥:“看不出此人有野心?你一个劲往跟前凑,嫌和珅害得礼亲王还不够?”
一杯酒没喝嘴里,顺着下巴全倒进衣领。昭梿一面拿手抹,一面强作镇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