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玉铭斋雅间里,广兴副宪和陆无双凄婉悱恻地吟诵。
潘二端一盘莲子猪肚站门口。“贪他眼花阳艳,谁信道本来无物,一旦茫然,终被阎罗老子相屈。”两个男人悲悲切切,他暗自发笑。
京城百姓称呼陆无双这种伶人“像姑”,朝士则称他们“相公”。朝廷禁止官员涉足青楼妓寮,于是文酒娱乐召伶人入席,诗酒流连,以为“风雅”。
国朝百多年,尤其乾隆朝以来,相公更为炙手可热。王公贵族,官员士子,八旗子弟,以至商贾名流都雅爱他们;甚至毕秋帆对“状元夫人”动真情感,朝野以为无伤大雅,反倒心慕之,传颂之。
共朝士“风雅”的背后,他们自七八岁十吊钱卖给师傅,立下契约:十年以内,生死存亡,不许父母过问。学说话,学眼视,学走步,早晨用淡肉汁洗脸,只喝蛋清汤,饮食醲粹洁净,夜里,药膏敷遍全身,只留出手脚泄火毒……三四月后,行动如同娇女,“回眸一笑百媚生”。
开始学戏作科,三月登台,叫打炮,六年毕业叫出师,鬻技求食称作艺。鸡打鸣起身喊嗓子,白天读剧本念词,夜里睡在湿处逼发疥疹,瘙痒不能入睡,就逼着背词。学调成,同琴师和声上弦,关门教演,师兄弟磋磨唱功密不外传。排身段,一颦一笑,一行一动都照节式,稍有差错,师傅立时皮鞭棍棒。十人学艺,有成就者未必有五。又经京城士大夫对他们“科举考试”——选出“状元”、“榜眼”、“探花”,成就花榜。期间艰苦折磨,更不在读书人十年寒窗之下。
本朝《竹枝词》里专门写官员捧他们道:“园中官座列西东,坐褥平铺一片红。双表对时交未正,到来恰已过三通。坐时双脚一齐盘,红纸开来窄戏单。左右并肩人似玉,满园不向戏台看。帘子才掀未出台,齐声喝彩震如雷。楼头飞上迷离眼,订下今宵晚饭来。”
穷鬼翰林与富贵王公在韩家潭、樱桃斜街相公下处难免结下缘分,一步登天不在话下——也有争风吃醋,闹出大事的。近来,潘二听旗下子弟说,当年曹锡宝喜爱的一名伶童被刘全夺去,才衔怨参劾——“不乐成人之美”,这班人撒谎嚼舌自有一套,他根本不信。
推门进来,羊角灯笼灯光柔和。广兴的三品官帽扣在紫檀嵌银丝镶玉冠架上,镂花金底座,红蓝宝石暗光流动。潘二放下盘子,站一边笑吟吟瞅着彩色光晕。广兴抹一把脸,乍有点儿不好意思,招呼坐下喝酒。十二爷此时非比昔日,潘二一再说不敢。
“二哥,赓虞既然叫了,”无双拿手绢擦干净腮上泪痕叫着广兴的字——至亲密才这么叫,要是叫“十二爷”、“高爷”,但凡带了“爷”字两下倒疏远了——翘起兰花指说,“你安心坐下,拘着做什么呢?”
“不是拘着,本来更亲近才好。可看十二爷和你都瘦了,我在京城享福,你们在西南吃苦,心里怪懆得慌。”潘二一边笑,忸怩着坐下。
广兴要返回达州,舍不得无双,可隐约听到议论——玉铭斋本来替他收集消息,怕被人参奏,给无双四百两银子在韩家潭寻一所下处不必抛头露面,静等他回来。无双也打算将苏州老娘接到京城,两件事都托潘二来办。
内城不再准许戏楼营业,说起旗人自编自创的杂耍、八角鼓、子弟书方兴未艾——“听说皇上问定王爷,本来有试探的意思,王爷要回奏禁止,没准皇上倒不禁了呢。”潘二给广兴倒酒。
洪亮吉称皇上近俳优,知道宫里戏班的“大班主”非皇上莫属,广兴微笑不语。
“马嵬坡下草青青,今日犹存妃子陵。题壁有诗皆抱憾,入祠无客不伤情。三郎甘弃鸾凤侣,七夕空谈牛女星。万里西巡君请去,何劳雨夜叹闻铃……”
无双嗓音沉郁百啭,指节扣着桌子,唱起子弟书。含昆曲调的西城唱腔缠绵旖旎,广兴极喜爱。灯下看无双,越发“翩若惊鸿”,他越发惆怅,几至泫泣。
“无双,你又来!”潘二听来和嚼蜡一样,心想这痴货卖弄本事,还怕拴不住广赓虞吗?咧开嘴笑说,“四喜、三庆、和春班的,王府都抢去开堂会,教戏班。要让他们——尤其定王府,知道你回京,还了得!”
和珅倒台后,京城钱店业凋零。潘二打算盘下前门外和丰钱铺,已经和广赓虞商议好出银一百两,算陆无双入股。
“利钱二八分,足够无双开销用度。”潘二说。
京城旗兵依靠粮饷和地亩收入,多半地亩已经被他们当干净,京郊出现了许多大地主。如今,“铁杆钱粮”又成了山西钱铺的生意。朝廷规定,放债一两利不过三分,山西钱铺借给旗兵钱时,逼迫写下多份债契,虚写钱数,不一而足。
潘二自信干得过山西铺子。更深一层则藏在心里:倚仗广副宪“入股”,放“印子银”的旗下佐领不敢找麻烦。
十二爷立志做忠臣,他更安慰说:“忠臣义士从来不拘小节。十二爷,粉黛乌裙无妨于名教——范文正、真西山、欧阳文忠公们,你看,都赠妓女诗作,哪位不是天下正人,理学名儒!”
其实,不是非要安慰——“断袖”、“龙阳”在满洲亲贵中间又算什么呢!太上皇不也传说,同和珅有那么一腿吗?不然,一名小侍卫蹭蹭的成了“二皇帝”,谁又能想到!反正,乾隆朝怪事不怪!可拿眼前说事,又犯了忌讳;前有古人,来者必得是广赓虞,才显出非同凡响。
果然,赓虞乐意听他的安慰。
无双也水涨船高了——这次他从四川带回来四五个眉清目秀,嗓子好的孩童。潘二问了,是没花钱的孤儿,将来出徒再替无双赚钱,不然,他怎会接老娘来京城?可怜广赓虞,还以为是四百两银子的功劳。
说起德麟贝勒等人,绕着弯说了书麟向皇上谈及幼弟。
“爱之深,责之切。十二爷,您说是不是呢?”潘二踌躇道,心里并不肯定大爷是帮十二爷还是害他。
“放他娘的驴屁!”广兴火冒三丈。书麟任两江总督再三受和珅倾轧,两次罚去新疆戍边,参倒和珅,替他出了恶气,不指望这位年长四十余岁的长兄承情。可位极人臣了,还在皇上面前使绊子——是怕夺了你的宠吗?
“苍髯匹夫!”他心里恨极了。
见广赓虞面色不善,潘二给无双使眼色,急忙岔开话题:“几天内就要回达州,怕是赶不上先帝爷大丧了吧。”
广兴额头凸起青筋,眼神阴鸷凌厉,叫潘二、无双:“去王府的,唱堂会,叫条子都算上,给爷打听消息。不问别的,凡现在西南剿匪的侍卫、将官,家里大宗银子出入,生活起居,吃喝用度,送信给我。有人献勤,连兄弟都献出去;你们爷为皇上管军饷,治贪官,到哪儿说也体面!”
德麟——富察氏家丑事人尽皆知。其父福文襄王骄横跋扈,挥霍军费无度。广赓虞背诵案牍如流,突然闪出“将朕心为尔心。”——平定台湾林爽文叛乱时,守将柴大纪没行橐鞬礼,福康安非要将他治于死地,太上皇谕旨明明说过。太上皇禅位当今皇上,凭的便是这句话。
“贝勒!”他暗自冷笑,死的治不了,不能治活的吗?
“德麟抽鸦片烟,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銮仪卫侍卫很叫他带坏了。”广兴吩咐潘二探听鸦片烟来路,銮仪卫都有哪些人吸食。
没见过十二爷如此暴躁,潘二一边请无双安慰,赶忙喊伙计温酒、热菜,打开窗户散酒气。
凉风吹进来,窗外树影婆娑。街上漆黑,巡夜更夫手里的梆子——邦,邦,二更天了。
就要去达州,可亲情冷漠,直戳进心里。广兴呼吸着熟悉的秋夜气息,蓦然觉得苍凉,无所依靠。酒菜再端进来,他已经醉意朦胧,心里荒草疯长,掩埋了德胜门大街的家,吩咐无双将酒菜一起带走。
“去韩家潭!”
(2)
傍晚,天空还留着一抹浅亮,广兴由神武门觐见。
常寿敬事房领了四十板子,罚钱粮半年正在养伤。咸福宫首领太监领广副宪进内。几团深青色飞云遮住了光线,御花园里的古柏树、绿藤萝逐渐沉寂,凉气伴着黑夜无声无息流水似的漫去。
首领进殿禀报。
广兴手里捻着朝珠重理一遍思绪。猛想到“知无不言”最妥当,深呼吸几口气等着叫进。
“是广赓虞吗?叫进来。”
殿里话音没落,皇上出现在门口。
广兴在月台上叩头行礼。
广赓虞去西南后,每月军饷少了十几万两,笑意在嘉庆眼里荡漾,手抹着胡须招呼进殿。太监在御座旁边摆一把夔纹方背椅赐坐。
“勒保如何?详细说给朕听。”嘉庆不等坐稳劈头问道。
“勒帅——勒保在达州居中调度,德楞泰、额勒登保等各路军营遵从号令,正将教匪层层逼进川北聚而歼之。”
突然只有自己声音在殿里回荡,抬头发现太监都走空了,皇上闭着眼皱起眉头。广兴知趣,立时打住。两道严厉冷峻似乎穿透心底的光芒射来。
“朕千里之外把你召回,就为听套话,折子上的话?”
“勒保亲口和奴才说过,半年以内荡平教匪。”龙吟低沉掀起潭底淤泥,瞬间波涛涌动。广兴满脸通红,禀报了达州夜宴又说几月内接连剿灭罗其清、张长庚、萧战国,尤其冷天禄授首,功劳虽归额勒登保、德楞泰,其实全赖勒保在川东川北推行“坚壁清野”。
想到“坚壁清野”是朕躬否决,又想勒保安坐达州调度失措,奢靡浪费,额勒登保、德楞泰两位宣力大臣必不至再出纰漏……
皇上眼神落寞,低着头半晌不作声,眼角骤然多出皱纹。臣子天性,广兴觉得难过。先前在西南餐风露宿想起大内堆秀山、集萃亭的钟灵毓秀会生出一点怅然,这会儿冰雪消融,一股暖流在心上流淌,立时安慰皇上英明睿虑,剿匪必当迅勉成功。
嘉庆还没从懊丧中回神,抬眼瞥着广兴。
“明亮在金川同温福一起带兵,如今受他儿子节制心意难平,有意留教匪在陕西往来奔窜,借追剿为名免赴四川,又能专折奏事。”
本意安慰皇上,可又像一篇参劾奏章。干脆横下心说:“永保到陕西后两处人马并没能合兵,每遇打仗彼此龃龉。明亮要参永保作战不力,永保却要参明亮顿兵不救。”
嘉庆灭了心火——别指望从广赓虞嘴里听到好话。嘴角抹过笑意,连自己都觉得苦。
“朕也有耳闻,就要派那绎堂为钦差大臣去陕西。”
“福宁如何?”
他索性一起问道。查出胡齐仑案除去勒宜轩、额珠轩,其余将领皆有染指军饷。福宁总办粮务经手几千万两军费,他不信没有侵肥花销。
广兴先上奏另一件事。
“勒保曾经同奴才和福宁商议,四川、湖北、陕西一体推行坚壁清野费用浩繁。筹划要五百万两。福宁答应一起签名请饷。奴才只管怎么用军费,坦言不懂军务不能签名。”
早接到福宁奏报,勒保再请户部划拨五百万两,嘉庆吃惊又愤怒,勒保没上奏于是隐忍不发,他神色严厉盯住广兴不作声。
自问无愧于心,广兴低头又奏道:“奴才也说明,勒帅上奏时会一同将这笔银子用途另具折稿奏明皇上。”
“三年前,福宁在湖北旗鼓寨杀降两千。此后教匪再无投降者。”见皇上脸色稍霁,广兴接着说。
不啻一声惊雷,猛然闪过洪亮吉说的“吏治欲肃未肃”——明亮、福宁岂不是明证!
(3)
福宁是永固贝子门下家奴出身,有和珅朝中奥援从兵部笔帖式做到封疆大吏。三年前的嘉庆元年八月,他带领湖广提督刘君辅,副将吕超龙围剿龙山县旗鼓寨。
教众困在最后一座木城,官兵内应杨在奇、向清、安定邦放火烧毁大半,走投无路加三人劝降,八名首领带三千多名教众向官兵投降。
将三千人围在一处山坳里,福宁——以两广总督留任湖北剿匪又替代军中病逝的川督孙士毅——上下称呼“福大帅”,睥睨脚下三千多人像打量着一群虫蚁。
天上一轮昏黄圆月,中秋佳节将至,太上皇要收到各省节礼。“有什么能比一场大捷更好呢?”眼下朝廷不吝赏赐,议叙、宫衔虚位以待——河南巡抚景安供应境内官兵粮饷便赏赐太子少保……
“荡平教匪”——念头遏制不住由心里萌发。
“不是穷途末路,他们会投降吗?”福大帅指着山坳气势先声夺人,凌铄一切。
刘君辅肩膀还没受伤,仿佛有先兆猛地塌下去。仰头茫然地望一圈,月亮惨淡,天上阴风死气。
“贼匪里许多老弱妇幼,似乎不宜一概荡平。”屈服于淫威,他还想留一丁点儿良心慰藉。
“本大帅有好生之德,何用你来说?”福宁揪着胡须声色俱厉,“到时侯,将士按临阵剿贼论功,本大帅自然列名保奏。”
残存的一丝天良丧失殆尽,刘君辅甘心做帮凶。
福宁暗中下令,先将谭贵等八名匪首带走,满洲大兵城里埋伏。他招来吕朝龙布置:释放女犯老幼,剩下两千名教匪招入军队,带同打仗——“带到城外四门分处驻扎。和他们说,进城发给号褂口粮。”
狞笑,恶毒一起在胖脸上浮现。他命令刘君辅、吕朝龙领绿营兵分股看守,诱骗教众进城。
圆月昏暗,似乎像深宫里太上皇、皇上一样遥远。
“太子少保,东宫三少。”福宁跨上马背,手摩挲胸前补子上的缂丝锦鸡,指尖摩擦出踏实满足,向往着不久或许会换成仙鹤,挥起马鞭——补子上一轮红日仿佛一滩暗色鲜血。
广兴如同竹筒倒豆子:“一天内,在龙山县城骈杀二千多人!”
“失人心,伤天理的浑蛋!”嘉庆怒不可遏。像钝刀子割在心里觉不出疼,只见白花花的血肉翻开,瘆得他几乎呕吐。
转头吩咐太监,去军机处调出当年福宁奏报旗鼓寨的奏折。
太监小跑着去了。
董教增密折里说刘君辅勒索不成,反倒捐资岳池县,眼下湖北正依靠此人剿匪,他认定刘君辅只是奉命行事,吕朝龙已然战死,更不必论罪。
“福宁!”嘉庆咬牙切齿,又一股懊丧袭来。这奴才曾经馈送和珅银子,怎么没早治罪呢?突然想起来他是交过议罪银的,愈加憋气。大殿里君臣对坐无语。
“额珠轩,”广兴嗫嚅道,“他队伍里也杀降。”
最不想听的两个字偏偏又钻进耳朵,一瞬间,对他无处不刺探也心生反感。
“不可同日而语。”嘉庆变了脸色,一边训斥不可指摘额勒登保,扰乱军心,却又冒出洪亮吉所说的“风俗日趋卑下”,心里像裹着一团乱麻——“你少年高兴,当怀坦荡之心,不可不知收敛!”他拿广兴当心腹臣子,儆诫意味甚浓。
广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跪地下不住磕头。
想把书麟的话说给他听,话到嘴边嘉庆改了主意,转而问洪亮吉上万言书,“此人是词臣,本来不属都察院,你怎么看?”
“洪亮吉诋毁圣上,实属大逆不道!”广兴不尽知道万言书详细,如实上奏。直起脖子,额头因为愤慨泛着青眼瞪得溜圆,说:“奴才以为,杀无赦!”
嘉庆倒心里一笑,摆手叫起身。他决定即刻发出一道旨意,将福宁革职交魁伦审问。
“召见即是陛辞。户部调拨二百万军饷,一并押送返回达州,由你总办粮务。”
“只有你肯对朕讲真话。”嘉庆叹气。想勉励年轻臣子,满脑子勒保、福宁等人,心里患得患失,他决定把这个奴才晋升内阁学士,“先赴达州,随后有旨意。”
秋夜乍凉,长街上狭长昏黑。小太监挑灯笼在前头引路。心情似乎受夜色浸染,一股说不清的忧愁,广兴裹紧袍褂加快了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