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变暖和,潘二把玉铭斋棉布门帘撤下。风刮了一天,窗台上,角落里,积了黄土细沙。他和伙计忙着擦拭。
傍晚,进来几位客人。
看他们打扮,潘二心里乱跳,扔下手中抹布,跑到门口迎接。
为首的戴三颗东珠,点缀舍林的贝勒朝冠,二十出头,中等身材,长圆脸,白净中泛着青色,细眼睛,鼻梁骨小巧,鼻尖绵软下垂,霸占人中一块地方。身上石青色袍褂,前后两团四爪正蟒,令人望而生畏。
旁边三位中年三品大员,袍褂整齐,蓝宝石顶戴,两人脑后绿灿灿的孔雀花翎。
潘二慌里慌张跪下。
为首的贝勒说:“起来。咱们来喝茶,又不是办差。你慌什么?”
四人都笑起来。
“玉铭斋!据说广赓虞怒参和中堂,就这儿写的折子。哥几个来瞧瞧,沾些正气。”
那位贝勒爷笑着,半是官场雅言,半是市井京腔。
潘二往雅座请,一面陪笑:“回贝勒爷!广大老爷常来,有这一回事。他老人家去西南剿匪,走前,小的还见过呢。”
四人坐下,潘二,伙计走马灯似地忙活。一会,桌上酒菜俱全,茶水清香。
潘二捧出一架紫檀嵌银丝镶玉冠架,请贝勒爷放朝冠。冠架是紫檀木刻出花纹,银丝镶嵌进去,工艺精致。将官帽递给潘二,那位贝勒惊奇地问道:“这件物事,在造办处见过。你怎么得来的?”
“回贝勒爷,里面还有故事。”潘二捧着朝冠小心翼翼扣冠架上,转回身,咧嘴笑着,说,“正月里,刑部衙门审问和珅。那天,庆郡王爷在小的店里喝茶,等和珅押上囚车,才起驾。——小的这玉铭斋,是三年前开张。先帝老佛爷南巡,选昆班进南府,小的和同乡几个班子跟着打南边来京。近年,流行花部秦腔,前门外,生意难做,同乡常来这儿落脚。正巧,十七王爷也爱听戏,却偏爱‘水磨腔’。那天,叫来一名同乡唱〈一捧雪〉里的雪艳,不想王爷很喜欢。封赏了同乡,又赏了小店这顶帽托,说取个好兆头,撑起小店名号。”
嘴里滔滔不绝,手脚不闲着,潘二伺候四位喝过一巡。
“你那同乡,入了庆王爷法眼不是?哈哈!”
贝勒爷瞅一眼对面的黑长脸侍卫。
长脸侍卫也笑,对潘二说:“德贝勒不爱昆曲,和我们家定王爷一个味儿,爱喧腾的秦腔小旦。你留意了,给贝勒爷带来。”
“嗻!”潘二脸上恳切,心里谨慎。
“定王爷”,不用说,“德贝勒”,是福大帅家德麟贝勒爷了——撒几百上千银子不当回事,一点儿不遂心意,砸店,锁拿,还是轻的,家破人亡的事,也干过不少。
紧邻部院衙门,老虎口中讨肉吃,他也不在话下。
这群人看似市井侉腔,万不能随着来,不然,立刻翻脸,认为贱卖了心情,贬低了天生的高贵——却是不卑不亢的好。
“回禀贝勒爷,公爷。前些日子,和相公赶出京的陈银官——他唱秦腔拿手,打算再进京城。贝勒爷要不嫌弃,下次来小店,必能看见他。”
德麟点头。
“嗻!不耽误大人们正事。”潘二赶忙哈腰说,从雅座退出来。
(2)
德麟,定亲王绵恩心腹赵侍卫——早先,曾跟福大帅出征台湾,平定林爽文叛乱,后来进了定亲王府。
另一名一等侍卫,是礼亲王府公子昭梿。四年前,太上皇宣布禅位,和珅拉上礼亲王永恩,奏请:“伏愿增上寿于期颐,然后精一传心,以圣授圣。”今年,皇上倒没说什么,礼亲王府陡然冷清下来。
那名文官,则是和珅案里受诖误,从户部左侍郎降调光禄寺卿的蒋赐棨。定王府正修园子,他向赵侍卫送一万两银子,孝敬定亲王。
德麟掌管的銮仪卫衙门在这条街上,一边纳闷:“这一家——早不知道呢?”
又问赵侍卫:“陈银官,没叫你家王爷征召了吧?”
定王爷下令,四大戏楼派戏子进王府当教习。德麟故意发问,四人大笑。
“听说,陆无双跟去了西南,也有人说回了苏州。”由此说,起广兴相好,德麟说,“赵老哥,何不叫掌柜的来问?”
这位贝勒爷,唯恐天下不乱。
赵侍卫摇头笑说:“京城遍地是戏子,王爷没点名要,我们谈他做什么。”
德麟作罢,又说:“广副宪的哥子书麟,升任湖广总督,高佳氏一门三大员。你们可知道书麟陛见,对皇上说什么?”
三人瞪大眼睛。
德麟喝干一杯酒,嘴角挂着讥讽:“说他兄弟专爱弹劾官员,探究隐私,任性好胜,难当大任。”
“听这意思,劝皇上别重用广兴呢。”
昭梿和德贝勒年龄相仿,在銮仪卫当差。别人不说话,他为主官圆场,又看看蒋赐棨。
蒋赐棨摇头苦笑。他从知府,督粮道,升到顺天府尹,管辖京城地方,又右迁户部左侍郎。和珅垮台,广兴一封弹章,锦绣前程就此歇菜。
想起见帝师,朱尚书说的——“不趋炎附和珅,自守你家风范,侍郎也稳固。周旋到这种地步,没能改官阶,却自降家声身价,甚是无谓。”
冰冷面孔闪过,他更加沮丧。夹起眼前一块蹄髈放嘴里,嚼蜡一样。
蒋赐棨时运不济外,却极好声色。此人钟爱身材高挑的妇女,专门准备了墨线,合自己尺寸标准的,才收入彀中。
冷眼瞧他苦瓜面相,垂头丧气,德麟心里极其蔑视:“呸!还阁老家后人呢,一下流坯耳!”
想起富察氏打金川,出缅甸,定西藏,平台湾,祖父、父王配享太庙,世袭罔替的公爵……顿时无比自豪。
他仰起脸,杯子举得很高,似乎为缓解沉闷气氛,提高嗓门,笑着说:“来,来,夜静月明,行乐须及春,干了!”
一时谈起朝廷新任督抚,都和帝师一样,受过和珅排挤。礼亲王永恩喜爱辞赋,昭梿受其熏陶,多和满洲诗文俊秀往来,说:“不仅如此,今科取士,也是帝师囊中人物。”
“几天前,在小西涯,法梧门先生家。”白净脸上有了酒,微微透红,几位听得专注,昭梿越发口无遮拦,“他说,今科状元姚文田的殿试策论,竟和朱尚书新近一封奏折相似。”
“臣闻天子之孝,以继志述事为大……身先节俭,而财用不足阜也。臣敢不随时勉尽仁义事君之道!”
站起身,摇头晃脑地背诵。
“钦惟皇帝陛下,本继志述事之心……崇节俭,所以保康阜……臣敢不竭所闻,以效刍荛之一得乎!”
“诸位听听,前是朱帝师奏折,后头是新科状元策论。法祭酒边比较,一边讲解,我等几人才明白。”
听上去的确相似,连贡士出身的蒋赐棨,却都不敢下定论。
仰头想了一会,德麟笑着问:“朱珪,那彦成教授新科进士,法祭酒什么意思?”
听话听音,法式善任国子监祭酒,先帝曾经称为“奇才”,难说不是想进翰林院呢。
众人一笑。
昭梿说:“偏偏他没说这件事。还说,成亲王对旗下名额不满,当众上奏。皇上下旨了,明年恩科准宗室子弟考试。”
宫里传出信儿,赵侍卫念及福大帅旧情,通知德贝勒早做打算。
德麟却不放在心上。酒酣耳热,他高声唱起《壮军容》:“壮军容,威四方。砺戈矛,森甲仗。剖文犀,七属烂如银;带鲛函,璀璨难名状。者的是,金城保障……”
夜深了,刑部街上空荡荡的。茶楼窗纸透亮,吟唱声高亢,苍凉,传出去老远。
(3)
神功圣德碑文抄录完,成亲王去营造司看了石碑。盛住亲自监督工匠雕刻。巡查完毕,他从内务府出来去西华门。
西华门门楼上存放阅兵的棉甲,锭钉盔甲。红色城台当中,三座内圆外方券门。城台上,汉白玉须弥座,周围汉白玉栏杆;须弥座上,是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重檐庑殿顶的城楼。
蓝天下,城楼巍峨高耸,红墙,白玉栏杆,黄琉璃瓦,颜色更加分明。筒子河沿上,车马云集,王公大员的轿夫,随从,三五成群,喧嚷不休。
成亲王仪仗排在最前。永瑆弯腰进明轿。
四名豹尾枪侍卫开道,一丈一尺七寸的黄油绘行龙木杆豹尾枪,垂环上悬着三尺三寸豹尾,阳光下,枪刃明晃晃的刺眼。后面,十名旗枪侍卫。再后,王府轿夫崭新的黑毡帽,绣团狮绿缎衣裳,如意挖云快靴,各安其位。
待成亲王坐安稳,执事一声“起轿!”八名轿夫将明轿稳稳抬起。
路上车马早避让开。无数同行,执事,站路边艳羡。
王府轿夫威风凛凛,抬着主子向北前进。
大轿四平八稳,永瑆心情却并不安稳。他不得不面对内心想了无数次,并极力回避的——除去了和珅,福长安,自己身上的要职,也将一一卸下。
猛一阵燥热。摘下朝冠,端罩也摘下,放身边貂皮坐褥上。
失落的情绪在心里蔓延。
亲王身份,使他一切情感都贴上了尊贵标签;撕开标签,内心的残酷,阴暗,睚眦必报,立刻暴露无遗。
自然而然地,开始对皇上不满,特别帝师朱珪——此人刚进京,皇上就对自己假以辞色,似乎师徒二人商议好的。
做皇子时,他和十五阿哥关系最融洽,毕竟,先帝最初中意的不是他们二人,而是骑射,国语都娴熟的五阿哥,荣亲王。
五阿哥病逝那年,他在扇面上作了一首题画诗,送与十五阿哥。不知怎么,先帝看到了,落款“兄镜泉”惹下大祸。
先帝痛斥:皇子沿袭汉人书生习气,以别号为美称,妄自取字——“‘易衣冠,变旧俗’流弊关乎国运人心。”为此,掷下一道严旨,永远张贴上书房。
发生在乾隆三十一年,十五皇子年方六岁。他脸上发烫。
从那时起,他不得不对皇位死了心。
上书房读书,十五皇子秉性柔弱,师徒二人整天悄没声的,连走路,都怕踩着影子。其间,朱珪极力保护十五皇子,他没少讥讽,嘲笑。
想起这些,又想到朱珪在嵩祝寺住一晚就匆忙搬走。他更加笃定,皇上师徒防范着自己。
“热脸贴了冷屁股!”他既羞愧,又后悔。
除和珅时的满腔忠义,为祖宗江山鞠躬尽瘁的精神,顿时化作乌有。
他们一个眼神,一声咳嗽后面,必定跟着疾风暴雨。身处等级森严的礼制顶端,他本身就是阴谋的制造者,心里自然清楚。
尽管整顿户部,剿匪,乃至朝政,自己都有谋略,能够宣力辅佐——嘉庆处事优柔寡断,治平,治乱,都有致命缺陷。
这,也足以使他身处险境而不自知;他额头猛地冒出冷汗。
明轿晃了一下,永瑆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决定再上折子,请辞一身差事。皇上准与不准另说,当下,最重要的是表明心迹。
想到皇上甫一亲政,晋封绵懃公爵,绵聪,绵偲辅国将军,连孙儿奕纶,都奉旨进上书房,陪二皇子读书……成亲王府爵位煊赫,恩宠殊荣。
如果准了,亲王地位更稳固,安享令名,又有何不可?
再说,皇上未必真离得开皇兄,凡事征询,幕后参赞朝政,长袖善舞,将是另外一幅风光景象……心里宽慰许多。
“交给他们办去吧,看能办成什么样!”
他嘴里蹦出一句。
对朱珪,董诰为首的汉大臣,他的确心存芥蒂。不单是他,满洲贵族王公和汉大臣,越来越水火不相容。
满洲官员纵然贪财好色,可遇事,总是勇往直前;汉大臣斤斤自守,只顾修身养德,对朝廷事务,要么模棱两可,要么人云亦云——朝政,能指望他们吗!
这时,他又觉得,许多事上,和珅似乎没错,不能将他一概抹杀。
“哼!”他轻蔑地哼一声。
对帝师的怨恨,充塞了内心。先帝泱泱四万余首御制诗,皇子们都觉得浩繁,朱珪竟有功夫一一注解。
他编写的《御制论史古文》,《御制纪实诗》,除了让先帝心花怒放,龙颜大悦,屁用都没有!
“刊千古相承之误,宣群经未传之蕴,断千秋未定之案,开诸儒未解之惑。”——读书人阿谀奉承起来,没骨头,最不要脸!他撇着嘴,鄙夷地冷笑。想起先帝对朱珪评价,嘟囔道:“读书废事!”
一旦做出决定,心情彻底轻松。永瑆整个身子躺进紫檀木座榻,伸一个懒腰。
转眼工夫,仪仗回到亲王府邸。王府一众头面家人在门口接着。
永瑆要立刻缮写奏折,径直去诒晋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