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早班下来,永瑆由神武门出大内。柳树丝笼着一层薄雾,树梢上黄鹂叫得宛转清脆。进出禁城替主子采买的太监宫女络绎不绝。除去后宫主位出宫神武门事先警跸,平日门外和都城隍庙似的热闹。吊炉烧饼、叉子火烧、烧卖馄饨、挂粉汤团、甜浆粥、硬面茶,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子一个挨一个。兵丁、家人、轿夫们挤在摊子前头。小贩挎着篮子叫卖江米糕、芦笋、桑葚,红宝石一样晶莹的门头沟新鲜樱桃。花摊上的玫瑰花紫润典雅,丰台杨妃芍药含苞待放,香甜味儿扑鼻,专为吸引宫里人们。
上百辆车马官轿从筒子河沿一直排到景山前街。
王府侍卫跑来禀报:“步军衙门要搜园子,保长史骑马赶去了。”
“谁下的令?”
“说是奉了绵二爷的。”侍卫赶忙回答,嘴角挂着笑,“保二爷叫小的禀报王爷,兵丁进了园子,他立刻卷铺盖卷去乌里雅苏台。”
前番步军衙门将京城九门戒严,金银药材,珠玉,车马箱柜包括随身包裹细软全不放过,军民商贾怨声载道;他知道绵恩找和珅的木材,就算将京城翻个底儿掉也找不到那宗楠木——它们在热河自己的园子里呢。
一天保泰飞跑来有要事禀报,一改平日的沉稳木讷,眼角弯成柳叶儿,皱纹都荡漾着笑意:“和珅在热河园子藏了两根楠木。”
立刻想起富丽堂皇的宁寿宫,回味着楠木醇香永瑆心脏一紧一紧地疼。
“怎么办?”他颤抖着问。
“有办法,办法多的是。先过了定亲王这一关。”
“和珅——这奴才,这奴才!”得知绵恩拿柏木瞒着皇上,心脏归位,长舒几口气,永瑆一个劲搓手。连赐永璘的嘉乐堂都用了楠木,他更加放心。所以绵恩说十笏园还有一批木材时,明知楠木不在京城他怪罪道:“怎么不早说?找我府里长史赶快运走,省得污了我的园子。”
正要上轿,睿亲王淳颖带一队侍卫怒马扬鞭地飞奔来。
“不得了,不得了!”看见成亲王,淳颖勒急匆匆跳下马,“和珅府出了谋逆大案。”
“胡说!和珅早化成了白骨,何来的大案?”永瑆回头看人们闹哄哄的冷起脸训斥侍卫:“后宫主子们在神武门会见家里人,闲杂人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步军衙门和护军哪个当值?”
侍卫急忙奉钧旨去找人。周围布上警戒,淳颖小声对成亲王说:“步军衙门从嘉乐堂搜出一盘正珠朝珠,呈上去了。审讯和府家丁知道,和珅每到夜深人静佩挂,对着镜子喃喃自语。皇上龙颜大怒,派定亲王出城去拿丰绅殷德了。”
绵恩一再揪住和珅财产不撒手,他深感不安,半脱干系半是问计,又冲永瑆说:“皇上一准儿叫进,王爷先不要离开得好。”
“哪有什么谋逆?当年八哥不慎打碎先帝玉碗,不也是求了和珅才找到一模一样的?”必定哪省的贡品,或是造办处呈进和珅私扣下的,永瑆心里明白。
“这可怎么好哟!三四个月,翻江倒海地折腾,和定亲王说息事宁人,又不听;更可恨的步军衙门一帮人,先前听命和珅的,如今一力撺掇着干。”淳颖哭丧着脸,京城王公贵胄都要把他的脊梁骨戳断了。
永瑆安慰睿亲王,心里却想着园子,绵恩奉旨搜查还是自作主张呢?淳颖告辞进宫。他叫来那名侍卫嘱咐道:“速去园子告诉长史,尽管让步军衙门的人搜,不必阻拦。”
侍卫领命飞马往西直门去。永瑆急忙返回大内。
出了西直门往北,高梁桥横跨长河,桥北依虹堂往西直到圆明园一路全是皇家园林。高梁桥上人们摩肩接踵,车马轿子挤不动。六名旗枪开道,轿前一把杏黄伞,成王府三爷绵聪坐青盖青帷四人抬,跟着青扇和四名随从,轰开一条道过了桥。
保二爷人请一位王子去园子作见证。大爷绵懃在裕陵办差,他立刻招呼仪仗起驾。辅国将军出行不算稀奇,可执事和轿夫一色的绿翎黑毡帽,簇新青布衣裳,横起眉毛威风八面,人们纷纷躲避。
绵聪正满脑门子官司,他盘算着向阿玛讨园子里一处住所。成亲王府的辅国公和辅国将军没另起府第。兄长绵懃将来晋郡王或亲王,朝廷赐府邸是早晚的事,可他是庶出,到辅国将军再难加爵。老王爷舍不得掏钱起宅子,身上没差事,一屁股饥荒还不完,何年何月能独立将军府?不说和珅花园紧挨着圆明园,规模宏敞,草木佳丽,京师园林里首屈一指;单说住在城外不必每天看爷老子面孔,逍遥快活不受管束,做梦都能笑出声。
“今儿这事必得办漂亮,日后好向老阿玛要价。”一路上暗下决心。
轿子到花园门口,绵聪没等执事打帘子先一步冲出来。
门口停着几辆大车,百十号兵丁列队,保泰和新晋辅国公奕绍在一排柳树下等着。绵聪打着趔趄冲出轿,保泰急忙跑过来。闹个红脸,绵将军端正神色站好。
“给三叔请安,”奕绍也走过来。他年长几岁爵位又高,尽管不情愿可辈分摆着,笑说:“独步京华十笏园!果然,比皇上的三山五园不差。”
绵聪装模作样答应着回礼,板起脸问保泰:“怎回事?”
“奕公爷奉定亲王爷钧旨搜查和珅谋逆案证据。王爷这时在宫里,小的从西华门赶来,不敢做主,特请三爷示下。”保泰回道。
“王府的事,你做主的还少吗?”绵聪瞅保泰一眼,心想,又问奕绍:“这园子不是查抄过了吗?我阿玛知道吗?”
“和珅案又有证据,我阿玛要重新搜一遍才好向皇上回禀。”奕绍早不耐烦,随口扯了谎,“十一王爷知道这事儿。”
“回三爷,王爷交代园子里有三根柏木,定王府来人只管运走,可没说搜园子。”保泰急忙插话。
绵聪倒背起双手盯住奕绍冷笑道:“这么说,你要搜查成亲王府花园。”
“柏木是皇上亲谕赏我阿玛的,查和珅谋逆案,搜的是和珅花园。”奕绍一手挽起马蹄袖,偏脸看着柳梢头一团柳絮飞舞。
“方才出西直门贼爪子伸到轿子里,我发慈悲,没剁了去。你衙门搅得九城鸡犬不宁,京里谣言四起。奕绍,你为皇上办差还是为和珅扬名?”
“你今儿敢搜园子,明儿京城就会说成亲王府藏了和珅财产,和谋逆案牵扯。瞧皇上面前,我阿玛不跟定亲王撕掳明白。”绵聪瞪眼冲奕绍连珠炮似地。
奕绍心虚了。定亲王府抄和府得了便宜,落下的珠宝田产数目可观,皇上知道了是天大祸事,阿玛又向皇上撒了谎,老阿玛有欺君之罪。左想右想哑巴亏吃定,脸色发黑,阴沉能得滴下水。
“成亲王府不稀罕一堆木头,全给他拉走。”绵聪转脸对保泰发作。
保泰本来想随奕绍搜,绵聪来做见证,没见过三爷峥嵘如此,他大受震动:“奴才命人将柏木全运出来。”
奕绍一边埋怨老阿玛糊涂,不请旨就搜园子,叫来属下,嗓门大的吓人:“柏木有尺寸,小心看错了。错拿成王府的东西,本公爷怕你们没命偿!”冷笑一声转过脸冲绵聪拱手:“侄儿今日冒失了,给三叔赔罪。”飞身上马,扬起马鞭狠抽一鞭,青骢马吃痛,仰脖嘶叫着撒开蹄往城里飞跑。
上百号人将三根巨大的柏木装车运往定亲王府。步军衙门的人离开园子,保泰上前覆令,对三爷刮目相看。绵聪心满意足,原想问问保泰,转念到不必多事,叫来执事来说:“起轿,回王府,这次走阜成门。仪仗班新搭伙儿当差,还摸不着北,小爷再带你们打打把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