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下士子进京科考,正阳门外的西河沿、东河沿百余处会馆人满为患。延寿寺靠着西河沿,往南到琉璃厂一箭之地,东面不远是正阳门,房价高出会馆两倍,每月八钱银子仍是一间难求。
日头照上窗户,洪亮吉还在被窝里沉睡。西华门内清字经馆奉旨改做高宗实录馆,四十余间房需要内务府打扫,编修人员得了几天空闲。
外面嘁嘁喳喳,士子们身在帝辇美景满心满脑憧憬,无处不风流,片刻都不想安静。
天暖和得穿不住棉衣,屋内没有烟火气,依旧阴冷潮湿。睁开眼嘴里又苦又燥,披上夹袍趿着鞋将桌上一杯残茶一饮而尽,抓起竹杆铜锅烟袋又钻回被窝,倚着床头打火镰点烟。
听着窗外举子卖弄满腹文章,他心里却正发愁。
去年胞弟病故,他回乡料理后事,年后进京销假,一则二月初七上半年截俸,二是抱定观望的心思,身边连小厮都不曾带。不料朝廷出现如此变故,更没想到立刻进朝当差。在京城久住除非回乡筹措银子,南城一处像样的公馆,几间房动辄一二百两,单靠一年九十两俸银只好望洋兴叹。
想到胞弟在世必能料理一切,将家眷送进京来,一阵落寞悲伤从心底升起。
眼下人人皆可封章密奏,有人奏称,黔省童生考试违规收取红案银。他出任贵州学政三年前年卸任,恰被牵扯其中。
各省童生考试统收棚规银两,一切书役、饭食、试卷、考棚费用从中支用。他在贵州不取“棚规”,而是由取中的秀才每人量力出一到五六两红案银,培养文脉,体恤未中人员。
与“棚规”相比,取红案银的初衷一目了然,竟然被人拿来做文章。朱师傅举荐进实录馆,接着有人颠倒黑白,烦事萦绕心头。
心知前年得罪了众多封疆大吏,只好等军机大臣问话。
编修先帝实录,他一刻脱不开身,上半年俸禄只够在京城浇裹而已,幸亏成亲王眷顾,保泰长史寻到延寿寺临时休憩。
士子云集京城,寸地寸金,如今寺住持明照铆足劲要发三载一遇的横财。想起那秃驴的眼神恨不能剜掉身上一块肉,他苦笑着。看烟丝将要燃尽,他往床沿上叩打硕大的烟锅。
“洪大人!”想谁来谁,几下叩门声,明照和尚一部花白胡须翘着,眼睛眯成缝笑着嚷嚷,“阿弥陀佛!洪老爷,一群孝廉公来拜访您老呢。”
推门进屋,身后跟着两名扫地僧,明照扭头皱起眉头训斥:“为何不给洪老爷房里送炭火?”
洪亮吉长身站起系好夹袍襻扣,一手背在身后,冷眼瞧着一言不发。
明住持讪讪的。在他看来,是得敬成王府长史,而孝廉公们却是实实在在的财神爷,不然,还敬着长史干嘛呢!讨个没趣,他出门又回头:“来人说是贵州的,洪大人,老衲告退——不送,不送呵!”他“圆满”打个稽首匆匆离开。
想必是贵州学子,可他们并非自己手里取中,怎会来拜望呢?稚存高兴又带着疑惑,踱出房门。
五名举子已经到了门口,见到大宗师打躬问安。忙请进房,和尚搬来几把凳子众人坐了。
“学生们住在樱桃斜街贵州会馆。全赖大宗师贵州督学为书院购置经史,推广《通典》《文选》,学生们才稍通文史之别,沉思之义。”
为首的叫花杰,又说:“去年秋闱,主考官吴大人说,如今黔省文章竟远超从前,圣贤微旨古今事变阐发得又精准,又通达。”
顷刻间距离拉近不少。原来洪亮吉发现秋闱首场,四书、五言八韵诗生员做得锦绣,二三场经文策问文思贫乏,性理沉思不足,推究起来才知道贵州偏远闭塞,府县学院经史书籍极缺,于是对症下药做了这一举措。
花杰旁边一位自报名号“黄燮”又说:“吴老师对大宗师极为敬佩,说黔省举子应该先拜宗师再拜座师。学生们几番打听才知道这里,今日有幸拜见宗师大人。”
又问洪亮吉为何栖身延寿寺。虽然言语唐突,洪亮吉却喜爱他们未经官场熏染,天然率真,说了自己境况。听到大宗师正修撰高宗实录,几人惊讶地张大嘴巴啧啧称赞。
众位举人扫一眼屋子里,都觉洪宗师清寒俭朴。他们是乡试“五魁”,花杰的解元,仍旧打头说五人先来拜见,大家并在樱桃斜街庆云楼预定了宴席,请宗师拨冗屈尊赴宴教诲。
“学生们献与宗师的茅台春,外面人挤人,不好多带。宴罢雇辆车一起送来。”
黄燮拿出随身一小坛茅台酒奉上。
洪亮吉两眼放光,细腻甘爽,回味醇厚的感觉被唤醒,口里似乎咂着一股醇香直冲脑门。
“呵呵!东坡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想必苏学士没去过黔省,不然这茅台春何至湮没?遵赤水而容与,长醉夜郎不思归,吾所愿也!”
脚下飘忽,几乎要醉了。他欣然答应今天就好赴约。各省举子三年一次进京,借这机会也可查访一番地方舆情。众人欣喜不已。黄燮赶回会馆布置,花杰等人侍奉宗师起驾。
(2)
延寿寺街往南过琉璃厂东门,再出桶子胡同是樱桃斜街。街面和胡同狭窄,旧书铺、烟铺、文房四宝、蜡烛铺、刻书铺、古董店极多,满眼的幌子招牌。太阳当空,天骤热起来。推车背竹筐、打铜锣挑竹竿沿街叫卖的小商贩、出城闲逛的旗人男女、长袍短衫、喇嘛僧侣拥挤不堪,香粉汗臭夹杂着尘土飞扬。
花杰等人伸长脖子左右张望,紧跑几步跟上洪亮吉,冷不丁问道:“宗师,学生听闻朝廷出了大案。我们座主吴大人咋样了呢?”
心里一沉,稚存扭脸问:“哪位吴大人?”
“礼部侍郎吴省兰大人……”
洪亮吉猛停住脚步。终觉得不好立刻表露,可口气变了,淡淡地说:“吴省兰秋闱回京升了礼部侍郎,依附和珅又被皇上贬为编修,去江苏任学政了。”
花杰不顾街上行人拥挤,急忙打躬说:“学生们去过铜钟儿胡同拜望吴座主,已是人去楼空,才知道牵涉案情。吴大人在黔省当主考官一介不取,我们共知的,不敢隐瞒宗师。”
他们惶恐不安洪亮吉倒有些不忍。不仅贵州一省,去年湖北主考李潢、山东主考官李光云都因身涉和珅案夺官罢职。吴省钦取士声名狼藉,乃弟未必一样,将举子与他强扯在一起也未免有失器度。
想起吴氏兄弟卖友求荣,洪亮吉终究心里不爽。士子们未经官场不知其中利害。“这里不便说话。”他一手拉起花杰一边嘱咐,“在京城,往后莫要提此人。”
前面是樱桃斜街,贵州会馆、贵州老馆一南一北正对着,会馆馆长和黄燮等几十位士子站街上迎接。本来应该在会馆筹办宴席,今科贵州座师获谴,馆长淡的同白水一般,不给操办。听说了洪宗师他反而着了急。洪北江早名扬京师,最近又进实录馆,骎骎相用指日可待。忙跟黄燮说,每名举子二两的份子钱,就在会馆办宴席。黄燮等人已非土眉土眼的秀才,银子倒在其次,何必让他做人情呢?又不同意,只请他一同赴宴。
黄燮盘算加宗师、会馆值年馆长,总共三十九人,楼上三间雅座恰好坐满,和庆云楼叶掌柜交涉出十两银子包下二楼。叶掌柜告诉他酒席有五两、十两一直到百两不等,算上酒水饭食至少一桌七两,三桌二十一两,再少不能。
黄燮几乎惊掉下巴,连声说:“酒水,酒水我们有,不用你家酒水。”又问五两银子的酒席菜品,心里犹豫不决。
“请孝廉公算一算,会馆里办宴席,每人至少交一两,总计多少呢?”叶掌柜态度诚恳,又说,“五两席虽说在京里已是最低,鸡鸭鱼肉,时令菜蔬已全包括,座师宴绝对不伤脸。”
这才觉出眼前这位叶掌柜诚不我欺,黄燮一一应允。
时间已过晌午,酒楼里客人所剩无几。叶掌柜从草厂胡同分店调来伙计,准备菜蔬,一时整治完备。
恰巧馆长与洪亮吉同科进士,名叫卞云龙,现任户部江西清吏司、从六品主事,论品秩还要高出半级。
洪亮吉寒暄说:“前几日朱部堂乔迁之喜,没有碰见……”卞云龙并不说没受指派,忙说司里有公务,一边毕恭毕敬请上首座。
卞主事想解释座师宴如何不摆,洪亮吉闭口不谈吴省兰。于是说起乾隆庚戌恩科,洪探花如何文采黼黻云雷绕膝生。
举子们将宗师文章嵌入自己文章,相映相生生出无限遐想。眼前酒菜生香,正喝得酣畅,花杰请问起本科主考。
“今科大主考是帝师朱老大人——敦厚温良,忠信有容。诸位年兄大有福气……”洪亮吉环顾四周说。
举子们早挤满了屋子,满座秉心静气,一根针落地的动静都能听见。
“……亲政伊始,朝廷首重剿灭白莲教,今科,必重策论。”洪亮吉滔滔不绝,“黔省不同江浙巍科盛出,自府县推广经史不过几年,恰其时以浩然正气为宗,初心方成,骨鲠清秀,劣势也就成为黔省独秀。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望诸位年兄留意。”
贵州历来进士畸零,最多时一科四人而已。卞主事是过来人,祖父游历天下收藏书籍,他早于本乡士子饱读经史,敬佩洪亮吉论说的恢宏透彻,酒劲上涌大声称赞。花杰,黄燮等人逐字逐句记在心里,跟着纷纷施礼。举子们唯恐漏掉半点讯息,挤在屋里不愿离开。花杰说,宗师栖身延寿寺,大家可再去聆听教诲。众人才安心归席。
黄燮捧出来包裹:“学生们一点公份,七十四两敬仪。望宗师笑纳。”
洪亮吉坚辞不受。
花杰在一旁说:“别的省份进京,不论拜望宗师,座师,出手,便上百两的门规。学生看大人起居寒素,身边连一名使唤的随从,都不曾有——还望宗师体察下情,不再推辞。”
卞主事也劝说:“这值得什么,稚存,莫寒了士子们拳拳之心。”
洪亮吉一笑收下,又问起近况。卞主事本来在军机处听候调遣,可差事没办出眉目,赏罚还在两可;希望刚一冒头,被沮丧扫荡得无影无踪。
“唉!还不是苦熬——”他叹气说。
从正月间,户部衙门大事件接踵不断。满尚书福长安下狱,汉尚书沈初年老开缺,左侍郎蒋赐棨贬职调离,成亲王,那军机暂管户部,又查出湖北军费案,衙门里人心惶惶。
卞云龙任职的江西清吏司主管江西钱粮,负责稽查,调拨各省协饷。军机处卢章京统计前线各路大军军费,司里一名宗室郎中,两名满洲员外郎,一名满主事,向来好处独占,遇见差事,置身事外,剩一名汉郎中和他,时时听候传唤。四川、陕西、湖北三省各府州县的垫支纠缠不清,最终,没能查出详尽数字。
邀洪亮吉喝尽一杯酒,几碟时令菜转到眼前:凉拌龙须菜,香椿芽拌面筋,嫩豆芽拌豆腐,黄白,嫩绿,颜色青翠,他却胃口全无。
洪亮吉想起童生红案银,问花杰等人,如今贵州考中秀才,收多少红案。
众人面面相觑。洪宗师发明红案银,原本为剔除棚规弊端,如今差役收红案,却比棚规高出三倍多,达四十两银子,还美其名曰,黔省没有“棚规之弊”。
“宗师初心,为嘉惠黔省学生——只是,您老人家离任,后面,就不再执行一两到五两银子,衙门差役索要太多……”举子们七嘴八舌。
洪亮吉酒被吓醒大半,望着墙上《洛神赋》出神。宓妃在云端冲他凄美地冷笑,水神手里的鼓槌似乎不再击鼓,而正锤到他心上。
“稚存,身正不怕影子斜。”卞主事见他突然颓废萎靡,劝慰道。二人酒意阑珊,又担心被巡城御史查到——国丧期间,毕竟小心为妙。好在会馆就几步远,一众举人连忙风卷残云,将桌上打扫得一干二净。
洪亮吉要回延寿寺,花杰、黄燮叫车装酒,卞主事陪同将洪宗师送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