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日是李牧归队的日子。
他告别了爷爷、父母和家人,又去汉江钼矿拜见了岳父岳母。
两个年轻人的到来,不出二老所料,他们对自己的女儿一清二楚,一切都可以预见,一切也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事情的发展结果也会是他们不愿意中的所愿。李牧进到院子叫过爸妈,又奉上了一个三百元的红包,诚恳地说:“爸、妈,有些礼数我确实不懂,请二老原谅." 冬梅爸接过红包,表情中性,只是淡淡地三个字:“进屋吧”。一场结婚礼金风波就这样算是过去了,李牧做了陈家的女婿。
冬梅心想,这样做,她的爸妈就会原谅自己,喜欢自己的丈夫,因为,他们原来打算收到的礼金不就是二百元钱吗,满以为不愉快的事情就会翻篇。然而,年轻人的想法过于简单,礼金问题上闹出的不愉快也才只是他们之间理念冲突的个开始。
见过二老,李牧随冬梅来到她的宿舍,住了一个晚上。在这个家里,冬梅的结婚无声无息,李牧不懂也没有什么想法,他相信的是年轻人的未来,憧憬的是,结婚后夫妻二人同心协力,比翼双飞,共同用真诚和勤奋酿造自己的生活。告别了妻子后,他便踏上了归队的行程。
他们部队的驻扎营地在唐山地区。
四月三日晚上,他坐上了北去的列车,火车冒着烟尘,叽叽嘎嘎,费劲地在黑暗中前行。离开了家人,静了下来,在李牧的脑海里列车行驶的噪音也没有了。最初,他沉浸在新婚的愉悦中,很快,磕磕碰碰的结婚过程,冬梅爸妈对他们婚姻的态度,突然的变故、冰冷的离别,又一幕幕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母亲的话也清晰地在他的耳边再现。李牧有了一些烦恼,理不清这些已经发生的过去意味着什么。后来,索性不去想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自己安慰自己,相信自己的妻子,冬梅是个简单、善良的人。
天越来越黑了,车厢里昏暗的灯光显得有些疲惫,看不清周围人们的表情。李牧的思绪又进入到毕业后所经历的事情,迷茫、忧虑、好像被人遗忘的复杂心绪又让他郁闷起来,那种被抛弃、压抑的感觉又重新浮现。自己的前途在哪里?想着想着,他累了。
四日早上八点多钟列车到达了北京站。李牧需要等待转去唐山方向的列车,因为转车需要等待很长的时间,再加上他的归队日期是四月五日,他便想去天安门广场看看,但他忘记了,四月四日那天是清明节。几天来,天安门广场正在发生着一场重大的、影响国家政治生态的历史性事件。有人告诉他,人们在悼念全国人民敬爱的周总理。李牧出站后先去办好了中转东去的车票,又在站前小摊儿吃了一点儿东西,车站的气氛似乎与以往也有些异常。他背着小小的军用挎包,便沿着长安街向西走去。人很多,越来越多,长安街上,可以说,人山人海也不为过。成群的干部、学生、知识分子、工人模样的人,也有军人,人群中有的戴着黑纱,抬着花圈向西涌去。李牧顺着人流,既感到有些诧异,更有年轻人那种莫名的冲动。
天安门广场上,四处都有张贴悼念总理诗文的人、演说的人和听演讲的人,人们群情激愤,一种文化,一种呐喊,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让人们无比兴奋。人民英雄纪念碑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花圈,大大小小堆满了纪念碑的周围,一排排,一直向北摆放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各种各样的诗文在天安门广场上随处可见,人民英雄纪念碑四周,路边的松树上,灯柱上……。
随着广场上激情澎湃,愤怒而又热血沸腾的人群,李牧也已经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尤其是那些诗文,犀利而又刚劲,叫他激动不已,文化的共鸣,思想的共鸣,抒发着人们压抑已久的心情。他拿出几张纸片和笔,开始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记下了一些让他喜欢并让他产生共鸣的诗文。他觉得,纪念人民的好总理,那是全国人民共同的心声,广场上人们喊出的,人们所表达的,那正是祖国明天的希望。
下午,李牧离开了天安门广场,坐在东去的列车上,他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广场上的一幕幕,一扫他长时间以来的迷茫、压抑和被抛弃的感觉,他似乎感觉到了明天的希望,也忘记了婚姻的坎坷和母亲的疑虑。他又想起了英语专业的那位同学,那份邓小平的一个内部讲话,就是她专门从她爸爸的文件里手抄了一份,毕业离校前特意送给了李牧。当时,读到那样的文件内容,犹如一股强劲的清风吹来,一道彩虹挂在沉闷已久的天空,让李牧兴奋了很久。那个讲话是内部文件,联系到今天广场上的所见所闻,李牧感到,人间正道会冲破那邪恶的阻力,这一天,为期不会太远了。
回到部队后,原来熟悉的那位指导员因身体原因离开了连队,他在时,非常地体谅李牧,尽管也是客客气气,但他像个老大哥一样。李牧见到了连里新来的指导员。新指导员出身农村,是个比较追求上进的人,所以,年纪轻轻就晋升为正连职。
汇报了此次探亲的情况之后,李牧不无兴奋地讲述了他在天安门广场看到的情况,也拿出了他手抄的那些诗文,又毫无保留地提到了自己保存的那个手抄本邓小平讲话的内容。指导员听了,似乎也很兴奋。
第二天傍晚,指导员又主动和李牧聊起了那些诗文,他尤其欣赏“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那个五言绝句,还专门用笔记了下来。两个人似乎有着共同的兴趣和共鸣。
四月七日下午,李牧突然听到军营大院的广播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男音播报,让他感到有些突然和诧异,也有了一些寒意和担心,在那个年代,政治生态是疯狂的,而且风向让人捉摸不定。播报中,中央把天安门广场事件定性为“反革命的政治事件”。几天以来,对于一直有些兴奋和对明天抱有美好期待的李牧来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报恰似一道寒光,让他打了一个寒颤,而且远不止于此,他理不清头绪,但预感到会有什么麻烦在等待着他。
指导员向上级详细汇报了李牧给他讲的天安门广场的情况。两天后,李牧又被叫到团政治处去谈话,让他说明了一些情况。新来的这个连指导员和李牧年龄相仿,也是同年入伍。自从四五天安门广场事件定性后,他有意拉大了和李牧的距离。李牧也感到了一丝的寒意和人间冷漠的变化。
自那天以后,一股寒流在军营里悄悄地袭来。团里政治处的一位干事,在一次和同行的闲谈中,议论了中央的某位领导人,说他诗写得不怎么样,字也写的像个小学生。天安门广场事件被定性为反革命政治事件后,因为他谈到了敏感的人和政治问题,性质严重,被上级部门从团里带走关了起来。
毕业后的经历和困惑、专业对口的渴望、婚姻的磕磕碰碰,加上环境的冷漠,李牧的脑子里很乱,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吃了许多从未体验过的苦头,有体力的,也有精神上的。春天的渴望又被寒流所淹没。对自己的前程,李牧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办,营首长因为和李牧是同乡,常常实话实说:“你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情况,记住,是路过。团里、我和教导员是保护你的,你就不要再多说什么了,至于你的去向上边没有消息,你在这里是临时带职锻炼,编制不在团里。”
李牧像是犯了什么错误,年轻而且刚上任的指导员对政治具有特别的敏感性,李牧的存在似乎就是某种传染病,他生怕自己受到什么影响或者牵连。于是一改最初的热情相待,每天见到李牧连客气也都省去了,同一个连队上下级关系基本上变成了无视,而且指导员的态度也不同程度地影响了其他人。人间的冷漠,被人抛弃的感觉折磨着李牧。他这个排长似乎是个多余,即便不去考虑自己的感受,想做好排里的工作好像人家也不需要,你可以自行其是,没人会在意你的存在。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不愿意继续这样下去,可他又能怎么办,一天又一天,一切都无所适从,于是,转业的想法开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无奈之中,他给一位同学写了一封信,流露出他想离开部队和离开所处政治环境的想法。这个同学在军区情报部三局工作,李牧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封信其他几个在机关工作的同学自然也都能看到,同学之间消息相互善意的转达也属正常。那个赵姓同学的妻子也在三局工作。 她也许是对李牧当时对其意中人的直言一直耿耿于怀,见到李牧的信后,便实名举报,给军区政治部写了一封检举信,信中质问:“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的部队,他不想干,他是什么人?”
在那个政治生态疯狂的年代,这钟质问可以把人活活地压死,你和毛主席离心离德,你站在党和人民军队的对立面,你会是什么人呢?信件从军区政治部转到了李牧所在部队的师政治部,政治部十分重视,很快便对李牧作出了正式的处理决定:1.撤销排长职务,接受政治审查。2. 在营一级党员大会上定期做出检查和反省。师政治部的处理决定传达到团里,政治处主任找李牧谈话并宣布了师政治部的处理决定。处理决定虽未给李牧所犯错误定性,留了个活口,但对李牧来讲,犹如天上飞来的横祸,加上不久前北京天安门广场事件的影响,一件事未了,又被举报,他的处境是雪上加霜。他想起了他舅舅年轻时的遭遇,意识到,自己的今天,结果会如何,等待自己的只会是磨难,政治磨难。李牧心里一片迷茫,被一封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检举信打得他晕头转向。一切都只因为自己毕业前的那几句挚友真言。
当时,部队仍然在执行电缆铺设的施工任务。李牧被安排在一班,他不再是排长。指导员亲自安排,李牧没有了睡单铺的待遇和排长独有的一张办公桌。
此时此境对李牧来说,除了无奈他对一切都似乎已经麻木。艰苦的劳动之余,内心也常常会反问自己,我做错了什么?白天干活,晚上他也没有什么更多的自由,战士们都去看露天电影去了,他需要一个人留在屋里写检查,他手里的笔和脑子不停地打架,他不知道如何写检查,写什么,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违心地写些什么,他做不到。月光下窗外哨兵肩上扛着的刺刀闪着刺眼的寒光,不停地在他的窗前来回闪动。最初,首长也担心李牧会有什么想不开。
他从承德开始参加挖沟铺设电缆施工,一直挖到与沈阳军区辖区交界的地方,他们部队的工程施工任务算是结束了,1976年5月底,部队返回到自己的驻扎营地。
一直庇护李牧的营长和教导员,年龄比他都大十岁左右,两个人也都有转业到地方上去的想法。对于李牧的问题,他们也有自己的看法,并不认为他有什么大的错误。一天,营长见到李牧,说:“有我在,我不会让你为难受罪,至于在党员大会上的检查,你想说几句,你就说,不想说,你就不说,不会难为你。在班里干活如果受不了,你可以到后勤,随便做些什么活儿,都行。”
李牧所在的三连,连长、指导员自从接到上级对李牧的处理决定那天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他成了连里的一个包袱。营长、教导员的意思他们俩心知肚明,但也不是十分地认同,尤其是指导员政治正确觉悟很高,上进心很强,可又不好违背营首长意思,于是,对李牧,连长、指导员便只好采取完全无视和放任的态度。李牧成了一个“连里多余的人”,他的存在,连长、指导员两个人视而不见;他的活动,他们不管也不问;李牧尽管暂时被安排在一班,但他们宁愿他的存在与连里无关。这种被无视和抛弃的感觉,不仅让李牧感到的是一种折磨,实际上也让他的内心处于一种恐惧的状态,以至于多年以后,夜里,他还会常常地做梦,梦见他在被抛弃中苦苦挣扎、痛苦和无奈,寒冷和无助始终缠绕着他,他惊恐不安。
后来,李牧离开了一班。过去他是排长,班长和他是服从与配合的关系,现在他在班里,班长工作起来也不方便,比较尴尬。于是,李牧主动要求去了炊事班,在炊事班他学会了烧火做饭。做什么饭,什么时候需要用什么样的火候,很快他就学会了这些技巧。他还学会了蒸馒头、做米饭。炊事班的几个战士和他关系处的很融洽,李牧感到比在炮班轻松了许多,可就是往往做好了饭,胃里就不想吃东西,而且,天天如此。过了一段儿时间,李牧又去了饲养员那里,帮他喂猪。后来,连里有个江苏籍的战士,叫孔令喜,年龄和李牧差不多,军龄稍晚两年,是个老兵,负责连里的蔬菜种植。经营长同意,他就又去了孔令喜那里和他一起种菜。没有烟熏火燎,空气新鲜,蓝天白云下,在菜田里干活,加上孔令喜幽默风趣的说笑,一天天,时间似乎过得快了一些。
这时候的李牧内心孤独而又迷茫,不知道将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只能是心空而又质朴,一切也都身不由己,能做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