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负责进口的83台重型汽车,从上海港沿江而上也陆续到货运抵武州,存放在公司的仓库里。当时,国内经济建设还没有出现大开发的局面,因此,这种重型自卸翻斗车辆的销售压力也很大,毕竟货值很高。李牧让业务人员分别向一些矿山和建筑企业都发出了推销信函。
夏末秋初,汉江钼矿,也就是冬梅她爸爸工作的那个单位,设备供应处的处长王建找到了李牧,拿出了单位介绍信。他说,他们矿山的部分矿车,设备陈旧需要更新,上级更新资金也已批复到位,他是来洽谈购买矿车设备的。李牧一听有些喜出望外,很高兴并且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处长,毕竟这是第一位有实际需求的买家。
经过双方多次的协商和讨价还价,以及双方主管领导的同意,确定了合同买卖数量为31辆,明确了诸如单价、总金额以及相关的合同条款。在正式签约前,王建处长向李牧提出了一个私人请求。
“我马上就要退休了,女儿还没有工作,在月川找个工作很难,尤其是女孩子,我想在省城一个服装批发商城买一个商位,让我女儿自己谋生,你看能不能从合同金额中返我一点儿佣金。” 王建处长把李牧叫到了一边,有些为难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需要多少钱?” 李牧问他。
“三万元就可以了。” 王建也很直接。
李牧马上找到总经理,说明了情况。总经理觉得,三万元与合同销售利润相比不算是个什么问题,而且,佣金在买卖业务中也比较常见,加之出售合同尚未最终签订,生怕有变,就示意李牧同意他的要求。总经理随手又拿起电话,把财务科长叫过来进行协商。财务科长是个多年的老财务,点子多人也滑头。他说,钱虽然不多,但是个暗佣,从公司财务走账也不妥。他转向李牧:“你们业务部不是和各地市都有业务往来吗?找一家,用业务对冲的方法来处理这三万元钱比较安全。” 总经理也认为这样做比较稳妥,于是,按照他的授意,李牧便安排了一个业务员去落实此事。
答应了王建处长的要求,同时,也再次商定了付款和提车的日期。李牧在合同上签了字,加盖了公司的印章,合同待汉江钼矿盖章后立即生效。
几天后,合同顺利执行,83辆汽车一下子卖掉了31辆。李牧长出了一口气,也缓解了公司资金的占用压力。
自从冬梅病情恶化后,他爸有时会来家里住几天,说是看看女儿。那天,与汉江钼矿的合同执行完毕后,李牧很高兴,坐在冬梅的床边儿,说了一下卖给王建处长31辆载重汽车的情况,冬梅也认识这个人。言谈中,提到了三万元好处费的事儿。她爸爸当时在另一个房间里休息,两个房间隔墙上为了通风开着一个小窗户。第二天,她爸爸就回月川家里去了。
冬梅爸回月川的当天,她又需要去医院做定期的住院治疗。一天中午,李牧去医院送饭,到了病房,看到她躺在病床上,面朝墙壁,闷闷不乐,旁边坐着她的爸爸,也不说话。李牧知道,他们又吵架了。下午,她爸爸有些闷闷不乐,从医院又回月川去了。
原来,那天,李牧和冬梅说卖给汉江钼矿31辆汽车的事儿,她爸在隔壁房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知道李牧给了王建处长三万元的佣金。他第二天回月川就是有他的盘算,冲着那三万元钱的事儿回去的,他和王建都在机关工作,互相也都很熟悉。
冬梅爸妈商议后认为,直接找王建要钱也不是很妥当,很可能会碰个没趣儿。思前想后,冬梅妈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让自己的女儿能说服李牧,让李牧告诉王建处长拿出一部分给他们。冬梅爸妈纠结了几天,仍心有不甘,于是,冬梅爸就再次来到了医院。她爸这次来,就是按照他们的盘算,劝说自己的女儿做李牧的工作,让李牧同意给那个王建处长说一下,把三万元钱分给他们一部分,因此,也就有了父女俩在病房中发生冲突的情况。
一个父亲,自己的女儿生命垂危之际,想到的不是女儿的安危和感受,不是父女之情,而是自己对钱的贪婪和欲望,糊涂到忘记了亲情,面对生命进入倒计时的女儿,一个父亲给她的不是温暖和安静,而是残忍的利用,意识不到这对自己的女儿会是痛苦的折磨和对她生命的摧残。
冬梅再糊涂,也明白这件事儿哪里也没有她爸掺乎的份儿,加上她过去的经历,在钱的问题上她和自己的父母那些痛苦的纠结,一听她爸的话,冬梅又失去了对自己情绪的控制,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一改近两年那种忍让、沉默的习惯,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拖着病体,一把抓过她爸爸带来的水果罐头,连同装罐头的网兜儿一起,从病房的窗户里扔了出去,明确告诉了她的父亲,这件事儿没有他掺乎的份儿。冬梅爸没能如愿所想,却怪罪女儿不懂事儿,坐在一边儿,也是怨气难平,但又不死心,父女俩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躺着的情何以堪,恨只恨自己的父亲糊涂;坐着的除了恨,但也仍然渴望着女儿能够像过去那样,乖巧听话。
一个来日不多的女儿,在自己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日子里,病痛的折磨,生的渴望,心绪不宁,能有一刻的平静和温暖对冬梅来说都犹如上帝的恩赐,可自己的父母却连这么一点点安宁也不想给自己留下,冬梅委屈,而且,身体状况已经使她没有了任何的心理承受能力;她的父亲也许压根儿就不愿意去想这些,自己的那点儿欲望,金钱的魔力让他想不到的是,这是他们父女最后的一次见面,人世间的相见。当然。或许在冬梅爸的心里,他看到的,只有钱,女儿也是钱,女儿可以给他挣钱。
冬梅伤心欲绝,心灰意冷。李牧听完冬梅有些吃力地叙述,除了叹息无奈,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意外,见钱眼开也许用到她爸爸身上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离婚后,李牧很少与冬梅的父亲见面,见了面,也会感到有些别扭,因此,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交流,维持着一种相安无事,和和气气的状态,毕竟他还是长辈。对于冬梅,李牧能做的只能是安慰她,劝她不去生气和烦恼。
冬梅和她的父亲母亲,一步步走到今天,儿时的她,还不懂事儿,在原生态的家庭,狭隘自私的氛围中长大,她不可能获得阳光向上的写入,活出一个年轻人自己应有的人生。现实生活中,她犹豫、彷徨,也不满意自己的现状,可她内心却没有清醒的是非观念,理不清事情的是非曲直,更找不到化解矛盾的钥匙,于是,从最初的乖巧听话,渐渐地有了自己的烦恼,一次又一次,她在金钱面前纠结、挣扎。父母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她不能不孝,同时,善良与真诚,同事们的生活与幸福,她也向往,她时而明白,也发誓想要走自己的路,做糊涂事儿后也会痛心疾首,承认自己的糊涂。转眼间,面对现实,知识的缺乏让她又失去了定力,在丑陋与善良之间游走,她无法选择,内心纠结,不能自拔。多少年来,她就活在这样一种状态,她被自私和狭隘的观念劫持着。
她内心的变化,李牧在和她的交往中感觉得到,也有着别人所没有的体会,尤其是她患病以后,几年来,在她自己的亲历中,亲眼看到的事实,冬梅渐渐地有了自己的反思,也有了一些自己对是非曲直的认知。
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有极限的。苦恼衍生出了脾气暴躁,暴躁有时候是一种生理的宣泄,面对见钱眼开、利令智昏的父亲,病重的冬梅还能做什么呢?
冬梅的命运是令人悲哀的,她是一个可怜、可悲的女人。自从她生病几年来,她渴望生活,也更加珍惜生命。在与病魔抗争的同时,她也在回忆和反思她所走过的路,她想活出自己,但是,活出自己,在她的那个家庭里,就意味着是一种叛逆。年轻时,她不敢把娘家的事情告诉自己的丈夫,连借别人的钱这么个小事儿都无法说出口,把真相告诉丈夫……。对自己的父母,虽然是朦胧地觉着他们做的不合适,于是就一味地躲避,服从于父母,躲来躲去,躲出来了无限的痛苦,最后失去了原本宝贵的生活和可以遮风挡雨的那个家庭。
她今天内心决然选择了活出自己这条路,哪怕是短暂的时光,她内心已经不再糊涂,不再游离在善良和自私之间摇摆,如果是过去,她父母提出的任何要求,不要说道义上,哪怕是违法,她也会要求李牧按照她父母的意愿去做。离婚后多年来的事实,她知道,自己在那个家庭环境中等待她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和命运。也许,在她生病之前,或者在那次被单位同事的儿子爆打以后,自己的父亲未征得女儿的同意,满意地接受的了对方那份和解协议书这件事,就像是一把尖刀,深深地刺痛了她,在一次和她父母的对话时,这件事曾经使她不再沉默,她和她的父母已经有过了一次思想和言语上的激烈交锋、争吵。这也就是为什么至今她都不愿意提及她母亲的原因。她的母亲和她之间,六年多来,就连冬梅身患绝症,奔波于与疾病抗争的痛苦之中时,不远的距离,亲生母女俩却互不相见,不要说亲情的牵挂,更不要说一分钱的安慰和支持,一个是无情的残忍,一个是内心的煎熬。
对自己心路历程的反思,或者说她所受到的折磨和伤害,唤醒了她内心初始的善良。
冬梅的心路,过于荒漠和脆弱,走了太久,但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也就有了定力,有了她对自己父亲那种对钱财的贪婪做出的勇敢反抗,对于自己父亲不该有的非分之想,她用自己的行动说了不,扔出去的不是什么罐头,而是她对她父亲道德观念的不认同。冬梅的痛苦中,不可否认的是,也仍然有着一种亲情的纠结,一个单纯的女儿对自己父亲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和伤心,如果不是这样,那结果绝对不只是把罐头扔出去了事儿。
冬梅爸妈对钱嗜血般的贪婪欲望在遭到女儿的拒绝以后他们并没有收手,停止那非分的欲望。冬梅爸从医院回到家里以后,他们夫妇俩议来议去,除了对自己女儿的愤怒,钱的冲动驱使他们做出了常人无法理解的疯狂决定:直接去找王建处长要钱,不行就威胁他。
一天下午,冬梅爸直接找到了王建,说:“那三万元钱是我女婿给你的,你应该分给我一些。” 王建处长心里先是一惊转而一口否认有什么三万元钱的事情,给了冬梅爸一个肯定的拒绝。两个人不欢而散,王建处长不想也不敢与他纠缠,便急急忙忙深夜来到省城,第二天早上,天还不大亮,跑到李牧家门口,就蹲在门外,等待着天亮时再敲门。一大早,李牧的母亲见来人是个陌生人,在门口说儿子在医院陪床,王建又火急火燎地来到医院。见到李牧,王处长有些烦躁不安:“你岳父昨天找过我,说我拿了三万元的好处费,要我分给他一部分,他的原话是:那是我女婿给你的钱。”
李牧一听顿时心里冒火,怎么会如此糊涂和执着,执迷不悟?劝说自己的女儿不成,竟然自己不顾一切还直接找人要去了,那是你应该掺乎的事儿吗?转眼又一想,李牧又觉得没有什么奇怪,冬梅爸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李牧告诉王建处长:首先,他没有对他讲过三万元好处费的事儿,他听到的只是只言片语,其次,李牧把三万元运作的大体情况给他透了个底儿。王建处长这才松了口气,心里有了底数,人也有了一些安静,说了声,谢谢,就急匆匆地又回汉江钼矿去了。
在那个年代,如果认定为受贿贪污,不要说三万元钱,几千元钱的数额就要进大牢。这件事儿,对王建来说是一件天塌地陷的大事儿。
送走了王建处长,李牧想到了可怜的冬梅,更是认为自己的选择和做法是正确的,如果自己没有伸出援手,离异的妻子有这样的父母,在她生病的绝望中是不会得到任何的亲情关照与家庭温暖的。钱,在他们家的血液里比什么都重要。李牧和离异的妻子,破败的婚姻,美好人生的粉碎,问题就出在这里。李牧没有时间再去纠结这些,他要把他的选择做到仁至义尽。他感到的只是,这样家庭的传承是可怕的,这种人,虽然没有恶劣到杀人和抢劫的地步,但他们的意识观念将毁掉他们的儿女和家庭,最终,他们的人生也必定会走向他们自己所追求的反面。
鬼迷心窍的冬梅爸妈没有从王建处长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甘心,怨而生恨,仇恨的种子在他的心里已经暗暗地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