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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雪,真是大,一刻不间断地下了五天五夜。
老一辈的人都惊叹,称亘古未见。
当然,他们口中的亘古,肯定不是真正的亘古,只能说明他们孤陋寡闻,从未见过。不过,也的确是大。
雪如天女散花般铺天盖地,直下得天昏地暗,积雪没至成人膝盖,就连从未停过航的通州河,也冻起盈尺有余的厚冰。江汉平原的这条繁华水道,无数次泛滥成灾吞噬不计其数性命的大河,一改桀骜不驯,变成了伢们温驯的溜冰场和嬉戏打闹的游乐场。
两三百户人家的黄家大湾,于这茫茫雪原里,似乎若有若无。许多低矮的茅草屋——甚至简陋的砖瓦屋——被压垮,人畜有的冻死,有的被倒塌的房屋压死。
在众多破破烂烂的房屋中间,村子东头有一座建在高台上的青砖青瓦房屋围成的四合院子,鹤立鸡群般傲然挺拔,却没受丁点影响。尽管没受大雪影响,但四合院的主人黄周氏病入膏肓,只剩一口不甘、不舍与忧愁的气吊着,弄得大院同样充满了悲怆气氛。
明年才活一个甲子的黄周氏,人们就没见她闲过,不仅把祖业守住了,且发扬光大,还添置了一百多亩地,在通海口镇上的黄记绸缎铺与黄记杂货铺也扩大面积,增加了伙计。
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但黄周氏的病,的确是不好,居然是大肚子病①上身。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大善人,又不常年接触野水,么样②会得这种病呢?
大肚子病,在江汉平原随处可见,既普通又要命。郎中说,到了晚期只能等死,找不到有效的治疗药物。条件好的,让病人好吃好喝,延缓些时日。最后都食欲不振、面色萎黄、骨瘦如柴,却肚大如鼓,痛苦地死去。好像营养都集中在了肚子上。但其实,那不是营养,那是肝脾肿大和腹腔积水。
这个病,早就上身了,只是黄周氏没太当回事。除了吃斋念佛,也就偶尔喝点汤药,连郎中都不怎么瞧,每天迈着三寸金莲,屋里屋外乱窜,活蹦乱跳地把一切铺排得井然有序。
直到几个月前,肚子明显膨胀,病情毫无征兆地恶化。以致郎中成了常客,有通海口镇的,还请了县城的。药也吃了不老少,她无奈地自嘲说,比吃的饭还多。还说大半辈子积攒的药,这几个月都吃完了。药罐子也煎破了几只,却始终不见好转,反倒是身体瘦削得没了原形,卧床不起半月有余。血更是吐了几回,也是一回比一回吐得多。红里带黑的血吐在木盆里,吓得死人。
这几天,甚至昏迷过两回。大家隐隐地揪心,说这个年,老夫人怕是过不成了,指不定再昏迷,就永远回不来了。都在心里为她祈祷,也怨老天爷不公。
自己的病,自己心里有数。所以稍稍清醒,她就忙着交代后事。其实,反反复复交代的,也就那么几桩。
小年这天,老太太精神尚可,上午还喝了半碗稀粥。等家里敬完了灶神,下午又把儿子黄有财、管家周光烈和贴身丫鬟小凤召到床前,披着棉袄倚靠床头讲的,还是那几桩,也算是个归总吧。
第一桩,要儿子把鸦片戒了。为这事,老夫人真是苦口婆心,狠话讲过好多回,说要是不戒,不仅会害死他,而且会祸害子孙的。
黄周氏生过三个儿子,无奈命中注定子嗣不多,只活了这个老三。有财小的时候,三十岁就守寡的黄周氏,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从未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如今三十几了,还是三个伢的爹,却恨铁不成钢地拿扫帚抽了他几回屁股。无奈,有财离不开了,每回答应好好好,扭头却又往通海口镇上的鸦片馆跑。她这回没讲狠话,而是拿好言相劝。有财终于心有所动,跪在踏板上声泪俱下,保证再不吸了。
第二、三两桩事,黄周氏是一起讲的。既担心三个未成年孙伢得不到好的抚养,又希望再添几个,保黄氏一脉香火旺盛。这是她的一块心病。
有财的老婆定氏,前头生了两个讨债的丫头,好不容易生个带把的,可惜血崩死了。三个孙伢都是她亲自抚养,睡也和她一张床。前面两个虽是女伢,但黄家人丁不旺,也当男伢养。如今大丫头大丫才八岁多,小丫头小丫虚七岁。孙子天宝更小,四岁刚过,还体弱多病,能否成人都成问题。这叫她如何肯瞑目啊!
定氏死后,她就张罗着给儿子续弦。当然,她这个家世,希望攀高枝者的确络绎不绝,恨不得把她高高的门槛踏平。做妾都是高攀,何况续弦当大呢?所以供她挑选的黄花闺女一大把。也有两个先后娶进了家门的。但是,不让她省心的儿子,除了鸦片,对其他再无兴趣,包括女人。很快,两个女人都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这丫头十五岁,可以圆房了。自从买过来,我调教了几年,人也本分,是个旺夫的相。我死了,你不再犯浑,也别守祖上的那些个头七、三七、五七甚至三年的守孝规矩了,直接收了她。是妻是妾我不管。这样三个伢有个姆妈①照应,也趁年轻,再给黄家添点人丁。”看一眼脸红透了的丫鬟小凤,喘了口粗气,老夫人又说,“两个坛坛②,终归是帮人家养的。我天宝一个人,太孤单了!”
瞥了小凤一眼,有财使劲点头。小凤呜呜咽咽,也使劲点头。
瞟一眼儿子,老夫人叮嘱道:“你不要当我面把个头点得像鸡啄米,我两腿一蹬又忘了。不然,我在地下睡着,也不安逸的。你要记住,这比天天给我烧香还好!”
第四桩,是要儿子学会当家理事。虽然三十几了,却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不敢说麦子韭菜分不清,但可以肯定,许多植物他叫不上名字。农活没做过,农事一抹黑,犁耙耖子各作何用途,估计也是一锅烂粥。镇上的生意就更不用说了,摸头不知脑。要不是去柜上取钱吸鸦片,估计连地方都摸不着。这么一个主,你教他么样理这一大家子的事?
眼看着自己油尽灯枯,黄周氏这才着起急来。这么大的家业,终归是要儿子支起来的,不能就这样断了。这个事,想想就头大,就盼望多活几年。可是,阎王在催命,黑白无常围着床头转啊!
平心说,这其实难怪有财。黄周氏太能干了,什么都亲力亲为,把一切思虑得周全,打理得有序,支派得妥帖。管家周光烈,是她娘家侄子,虽比有财大不了几岁,却是有头脑肯出力的;绸缎铺掌柜朱林、杂货铺掌柜张业成是跟老爷干起的人,虽说年纪有些大,但人实诚,口碑也好。所以,不管屋里屋外,都用不着有财操心。
听老夫人断断续续地说,三人泪流满面,劝她别想太多了。好人有好报,菩萨会保佑黄家,也保佑她长命百岁的。
黄周氏惨然一笑。将死之人,哪能听不出是安慰?也不管儿子是不是真听进去了,听进去了多少,还是做样子糊弄她,转头托付周光烈,说你也不是外人,你们是嫡亲表兄弟。你长他几岁,也有脑壳①,无论如何,看在我没拿你当外人的分儿上,帮帮有财。光烈满口应允,说姑妈放一百二十个心。
又对拿着篾片挑桐油灯芯的丫鬟小凤说,你以后就是这屋里的女主人了。我么样料理这个家的,相信你学了不少,我也有意教了你很多。要尽快把担子挑起来,相夫教子,千万别让家道中落,败在你们手上了。小凤又瞥了有财一眼,低眉顺眼地直点头。
黄周氏又语重心长地讲,在偌大的黄家大湾,孤儿寡母守住这份家业,没有族人和乡邻帮衬,是断断做不到的。纵有三头六臂,也做不到!一定要善待族人乡邻,切莫因蝇头小利,而和人家交恶。
正说着,下人王莲端药进来。小凤接过来尝了一口,正要喂黄周氏时,她却伸手挡住了,对转身出门的王莲说,你把长工和下人们都叫来。下面的话,我跟大家一块说。
老夫人药还没喝完,七八个长工和下人陆陆续续到了,把房间挤得水泄不通。黄周氏让小凤叫大家坐。但房里没那么多板凳,且在老夫人面前从未放肆过,尊卑有序哩!所以,除了早先坐在里面的东家黄有财和管家周光烈,都站着,还谢谢老夫人赏赐,说站惯了,不累的。
黄周氏身子虚弱,声音极小,所以众人屏息静气,生怕影响了她,也生怕漏掉了半个字。
出乎意料的是,老夫人先把所有人感谢了一遍,说黄家是大家的。没有大家,就没有今天的黄家……其实,就是一家人。因为不是姓黄,就是姓周,都是她婆家人,或者娘家人。就是个别旁姓,也乡里乡邻。何况处久了,不是亲人也变成了亲人。所以她主事起,就没敢怠慢大家。
老夫人刚一开口,就把所有人的心揪住了,女人们抽鼻子抹泪眼。她讲的也是实情。长期吃斋念佛的老夫人,也确实仁慈,没拿下人当下人。
女人们哭的这个间隙,黄周氏歇息了一会儿。喘口粗气,接着又说,她就要走了,拜托看在她待大家不算薄的分儿上,给她儿子一分面子,继续帮衬黄家。众人又唏嘘,泪流满面地说,一定不辜负老夫人重托。
黄周氏接着说,再过几天就过年了,而这场大雪,也给一些人家造成了灾难。所以,一直坚持的施粥,要比过去做得更好,明日就搭棚子。不仅禾场①上要搭,管逃荒要饭人的饱,还要到镇上去搭。塌了屋的,先接家里来住,让乡邻体体面面过个年。另外有些人家,房屋还能住,也有这样那样的难处,该施舍粮食的施舍粮食,该施舍钱的施舍钱。做这些事,大家会更辛苦。她叮嘱说,要把善事做好。
她面向儿子,实际对所有人说:“做善事,不能图回报,偷偷去送,千万别让人晓得。放到屋檐下,或者塞进门缝里,就可以了。不然,人家会觉得没面子。”
这种善事,黄周氏主事起,每年都做,也都明白该么样做,但黄周氏仍不厌其烦地每次都叮嘱一番。人活一张脸。再穷的人,也是要脸面的。不见面,就没打人家的脸,避免了人家的尴尬。这是黄周氏的逻辑。
那些困苦的乡邻,哪能不晓得是这家接济的?黄家大湾也还有几家财主,但没谁有她这样的菩萨心肠。都恨不能吃葡萄不吐皮,喝了血再敲碎骨头吸骨髓,哪里肯施舍别人?于是,那些人家把屋檐下的食物和钱默默收进屋里,也把这份情默默记下,再默默回馈。正是如此,才结出了黄周氏前面讲的虽是孤儿寡母,却仍然守住了这份家业的果。
当地的几股土匪,明火执仗地把周边的大户都抢过,肆无忌惮地绑票过,却从未找她家的麻烦。甚至都不到黄家大湾来,让乡邻跟着受益。
这个果,是在日积月累的润物无声中结下的。于黄周氏,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是吃斋念佛人慈悲为怀的自然表达。只不过,这么深奥的道理,一个最多到过通海口镇的女人,至死都没悟出,全凭一种朴素的想法。
黄周氏讲的最后一桩事,是她的丧事,一切从简。吃斋念佛的人,不喜欢铺张,何况这份家业,是她呕心沥血一分一厘攒下的,是她日积月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活着没敢奢侈,死后也不想铺张……
黄周氏还没讲完,屋里已经哭声一片。
讲这些话,黄周氏似乎耗尽了平生力气。最后几近呓语,周光烈和有财把耳朵凑近了,才勉强听得清几个字。她最后的呓语,凭着跟了她十多年的默契,周光烈还是明白了个大概——你们把我吩咐的做到了,就是对我最大的孝。我也就能放心地去见死鬼男人了。
一听要到镇上设棚施粥,有财体会不出奄奄一息的姆妈为他铺路的良苦用心,也感受不到众人此刻的心情,更忘记了刚刚对姆妈的承诺,自告奋勇地要去镇上。周光烈扭过头来,皱着眉头说你是东家,这种顶风冒雪出苦力的差事,还是让下人们去做吧。
“我困了,都出去吧!”黄周氏无力地摆了摆手,懒得再理会儿子。估计是心死了,生不起气来了。一来儿子的这么个德行,说到底还是她惯出来的毛病。二来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将死之人,也就这几天的事,管不了他一辈子了。该说的,都说了,听不听,就由他了。自己两眼一闭两腿一伸,他的日子过成个么样子,自己操不了那个心了。
人们眼噙热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黄周氏的房间,然后围在堂屋的方桌旁边。桌子下面有个烧着谷壳的火盆,一边向火①,一边听周光烈分派设棚施粥和接塌了屋的乡邻来家里住的事。
各自领了任务,便分头去行动。有的出门请无处栖身的乡邻,有的收拾房间,有的推起磨子碾米磨面,有的则清理搭棚子的材料。大家有个共同心愿,就是千万别拂了老夫人的菩萨心肠,一定帮这将死之人,把好事办好。
不一会儿,十来家乡邻,就陆陆续续到了。有的还卷了床破棉絮,有的么事①都没带,只有拖家带口的人。有眼力的,把破烂而简单的被褥行李往边上一扔,就动手帮起忙来。没眼力的,也被周光烈安排,或者正在忙碌的人们一声招喊,加入其间。伢们,则满院子疯跑。一时间,黄家大院便熙熙攘攘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当然,长工和下人们也会提醒说,小点声,不要吵到了老夫人!那些人往往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吐一下舌头,声调自然低了下去。但是很快,又忘了这个院里,还有个正跟催命无常抗争的人。
实际上,他们的忙碌,乃至吵闹,真没影响到昏昏沉沉睡着的黄周氏。
不久,一辆马车驶进村口,轧得积雪咯吱咯吱响。听到马铃响,周光烈心说总算是来了,吩咐王莲烧两碗姜汤,然后出门迎候。
周光烈很是过细。两碗姜汤,是给田郎中和苕货驱寒的。
等长工苕货在正搭粥棚的禾场上稳住马车,周光烈就迎上前去,满面歉疚地说,又麻烦郎中了。然后伸出手,扶田郎中下车,搀扶着进屋。长工腊狗提了田郎中的药箱,跟在身后。进进出出搭棚子的人,连忙让出一条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