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情绪大好,但周光烈是有城府的,不是草莽大汉。
他暗暗拧了一把棉裤里面的大腿,叮嘱自己沉住气,千万别再傻帽,又犯低级错误了。盛到碗里的肉,总是自己的,没人来抢。先帮对方把烦恼解决掉,心情弄舒畅,自己的事情,就好谈了。这样一想,他就跟黄有财打起了太极,问到底有何烦恼?
收小凤的事,黄周氏讲的时候他在场,不需要有财太啰嗦。老太太的遗言必须执行,周光烈认为这个是前提。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操办、何时操办,他建议尽早。有财虽不乐意,但也点头,说只能如此了。于是商定,正月二十就办了。收个丫头,五天的时间准备,够了。
“那我明日就过来操办。只是……”周光烈停顿了一下,望着有财。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跟我还吞吞吐吐?”有财是个直性子,没心膈①的,见不得曲里拐弯。
“那……”周光烈欲言又止,好像难以启齿,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询问,“就是,我的工钱么样算呢?”
有财果然愕然,把只有一层皮的额头皱成沟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声音有些颤抖地问:“表兄是么意思?”
“你看啊!现在社会动荡,么事都涨了。如果还是原来的工钱,我怕是只有去喝西北风了。”
“那……”有财显然没心理准备,停顿片刻,眉头皱起,“表兄想涨多少?”
“出得了你的手,就成。”周光烈嘿嘿一笑,这回倒是豪爽,似乎早就猜到有这一问。
有财心说假不假呀?我觉得姆妈给的价钱,就够大方了。你却还提,肯定是嫌少啊!什么叫出得了我的手?但嘴巴没这么讲,而是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淡淡一笑道:“既然表兄提起,肯定是谋划过的。直说无妨,只要我给得起。”
“既然你这么讲,我就不客气了。不然,显得我夹生。”躲避掉有财探询的目光,周光烈咽了口口水,“一百五。一百五么样?”
“一百五十个现大洋?”有财的眼睛瞪得像灯笼,语气也夸张到不行。
“第一,我觉得我值这个数;第二,我觉得你拿得出;第三,物价这么涨,没这个数,我一家老小没法活。”尽管心里有底线,但哪个怕钱多了咬手呢?再者说了,讨价还价,就是要讨嘛。所以,有财让他报个数,他便一咬牙,说得理直气壮。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有财的脑壳摇得像货郎鼓,直说:“太多了,太多了!”
除了包吃包住、管两套衣裳以及其他物品,原来才五十个现大洋,如今直接涨一百,三倍哩!当黄家的钱,是大风吹来的?就算有财再浑,也做不起这个冤大头啊!
口子的确是开大了。好像讨价还价的主导权,又不在自己手上了。突然悟到这一点,周光烈肠子又悔青了。但是,他也没办法改口,只得觍着脸皮问:“那表弟,你能给多少?”
“原价!爱干不干!”原价肯定是不可能的,有财也心知肚明。但他还是狠了下心,脸色也不好看了。
两个人讨价还价,最后定在八十个大洋。周光烈无奈地摇头,苦笑着说:“你太狠了,东家!”
其实,这本就是他的心理预期。他并非全天候在黄家,只是有事才来。往后,往黄家跑的时间,只怕会更少。
但凡婚姻大事,须得族长同意。不然,小凤进不了祠堂,不进祠堂便不能算黄家的人,这件事也就不能算完结。
送走周光烈,有财不磨叽,也拎了两盒枯壳子茶,去找族长黄有龙,行个程序。敲开门,望见坐在桌子正中喝茶的黄德林,暗道一声糟糕。他最不愿见的,就是这黄德林。但他也退不出来了,只得连忙双手一拱,叫道:“大伯,过年好啊!”
“都今日今时了,还讲个么礼性咧!”见他把枯壳子茶放到桌上,黄德林讲了句不客气的话,屁股都没挪一下,又嘴巴一努说,坐!
俗话说,伸手不打送礼的人。这黄德林还真不含糊,打得那是“啪啪”地响。有财有些尴尬,半边屁股在下首坐了,歉意地解释道:“是晚了些。今年新香,没么走动。”
“来客人了,看茶!”黄德林没接话茬,扭头对着后门喊,又问,“有事啊?”
“有点事,找族长。”
“哦,真是不巧啊!一早就去他老丈人家了。”
“谢谢!”接过王管家递来的茶,有财道,“跟您郎讲,其实也一样。”
“我又不管族里的事,你还是等他回来吧。”黄德林回得一干二净,然后把长长的铜烟杆含在嘴里,使劲地“吧嗒”了一口。
真是个老狐狸,装得还真像!有财暗骂了一句,脸上却堆满了笑:“其实就一点私事。跟您郎讲,真是一样的。”
“哦!”黄德林不置可否,拿烟杆对着茶碗晃了一下,“喏!喝茶。”
“多谢!”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有财放下时说,“就是姆妈去世前,交代我把小凤收了,还说不等个么三七五七和守孝三年的规矩了。所以,我就想正月二十,把事办了,免得姆妈在地下惦记。但是收小凤,得进祠堂。”
“嗯!难得你有这份孝心。”黄德林斜睨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循祖制呢,你就该等。但你娘有这个心愿,不等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世风在变,你又是为她守孝。她都不在乎,也就无所谓了……就不知,你是填房①呢,还是纳妾?”
“哦!您郎问这个啊,我没想过。其实,我是想一个人过算了。但姆妈有这个心愿,又不能拂了。”面对黄德林,有财知道没必要隐瞒么事,也隐瞒不住。老狐狸太精了,仿佛能看穿人心,洞悉你的所有想法。
“这个你可要想好了。假如是纳妾,那就简单了。请两桌客,表示有这个事,就完了。不用进祠堂的。就是不晓得,这是不是你姆妈的本意。你改邪归正守孝道,我是一百二十个赞成。但倘若不是你姆妈的意思,那你就既有悖祖训,又拂了你姆妈的意思。一头都不头,两头不沾边。”黄德林停住了,又“吧嗒”了一口旱烟。
“姆妈只说让我收,没说么样收。那可么办?”有财急了,后悔当初没追问一句。但姆妈死了,再问不到人了。
黄德林顺着自己的话,继续说:“如果是填房,就麻烦些,得规规矩矩办。小凤是你家买来的丫头,但要成为正房,就不能再说是没娘家的人。你得请个媒人,携了礼盒去提亲,再一步一步按章程来。”
“问题是,我原本想单过的。但姆妈讲了,又不能不办。大伯!您郎看,就纳妾,行不行?”听他这么一通分析,有财的脸,顿时像哭丧一样。
“能捋的,我帮你捊了。主意嘛,还得你自己拿……伢儿!既然你来了,有个事,我也再跟你说道说道。即使你不爱听,明白是为你好,就行了。”
有财没想到,他突然转了这大个弯,而是肯定不是好话,哪敢不听?便身子前倾了些,诚惶诚恐地说:“您郎说,我保证听。”
“那个鸦片,不能再抽了。真不是个么好东西。”黄德林又斜睨一眼,尽管语气轻描淡写,不屑却跃然脸上。
“已经戒了,大伯!”
“戒了?真戒了?但我么样听说,你天天往烟馆跑呢?”黄德林的目光,满是怀疑。
“真戒了!但人家要那么说,我也捂不住嘴。只要我行得正坐得端,人家要说,就由他说吧。”有财无可奈何。
“你要真戒了,人家为么事硬说你还在吸?难道人家都错了?难怪人们说,你又多了个毛病,阴一盒阳一盒①。这个就更不好了。做人哪,诚实是根本。黄家的伢,不能丢了根本。这些话,我本来不想说,烂在肚子里的。但你娘老子都死了,没人跟你说了。要不是怕丢黄家的人,我也懒得说。算了,看你也不想听,你走吧。”黄德林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地下了逐客令。
这也太霸道了吧?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有财无语。既然是这样,再待下去,只会招到更多羞辱,便起身告辞。但最后,他还是说了句:“大伯!感谢您郎的教诲。不过,我自从起过誓,就真的再没吸了。不然,我这根手指,不是白剁了?”扬了扬还包着布片的左手,直接出了黄德林家的门。
郁闷至极的有财,很快又收拢心情。为不再找黄德林爷父子讨轻视,决心纳妾算了。正月二十,如期跟小凤圆了房,此事便算了了。
尽管许多人为小凤不值,但小凤没觉得有多委屈。一个买来的丫头,也算是有个不错的归宿了,决心跟他好好过日子,按老夫人的意思相夫教子。
就在人们收了过年的心,转身为一年忙碌做准备时,一声惊天炸雷,不仅扰乱了黄家大湾的祥和与宁静,也捣得人心惶惶惊慌失措。
正月二十四清早,管家王保旺抬起手,刚要敲东家黄有龙的大门,睁眼一看,霎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大门上插着一把短刀!再一细瞧,短刀上穿着一片泛着黄色的毛边纸。他不敢取下来,急忙把门拍得山响。
“催命啦!”随着不耐烦的声音响起,门口露出了黄有龙那张阴冷的刀削脸。
面无人色的王保旺不能言语,用手指门上。黄有龙顺着手势一抬头,那把短刀与毛边纸便赫然映入眼帘,顿时也愣住了。这时黄德林悠闲踱来,瞅一眼门上,也是神色一凛。稍后,才颤颤抖抖地拔下短刀,取下毛边纸,反身摊在八仙桌上,哆哆嗦嗦地展开。
“为剿匪靖安,请备大洋五百,三天后送到镇海寺大殿香炉下。先礼后兵,过时不候。”潦草的毛笔字,无半个废字,刹那间就刺得眼睛灼痛。
五百大洋三天内备齐,这不是要命吗?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好汉,竟下此通牒?紧盯着这片堪比索命的毛边纸,三人半晌无语,也没敢再触碰,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悚。仿佛这是一颗重磅炸弹。良久之后,又面面相觑。虽然对长工和佃户刻薄了些,但在外面,好像没积么怨。
左思右想不得其意,黄德林眉头突然一展,计上心来,把桌子一拍说:“这不是针对我们家的!之所以钉在我家大门,是因为有龙是保长。那就好办了……去!请阁老和大户们祠堂偏殿议事。”言毕,转身去了茅舍①。
通知没讲何事,但祠堂偏殿向来是讨论和决定大事的地方,极少启用,何况还请旁姓参加。所以,接到通知的人,都嗅出了不一般的气味。
很快,阁老和大户们,熙熙攘攘三十多人,便在祠堂偏殿聚齐了。那片毛边纸,如烫手山芋般,在一个个面如土色的人手里也传了一遍。到最后,皱皱巴巴没了原样。众人的面色,越发苍白与凝重,跟这片毛边纸一样。甚至有几个,椅子都坐不稳,如若不是紧紧抓住把手,必定滑落在地。
时局动荡,土匪横行,但黄家大湾总体幸运。既没直接受战火蹂躏,也未曾遭土匪袭扰。眼下却白纸黑字的条子,公然钉上了保长家的大门。这到底是哪股势力?尽管打着“剿匪靖安”幌子,但肯定是土匪无疑。如果是政府,一不会采取这种典型的土匪勒索方式,而是直接发公牒;二不会送钱到寺庙,而是直接登门好吃好喝招待,然后提着钱袋子走人,或者要人送到衙门;三不会出现“先礼后兵,过时不候”的恐吓。
众人正在东想西想,黄德林把回到手里的毛边纸条猛地拍在桌上,犀利的目光扫视全场,惊吓得满场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坐在首位的他身上。
碰到前所未有的大事,没经多少世事的保长黄有龙也六神无主了。此刻的黄德林,就是黄家大湾的主心骨。从大家的目光中,黄德林读出了期待,更觉担子的沉重。跟大家一样,他其实也拿不定把握。一生经历过那么多事,唯独这种事,还是第一回。但他不能把心虚暴露出来,更不能传染给众人。他暗暗告诫自己,可不能作出错误判断。否则祖上开拓出来的这片土地,便会生灵涂炭永无宁日,上辱没祖宗,下愧对子孙。
黄德林不开口,众人便不敢讲话。但他也不能老不开口,否则黄家大湾的话事人,只怕是要旁落了。悟到这一层,鸦雀无声好几分钟之后,黄德林那浑浊而苍老的声音,终于在偏殿响起。果然如他所料,从众人终于舒出一口长气的表情看,那些悬到喉咙口的心,正慢慢往下放了。
黄德林说,这是黄家大湾前所未有的挑战,关系整个湾子的生死。众人立即联想到武家河的惨事,十几条人命,说没就没了,顿时叽叽喳喳起来。
黄德林并未阻止,而是等声音逐渐平息了,人们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时,才接着讲,到底是哪股人所为?是因为得罪还是别的原因?必须弄清楚。但是,他话锋一转又说,这个目前不是最为迫切的,只有慢慢来,因为对方只给了三天时间。
众人一想也是,三天摸清楚对方底细,显然有难度。
“现在最为迫切的,是这个款送不送,假如不送,就讨论个应对之策。如果送,么样凑,哪个去送?先把这些讨论清楚。其余的,只能日后图谋。”这是黄德林最后出的考题。说完,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再转头望众人。
会场再次沉默。
过了一会儿,黄德林的二弟黄德茂扭头问黄有龙:“虎子么时候到家?”
黄德茂的话刚落音,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黄有龙。祭祖的时候就讲要成立护湾队,在座的人也都凑了银两,却没下文。只是都憋在心里,没好意思问。
“哪儿那么快,二爷①!这才过去十几天咧!”黄有龙苦笑一声,双手抱拳对大伙拱了拱。
“唉!那就是指望不上了。”黄德茂哀叹一声,嘀咕道。
既然指望不上,便只得在送与不送中做选择了。一时间便如炸了锅般,众说纷纭。
有的说送吧,舍财免灾。不管是哪路土匪,都杀人不眨眼。倘若血洗黄家大湾,像武家河那样,可不是闹着玩的。有的反驳,假如土匪贪得无厌,觉得这钱来得太容易,还有下次,甚至下下次呢?又或者,给了这帮土匪,再来一帮土匪呢?何日是了期呀?于是,又觉得送不是个好办法。
坚持不送的,又提议尽快组织护湾队。反驳的又说,三天期限咧,我的大爷!何况都是有枪有刀的亡命徒咧!言下之意,组织护湾队,说起来容易,三天时间哪儿够啊!何况没武器,从未经历过打杀场面的老实巴交农民,拿镰刀冲担①去拼有枪有刀的亡命之徒,岂不是以卵击石自寻灭亡?于是,众人又沉默了。
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直急得这帮平日里满脑子智慧的阁老和财大气粗的大户们抓耳挠腮。
最后是黄德林把血红的眼珠瞪得像牛卵子,咬牙切齿地拍板:“送!”随后补充道,为保全父老乡邻,只有忍痛割肉。这是我们这些大户的责任。但是,我们今天忍辱负重送出去的,不管是哪路土匪,定教他来日加倍奉还。所以,组建护湾队是当务之急,必须抓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