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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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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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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金黄色》连载

第六章

铁了心要改邪归正,何况被周光烈气得不轻,所以有财学得很虔诚。即便鸦片瘾上来,也强忍着,端坐在桌旁仔细听,心里默默地记,偶尔还问上一两句。

夏先生也是真心要帮他,一边在袱包和红纸、黄裱纸上工工整整地写写画画,一边解释不同用途、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腊狗打下手,按吩咐裁纸、折叠和包装。担心流程出错,或者把先人搞混淆,腊狗除了默默记在心里,还照夏先生说的顺序,分门别类依次叠好。

折腾了小半天,才把整个弄完,心里也有个谱了,有财千恩万谢地恨不得叫爹。封了三个袁大头的谢资,叫苕货赶马车送夏先生回夏家垴。

应该说,有财和腊狗还是灵光的。经过这么小半天,都对祭神祭祖的流程,心里有了底。而有了底气的腊狗,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势,都跟过去不同了。他俨然是管家,先吩咐人把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堂屋再清理一遍,香案和神龛再擦亮些,接着去灶屋,看王莲几个人的准备情况。

背负双手,缓步绕行,睃巡案板上筲箕里卤好的猪头羊头和全鸡全鸭,灶台蒸笼上萦绕的腾腾热气,腊狗双眼细眯,嘴角上翘,满脸如鲜花般绽开。甚是满意地出门前,不忘对王莲等人说:“祭神祭祖很快开始。你们再把祭品检查一遍。差点么事赶快补。”

女人们答应的声音响起时,腊狗已经到了院子。

施粥都在禾场上的棚子里,但腊月三十至正月初三除外。这四天在院子里。这是老夫人立下的规矩。老夫人说,叫花子都有三天年。既然是过年,怎能在外面吃呢?然而堂屋坐不下,只好来个折中,在院子里。照老夫人的解释,进了大门就是家里。而进院子,大门是必经之处。所以在院子里,其实就是在家里。这四天的施粥,也不同于平时,一碗青菜或者萝卜稀粥管饱。这四天必须有鱼有肉,且必须同家人的年饭一样用新鲜大米。施粥的时间,也跟东家的年饭同步,从同一口锅里出同样的菜,不让人有被施舍的感觉。

老夫人立的温馨规矩,感动得无数人泪流满面。湾里特别困难的,不知来自何处讨米要饭的,都在这几天,拖家带口来到黄家的院子里。有的每年来,施粥的时候每天来。尽管这样,黄家依然一视同仁管饭,从不嫌恶。当然,来人也不坐等吃饭,有眼力见儿的,也帮忙做些事。

腊狗如周管家一般在院子里转悠,就有人跟他打招呼。腊狗也一一应着,甚至停下来拉几句家常。比如,摸着伢蓬松凌乱如鸡窝的头,问几岁了,感叹真是黄皮寡瘦啊!拉着瘦骨嶙峋的手,望着沟壑纵横的老脸,问长者今年高寿,感叹岁月真是把无情刀啊……

“啊,啊!”

腊狗兴致盎然,正跟熟悉与不熟悉等待施粥的人闲聊,苕货边比画边呼唤的声音,不合时宜地猛丁响起。腊狗皱了下眉头,问站在堂屋后门口向他招手的苕货:“么事?”

“堂屋收拾妥当了,时辰也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要去请东家?”祭祖的事,东家交代腊狗负责,所以在苕货心里,当然得请示他了。于是,两只手乱比画,嘴巴嘶哑地发出啊啊的声音。

长相厮守,腊狗当然明白苕货的意思,下意识地抬头看天。他其实看不到天。雪虽住了,天却依然昏惨惨的,且被天棚盖着。像模像样地背着手进堂屋,腊狗说我再看看。

在堂屋走了一圈,用挑剔的目光睃了一遍,在香案和神龛前停住,盯着正中的“天地君亲师”几个字足有一分钟,这才满意地说:“我去请东家,你带几个人去灶屋,把祭品端出来供上。”

虽然出自女人之手,祭品却必须由男人端上香案。此刻起,女人再不能碰。否则就亵渎了神灵和祖先,要重责的。

腊狗吩咐完毕,苕货和几个借宿避寒的黄姓男人,一脸肃穆地鱼贯般出堂屋后门,穿过院子,去到灶屋。能帮东家摆放祭品,也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所以几个男人早已净过手,也收拾得比平时干净清爽。

院子里望眼欲穿的人们,精神顿时一振,不自觉地挺起胸脯,眼睛紧盯着一众男人移动。因为,祭祀完神灵和祖先,团年饭就该开始了,早就咕咕叫的饥肠,终于能得到满足了。

过去祭神祭祖,都是跟在姆妈身后当配角。这次当主角了,由腊狗侍候着净了手,有财进到堂屋,一见香案和神龛上还冒着热气的供品,脸色不自觉地肃穆起来。

大丫小丫跟天宝,由小凤引着,跟在爹身后。再在他们身后,是自觉站成三排的长工、下人和借宿避寒以及吃施粥的所有男丁。在这么一个肃穆的时刻,进入这么一个肃穆的场所,望着眼前肃穆的灵牌和肃穆的祭品,人们也满脸肃穆,掉根针都听得见声音。

腊狗担负起司仪职责。随着他拿腔拿调的“祭神祭祖仪式,现在开始”的高喊,人们该跪时规规矩矩跪,该叩首时伏下身子叩首。腊狗引着有财上香焚袱包烧纸钱时,众人便站着行注目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

祭神祭祖仪式,一气呵成。腊狗高呼“礼成”后,人们一哄而散,吃施粥的杂乱地跑出堂屋,迅速到院子找座位。长工、下人和借宿的乡邻,则在堂屋摆起了四桌,与东家其乐融融地大碗喝酒大快朵颐。

黄家的整个年,都是在丧失主心骨的混乱中过的。周光烈只在初一来烧了新香①,吃了餐酒,再没露面。有财没个主见,谁的建议都觉得行,大家想一出是一出,各种主意五花八门。他约束不了众人,人们想搞么事②就搞么事。甚至有下人和借宿的乡邻,把鸡鸭鱼肉夹在棉袄里带回家去,就如取自家的东西一样随意。

自小被收养的腊狗夫妇和苕货,早把黄家当自家了,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起初旁敲侧击地提醒,这个法子不行又改策略,直截了当说张三打破了一口锅,李四拿走了一桌的菜,王五偷走了半只羊。

被他们嚼得耳朵根子都起茧了,有财暴跳如雷地要收拾人。然而,他的处理方式,却是找人当面对质,搞得告状的人叫苦不迭。不过,却也不惧被出卖。毕竟,东家的家,就是自己的家!当然,也有奸狡的主,打死不认账。

黄有明夫妇,就是这样一对活宝。

光天化日之下,借宿避寒的黄有明老婆胆子越来越大,竟夹了床半新的棉被回家,被腊狗撞了个正着,问她拿被褥做么事?你要晒吧,也没见日头。她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带来的。腊狗一声冷笑,说你来的时候只带了床破絮,哪见这好的被褥?分明是东家的。她说你说是就是啊?上面有字吗?你咬它一口,它出血就是东家的。否则,好狗不挡路!

腊狗气得吐血,上去抢夺。黄有明老婆哪是血气方刚年轻男人的对手?见势不妙,干脆一松手,一屁股跌坐到雪地上,撒泼打滚,大哭大闹,说腊狗非礼她。

她冷不防松手,毫无心理准备的腊狗也来个后仰,抱着被褥摔了一跤。

正是施粥的当口,一众喝着稀粥的人,便端着碗看热闹。但是,他们只看到两人争抢,没闹清楚缘由,不分青红皂白,都指责腊狗哪是个男人?青天白日欺负手无寸铁的女人。

腊狗抱着被褥,边爬起边解释,说是东家的。刚刚爬起,却冷不丁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转头一看,就看到了黄有明那张愤怒得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的四方脸。

男人来了,女人哭闹得越发厉害,两只脚在雪地里乱蹬乱捅,边哭边诉:“穷人不是人哪,呜呜……连长工也敢欺负啊,呜呜……一床被褥,都怀疑是偷的哟,呜呜……背个强偷①名声,哪还有脸活呀,呜呜……”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何况大过年的,被人扇一耳光,照通海口地区的说法,那不得一年都晦气呀!但腊狗还算理智,又觉得正义在他这边,所以尽管气得脸色铁青,却硬是忍住没还手,反而对黄有明说:“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但这床被褥,的确是东家的,我还盖过。”

“你说是就是了?上面有牙齿印吗?”黄有明怒气冲天,脸不变色心不跳,又去夺被褥,霸道地说,“我堂客说是我家的,那肯定就是了。退一万步说,我跟有财是兄弟,嫂子找他要床被褥,谅他也不敢不给。么时候轮到你个当长工的狗,说三道四?你出个鸟的头啊,出!”

他说到东家,提醒了腊狗,就想着请他出来主持公道。然而,东家却不在家里,他出门去了。

大过年的,家里有新香,他不在屋里守着,出个么门啦?听说有财不在家,不少人腹诽,肯定是烟瘾上来,到鸦片馆逍遥去了。姆妈下葬那天,还假模假样地断指明誓,骗取同情。明个鬼的誓啊明,他是嫌指头多了!亏人们还替他洒了几滴眼泪。也有人心说,这人真是够狠,为了骗同情,指头都敢剁。但是,这才忍了几日啊?就旧病复发了!叹息真是没得救了。

其实,众人只猜对了一半,另外一半却冤枉了有财。

他是真心想戒,但那个东西太诱人,戒掉实在难,忍得也实在难受。他怕一时没忍住,又跑去烟馆,就想找人说话,把时间打发了。

但愿意听他说话的姆妈,去了另外的世界,再不理他了。而因为施粥和那么多人借宿,屋里闹哄哄的,也没办法跟人安静说话。另外在家里,一堆的事找他拿主意,猛丁接受不了,有些心烦。于是一早晨,就喊苕货驾车,也的确是去了镇上。不过没去烟馆吞云吐雾,而是跟绸缎铺掌柜朱林和杂货铺掌柜张业成拜年,讨教生意上的事。

众人要是晓得他的心意,了解他的行程,兴许就不会生出那么多鄙视,而是多了理解与尊重。

虽然东家不在家,腊狗也是万万不能让黄有明把被褥拿走的。这也关系他清白哩!倘若让他拿走,东家损失床棉被事小,他欺负女人的名声就坐实了,事情就大发了。所以,也是死拽着不松手。

一床被褥都快要扯破了,两人依旧互不相让。正在吃施粥的人,看戏不怕台高地瞎起哄,闹得禾场上沸沸扬扬。

“咯吱,咯吱!”

接近开夜饭①的时间,车轮辗轧积雪的声音,终于由远而近。人们转过头去,果见一匹马一步三摇,拖着大车缓缓走来。苕货和东家戴着狗钻洞帽子,车把手上一边一个蜷缩着,手袖在袖筒里,苕货怀里还抱着马鞭,马都懒得赶。

一见禾场上的混乱,有财就皱起眉头问,么回事?两人如拔河般,各扯被角一头,请他评理。一天的好心情,顿时被砸成齑粉。望一眼撕裂的棉被,有财不假思索地吼道:“被褥我不要了,谁爱拿走拿走!”

就在腊狗愕然和黄有明得意之际,有财一脚跨进堂屋,挥挥手气急败坏地宣布:“我也不借屋你们住了,都走!从明日起,也停止施粥,棚子拆了!你们爱住哪住哪,爱去哪吃去哪吃去!”

他这话,霎时如炸雷炸响,所有人蒙在当场。随后就脸色都变了,有的当即卷起破棉絮,拉了老婆伢儿,气鼓鼓地作势要走,当他是空气。

这副场景,令有财目瞪口呆,顿悟么事叫穷人子气大了,也让他对人性有了更深切理解。来时点头哈腰千恩万谢,满嘴都是甜蜜蜜的颂扬。如今要他们走,就仿佛变成积攒了几辈子仇恨的人,都是要生吞活剥了他的神情。他在心里哀叹:“还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啦!”

其实,被人像轰野狗一样轰出门,心里面十二分不爽,也可以想见。只是这些人,争不起硬气。这是人家的屋,没义务养活自己,让住是情分,不让住是本分。所以,没哪个敢说半个“不”字。

有良心的,甚至站在有财的角度想,十几家子人,白吃白住十几日,的确也吵得够呛。总不能一直吃住下去吧?总有搬出去的那一天哪!当然,有些胆大的,也捎带着卷点小物件或者食物,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

吃施粥的,估计想法跟借宿的人一样。本来过着睡醒了吃、吃完了睡的神仙日子,突然发现没地方吃了。天寒地冻的,饥肠辘辘去哪里填充?面对肚子咕噜咕噜的抗议,还不火冒三丈?但是,不说世上财主千千万,单这黄家大湾也还有几家,却只有黄周氏心肠好,每年开粥棚。人家也不该①哪个的,凭么事无缘无故地给你白吃白喝?

王莲急急从灶屋出来,拉着有财到一个角落,说话的声音也急急的:“使不得,使不得的,东家!这么一来,不仅老妈的好意全泡汤了,您郎的名声也彻底坏掉了。”

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她侍候过老少两代夫人,如今又照护着三个伢儿。她的话,有财还听得进去。何况也没打算把事情做绝,只是被气得够呛,说说气话而已。于是咧咧嘴,无奈地说:“真是太气人了。白吃白住就算了,我们也不差这点东西。但是,何至于连偷带拿呢?”

王莲放下心来,连忙叫腊狗、苕货等长工和下人,去拦要走的人,说东家只是讲了句气话,何必当真呢?王莲也苦口婆心地劝,再不要拐东西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东家的东西,也不是浪打来的。

那些人哪里真想走?也是做个样子的。如今见好就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讪讪应着,顺坡下驴地继续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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