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烈的绝情,让有财愣在禾场上,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没操过那些心,只晓得个大致。但具体么样做,前后是个么顺序,要注意哪些细节,等等,还真是一笔糊涂账。甚至,给先辈寄袱包①这种最简单的事,读书时先生教过,忌日或者重要节日家里也写,但到底写了些么事,烧的时候说些么话,他实在没记住。总以为姆妈能活万万年,至少管他这辈子,没想到这么早就走了。大年三十,祖先是必须祭的,袱包是必须寄的。不然,九泉之下的祖先们一生气,他哪还有安生日子过呀!
外面很冷,小凤不晓得他为么事在禾场上发呆,怯懦地喊了声东家,说:“水烧好了,盛在木盆里。抓紧洗了睡吧,这几天的确受累了……手指还疼吗?”
给东家打洗脸水洗脚水,一向都是腊狗或者苕货做的。老夫人临终要有财收了她,小凤便把自己的终身,于不知不觉间托付给了这个男人,认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是分内之事。而且,侍候人侍候惯了,于是主动揽过这个活。
“洗,洗,洗!洗个鬼吔洗!”有财正在烦心哩,当即就没好气地喷了她八百钱②。
说到底,十五岁的小凤,还是个伢。吃斋念佛的黄周氏宅心仁厚,加上本就人丁不旺,小凤也还算机灵乖巧,就没拿她当买来的丫头,吆来喝去。如今,一片好心被当了驴肝肺,招来一顿没来由的呵斥,顿时脸就红到耳根,愣在门外回屋也不是,继续陪他待着也不是。
有财懒得管她的感受,气呼呼回屋,然后一屁股落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毕竟,站在雪地里,真是蛮冷的。
在有财的印象里,姆妈待周光烈这个舅侄不薄。他爹娘死得早,自小就接到家里,管吃饱穿暖,还送他进学堂,读了一肚子的墨水。后来又给他买了台起了屋,帮他娶了媳妇,叫他当管家。跟他这个亲儿子,也没么不同了。甚至,言语上更亲热。如今姆妈刚刚入土,正是自己有难处要帮扶,何况他也答应了姆妈的,怎么就薄情寡义撂挑子呢?是不是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不是明摆着抹卡胡①吗?照这个节奏,怕是管家他也不准备干了。即便他还想干,自己还请不请,也得掂量掂量了。可是,不请他,请哪个②呢?
越想,有财就越烦,直骂周光烈你个白眼狼,算我姆妈白疼你了。他这心里乱得很,恨不得连夜去烟馆,再吸几口刚刚决心戒掉的鸦片,哪里能顾及小凤的感受?
想想自己真没办法解决明日的问题,就大声叫喊:“腊狗,腊狗!”
腊狗已经睡下了。听他声音里充满了焦躁,小凤自告奋勇:“东家别慌,我去喊他过来。”
“东家这么晚叫我,请问有么急事?”腊狗也听到了他的叫喊,一边小跑,一边把胳膊往袖筒里塞。
“团年饭和祭祖的事,安排好了吗?”
面对东家的劈头询问,刚进堂屋的腊狗顿时蒙了。愣怔片刻,才应道:“这种事,一向都是周管家准备好,我们照办的。”随即又说,我去喊周管家来。
“抹卡胡,走了。”
“啊?”腊狗的嘴巴吞得下鹅蛋,再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今年的团年饭和祭祖,就由你负责,务必做到位。”言毕,丢下发呆的腊狗跟小凤,有财脸和脚也没洗,径直进房间困觉去了。
安排团年饭,举办祭祖仪式,这是天大的事哩!哪是我一个长工做得了主的?哪年不是老夫人亲自张罗,周管家具体操办的?我就打打杂而已。能主持这大的事,我还做个么长工?还不早就飞黄腾达,至少也跟周光烈一样,被人请去当管家了?愣在堂屋,腊狗越想越气。
然而,气归气,东家吩咐了,他还得当个事去办。
回过头来又一想,真搞砸了,不遂东家的意,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本来就不是长工做得了的事,哪个要你赶鸭子上架的?倘若东家不讲理,扯横皮扣工钱,大不了被你辞了,再去找个东家。之所以死心塌地在你家做,是老夫人心好,不仅收养了我,还把丫头王莲许配我,不至于打一辈子光棍。如今恩人去了,如果你把我不当人,我就当你是疯狗。
翻过来覆过去地想了一遭,十八岁的腊狗,心里就舒坦了许多。何况天这么晚,么事都做不成了,不如安心困觉。
心情舒坦了许多的腊狗,钻进了那床破棉絮里。王莲把手搭过来,搂着帮他暖和身子,问东家找他何事?他愁眉苦脸,简单地说了说。
抽出胳膊支在床上,王莲半边身子侧起,盯着腊狗认真地说:“既蒙东家看得起,那就不能搞砸了。”
“我哪是那块料啊,我的好堂客!”腊狗苦笑一声,搂过王莲。
思忖片刻,王莲说:“你想啊!长工和下人,加起来有十个,借宿避寒的也有十几家,东家却把这么重要的事,只托付给了你。这至少表明,东家没把你看外。或者说,觉得你比别人有脑壳、更能干,值得信任和依赖,挑得起这副担子。”
腊狗想想,嘿嘿地笑了几声,说也是啊!
“不管么样说,照东家对我们的恩情,都要把事办得妥妥的。”王莲依旧盯着男人的脸,开导道,“你看啊,你娘老子①死得早,老妈怜悯你,八岁就收到家里。虽说放牛下地吃了些苦,但终归有个归宿,不至于饿死荒郊。我呢也是。九岁讨米要饭到这里,老妈见着可怜,就叫我留下来。跟着老妈和少夫人,帮着照护两个小姐和少爷,做些灶屋的事,也没吃多大苦。后来老妈看我们般配,就成全了我们,还送了五亩田。名义上你是长工,我是下人,但老妈何时把我们当长工和下人待了呢?”
“我也是这样想。可不能在老夫人刚刚入土,就把她家里的事搞砸了。但是,我的确心里不托底,就怕对不起老夫人。所以,才烦哩!”
“不急。我们合计一下。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再说这些年,我们都参与了。把做过的事捋一捋,轮廓不就出来了?”
腊狗一想也是,干脆也靠着床头坐起来,从棉絮上抓过棉袄披上,就着窗外的雪光,两人一桩桩一件件仔细地凑。
团年饭好办。菜家里都有,端上桌的每年大同小异,这几年的团年饭都是王莲做,早就得心应手了。王莲说这个可以忽略。
难题还是祭神祭祖。按照惯例,半个月前就应该着手准备的。即便今年特殊,老夫人病了,东家的事陡然多了不少,且非常零乱,但老夫人是多细心的人啊!家里头再乱,自己身体再不好,也不会把这事忽略了。然而,前段时间忙着给老夫人看病,这几天又忙她的丧事,也没留意周管家准备了没有,如果有现成的,那还好办。倘若是没有,真抹卡胡,那就有些麻烦。
头靠在男人肩上,王莲边回忆边说:“周管家想抹卡胡,肯定就是没准备……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怎么就料到老夫人年前过世呢?所以,兴许也有准备。天亮了去账房看看。要是他有准备,就好办了,拿出来就是……就是没准备,也没关系。祭神祭祖的生案、熟案①,这几年都是我做的,无非就那几样。猪头羊头、鸡鸭鱼肉这些东西,家里现成就有,我一会儿就去做,肯定误不了事。钱纸、蜡烛、红纸、香这些物品,老妈吃斋念佛,常年有备,办丧事又买了一些,料想家里不缺……你去问东家要,或者到佛堂找。实在还差点么事,一早叫苕货上街去买。”
王莲这一番梳理,直惊得男人把瞳孔瞪得老大。他太佩服女人了,竟把毫无头绪的一团乱麻,梳理得条分缕析。然而,腊狗的眉头随即又皱起。实物的准备,只是一部分。祭神祭祖的关键,在于文案和仪式。他不识几个字,写那些东西,估计东家也不在行。那可么办?
王莲也觉得是个问题。周管家连东家的脸都打了,肯定不会卖他个长工的面子。想了想,侧过脸,用探询的口吻说:“我看夏先生蛮和善的。要不,求夏先生?”
把湾子里识字的人在脑子里轮了一遍,腊狗无奈地说:“看来也只有这样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商量妥当,王莲便起身了。她得去准备熟案。腊狗躺下困觉。心里惦记着事,哪里睡得着?也干脆下床,进灶屋给女人打下手。
镇上的商家,也要回家吃团年饭的,又不想错失赚钱机会,所以腊月三十做半天生意,下午起到正月十五上门板休市。如果缺么事,得叫苕货抓紧去买。磨蹭到店家上了门板,麻烦就大了。所以鸡叫第二遍,腊狗就去敲东家的房门。
有财睡得正香,猛丁被吵醒,当即就火了,躺在被窝里说:“催命哪!深更半夜的,鬼叫个么事?”
“东家!您郎昨天吩咐的事,我想了一晚上,才刚想出个头绪……就是来问问,祭神祭祖的物品都在哪里?好做准备。不然,来不及的。”腊狗赔着笑脸,轻轻跺脚。外面实在太冷了。
“周管家呢?去问他呀!我哪里晓得在哪里?”刚说完,就记起周光烈不来了,有财顿时头大,砍断了手指的地方也突然疼了,睡意更没了。但是,火气依然在,只是改对周光烈了。不过,他不在跟前,只好由腊狗替他受着。只听他耍赖式地说:“东西你去找,办法你去想。交给你了,你就要做好。”
腊狗哭笑不得,但也别无他法。想了想,又说:“您郎有账房的钥匙没?我进去看看,周管家准备了没有。”
“没有!”有财只回了两个字,斩钉截铁。
腊狗不晓得他是说没钥匙,还是说周光烈没准备。但听那极其不爽的语气,也不想触他那个霉头了,慌毛火急转身去佛堂。
老夫人走了,佛堂的桐油灯却还燃着。
在佛堂转了一圈,腊狗心情轻松不少。王莲说的物品,这里都有,就不劳苕货辛苦一趟了。他不晓得需要多大的量,干脆一口袋都装了,去灶屋跟王莲打了声招呼,就急忙出门。
天刚放亮,腊狗就气喘吁吁地跑到学堂,却见一把铜锁挂在门上,心顿时凉了半截。
学堂开在黄氏祠堂旁边,原本是祠堂的厢房。连忙去敲管理祠堂的黄有亮家那扇破门。
“夏先生一早就回去了。”
“怎么就回去了呢?”腊狗脱口而出。
“你我这样的穷鬼都要过年,人家堂堂教书先生,不更得过年了?”黄有亮扑哧一声笑了,觉得他这话问得奇怪。但这一笑,牵动了额头和脸上的青紫瘀伤,赶紧抚摸一把,眉头紧蹙地骂了一句:“狗日的刘二虎!”
“也是,啊!”腊狗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再一抬头,就见昨晚跟刘二虎打架的瘀痕,还清晰地印在他额头。也没心思关心他的伤势,急切地问走了多长时间。
“一炷香的工夫吧。”黄有亮又问他这么急找夏先生,为么事?
腊狗没工夫跟他磨嘴皮,急匆匆去追夏先生。追了两里多地,才把夏先生追上。腊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述说来意。
只夹了个包袱的夏先生,把狗钻洞①往上扯了扯,露出嘴巴,为难地说:“昨晚上么样不讲呢?你看这荒郊野岭的,我站着讲讲倒是可以,但么样帮你写呢?就是能写,也对先人不恭啊!”
腊狗伸出空着的手,要接夏先生的包袱,说我跟您郎去夏家垴。您郎写好了,我再拿回来。
“那哪里来得及呀!”夏先生脱口而出。随后把包袱夹紧了,说不用。又指着身旁六七岁的儿子夏恒义:“你看我爷父子清早就走起,才走了两里地。后面还有四五里哩,那不到午时以后啊!再写一两个时辰,今日不就过去了?”
“那怎办?周管家抹卡胡,全指望您郎哩。”腊狗满脸失望。
“唉!”夏先生纠结良久,叹了口气道,“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我跟你转去吧。我们一路走一路讲,再帮你写完,你就晓得么样做了。”
“那哪里担当得起呢,夏先生!”虽然十分渴望,但腊狗还是心存愧疚。
“抓紧时间吧!越耽误越晚了。”夏先生叫儿子先回去,说他晚些再回。随后,一步三滑地往回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