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仪式完毕,便是黄氏家族大聚餐。直到此时,有财那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回肚里。
有资格迈过祠堂那道高约两尺门槛的,按照黄氏祖先立下的规矩,只有年满十岁以上的男丁。媳妇可以从侧门进来一回,就是新婚仪式之后,来禀告列祖列宗,我是黄家儿媳了,同时祈求多子多福,以保黄氏宗脉世代永续。
聚餐就不同了。黄氏家族近两百户一千多人,有一个算一个,婴儿也不例外,都能参加。男人在祠堂祭祖,女人们则按事先分派,去几个财主家里准备聚餐。哪些人去哪户财主家,也由黄有豹事先编排,乱不了的。
编排聚餐这事,不是谁都担得起的。比如有财,肯定做不了。这个“苦差事”,过去是黄有龙,现在是他的三弟,也是家族账房黄有豹勉为其难了。
编排这回聚餐,黄有豹也是煞费苦心。比如,去族长家里,不能是太穷的人,得安排德高望重的阁老家庭;也不能把阁老全部安排到族长家里,其他家里也得有镇得住场子的阁老;有矛盾的不能到一起,否则闹出事来就坏了家族喜庆。还有,有的家庭人多,有的家庭人少;有的财主房屋宽,有的财主房屋窄。最大的难题,是让人窥不出其中奥妙,即便有疑惑,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解释。诸如此类,他都得考虑清楚,然后提出建议,由族长决定。
有财家房子大,安排的人也最多,四十桌,也就是三百二十人。除了堂屋和几个房间,院子里就能摆二十桌。当然,也还是摆不下,但他家有施粥的天棚,正好可以利用。桌子板凳和碗筷碟盘,各家也自觉带来。座席的编排,则不需要黄有豹操心了,每个财主家里,他都指派一名知宾①,明确由知宾负责。
坐在自家堂屋的桌上,看着男人们乱哄哄闹酒(女人和伢们在院子或者天棚里),有财提不起精神。虽然多出了那么多血,却依然被族长像训继儿子②,训了好一顿。他这心里,能舒坦?肯定不是个滋味。但是作为东家,他也不好冷落族人,给人留下话柄,所以只得强装笑脸,有一搭没一搭应酬。
他巴巴地祈祷,早点结束吧!
但是,家族聚餐一年才一回,哪有那么快结束?何况今年他多杀了一头猪、多宰了两只羊,菜肴便更丰盛些。
在有财度日如年的煎熬中,闹腾了一个多时辰的家族聚餐,终于接近尾声了。谁知有几个后生,依然沉浸在成立护湾队的激动里,嚷嚷着再炒几个菜下酒。
把家族聚餐派到财主家,一个没言明的考虑,就是菜肴酒水可能不足。说白了,变相吃一回大户。财主们也乐得做个人情,滋润一下族人们那饿得干瘪了许久的胃。毕竟一个祖宗发下来的,有的还同一个房头。就如过年期间,伢儿虽然淘气,家长也往往表现出宽容大度。
有财吩咐腊狗,再上几个硬菜,叫他们闹个够。而后笑着说:“我就先撤了,你们吃好喝好。酒菜不够尽管叫。”
黄天雄喝得有些麻木了,脸红得像猴子屁股,拉着他的手,打了个酒嗝,语无伦次地说:“财叔!您郎最够意思……但不陪,就不够意思……就是赶我们走的意思。”
“我是怕在这里,你们这些晚辈拘谨。我离开了,你们好敞开闹啊!”有财扒他的手,还是起了身。
“不是这样……您郎肯定是烟瘾来了……要去镇上。”
有财的脸,“欻”的一下就黑得透透的。满桌的人也吓了一跳,不晓得他为么事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打人的脸吗?喧闹戛然而止,掉片雪花都能听得见声音。
“财叔!他喝多了,瞎说八道的……呃!打人不打脸。吸鸦片这种事……呃!怎好在大庭……呃!广众下说呢?”黄天忠打破尴尬,下位跑了过来,拉着有财的胳膊。
众人又是一愣,面面相觑。然后纷纷起身,有的拦黄天雄,有的拉黄天忠,说他们是二黄①,劝有财别一般见识。
有财脸色铁青,心想丢根骨头,狗还跟我摇摇尾巴。今日好酒好肉招呼,竟招致羞辱,何况还是一群晚辈。这让他很是气恼,训斥道:“瞎说八道么事呀?我早就戒了!”
“吸就吸呗,财叔……嗝!又不是多大个丑事。我要是有钱……嗝!也去吸。”黄天雄没听出他的不满跟愤怒,继续胡说八道。
众人也拦他不住,只得抓住他棉袄往外拖,把他丢到雪地里,自个去醒酒。
有财懒得跟几个酒疯子磨叽,丢下满桌尴尬的目光,径直离席。他先各个房间转了一圈,甚至去了牛棚跟马厩,又到灶屋。见下人们都在吃饭,也不吭气,阴沉着脸去账房。
年眼看就过完了,表哥周光烈到底是个么意思?管家一日不能缺,他到底还来不来呢?翻着桌上的账本,有财心里无比郁闷。他相信,自己摸一年,他来不来,都无所谓了。但这一年,自己顶起来还是难度不小的。
另一件不开心的事,还是明明他已经改邪归正了,人们怎么就死活不相信呢?费了那么多口舌,却没几个人相信。黄有龙如此,那帮阁老如此,家里正在闹腾的后辈如此,估计那些没开口的,心里也是如此想的。
“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啦!要改变固有印象,何其难!”有财长叹一声,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为当初的浑。
跟有财一样,周光烈也心事满腹,整个年都没过好。
一直挨到正月十五吃过汤圆了,周光烈仍像没见引窝蛋的鸡母①,倒背着手在家里走来走去,皱着眉头唉声叹气。
“憋在屋里愁眉苦脸,也不是个事。还不如去打一捞②,探个虚实。”堂客周文氏拿抹布擦桌子,帮他出主意。
女人出的这个主意,他不是没想过,但心里还是别扭,低不下那个下贱。
自诩聪明一世的周光烈,后悔么样就猪油蒙了心,做出那么糊涂的事呢?给人的感觉是抹卡胡,也的确是要抹一回卡胡,逼有财给他个态度,最好能涨工钱。
老东家姑妈过世了,那么新东家如何打算,是否继续聘他,以及给多少工钱?怎么着也该有个姿态,让他有些面子。有财却只字不提。
回过头来想,还是自己心急了。姑妈刚刚过世,下葬当晚,自己就甩袖子走人,根本没给对方时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啊!周光烈追悔莫及。
甚至,他觉得低估了有财的智商。算死了他搞不团圆,就会低声下气来求自己,趁机提工钱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杀出夏先生这个程咬金。这夏先生也是可恶!为了区区三块大洋,他也吃得起亏,回家已经走到半路了,又顶风冒雪转来,把事情办团圆了,生生坏了自己的好事。还真是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啊!周光烈在心里又哀叹。
最后的一个机会,就是烧新香的人络绎不绝,春客天天请,加上施粥还在继续,原以为离了自己要砸锅的。没想到,腊狗那个狗屁长工,一个小愣子,竟然又搞周全了。如此一来,就显得请个管家,是多余的,这么些年的银子扔水里了。乡邻谈起来,也好说不好听哩!这叫他这张脸,往哪里撂呀!周光烈把腊狗又臭骂一回。
眼睁睁瞅着机会一个个流失,回旋的余地越来越小,周光烈懊恼得床单都快蹬烂了。
无尽的懊恼过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聪明,也许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对付有财那根直肠子,哪里用得着弯弯绕花心思?以两个人的关系,么事不能当面提?却偏要画蛇添足斗心眼,搞得如此被动。退一万步说,就是不涨工钱,安心当个管家,一人之下多少人之上,跟东家一张桌上吃饭,每餐酒肉招待,又横草不拈直草不拿①,蛮潇洒自在的。何况,收入也不错。
黄家大湾的几个管家,他的工钱是最高的。隔三岔五,姑妈还给些食物、小钱和布匹。也许有财抠门,再想像姑妈那样三不知①地给点钱物,怕是不可能了。但再怎么不济,总不至于减工钱,只会加呀!
初一去烧新香,也想顺便讨个信的,但有财只字没提。此后十几天,也不见他回拜。当然,他新孝在身,按规矩不回拜,也勉强说得过去,还真挑不出他么毛病。
十五过了,年就完了。如果有财还不来请,他这个管家,也就当到头了。老东家都守不住,其他财主又不缺管家,哪个来聘他?姑妈给的五十亩田,都佃出去了,靠租子管一家人的肚皮,也不成问题,但总觉得窝囊。头回跟有财斗心眼,看来,自己得以惨败收场了。
女人说得没错,有财的那个宝一碗扣着②,想知道骰子是几,也只有低回下贱,去他家里打一捞了。假如他铁了心不聘,也只好哑巴吃黄连,早做其他打算了。权当买个教训吧!谁教聪明睿智的心,竟被糨糊糊住了呢?
尽管极不情愿,还是让女人拿了两盒枯壳子茶③。已经迈出门槛了,女人又急忙喊了声:“等等!”
“知道么样说,不要你教。”周光烈皱起眉头,以为女人还要絮叨么事。
不想女人跨步上前,劈手夺过礼盒,反身放到桌上,麻溜地拆开捆在外面的草绳。周光烈心思剔透,笑着说:“我么样就没想到呢?还是堂客精明。”
女人也不言语,三下五除二就揭开礼盒。盒内只剩十几颗京果、麻枣和兰花根①,可能是淘气的伢儿偷吃了。她犹豫了一下,因为太少了。但随即还是拿出几颗,放到桌上的盘子里,再把盒子盖上,草绳子系好,递给男人。
“就送个空盒子,他也不敢问我礼性的②。难不成,他还打开来看?”提在手里晃荡了几下,周光烈开心地笑了。
通海口地区收礼,没哪个当着客人的面开拆。打人脸哩!
“只管把心放肚里!”女人白了他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然后打机关枪似的道,“他还不是往边上一丢,转手又送人了?就算日后发现少,能断定是你送的?早去早回,等你好消息。”
周文氏虽然尖嘴猴腮,但心思缜密嘴皮子厉害,整个周王村都是出了名的。特别是吵架,从未输过。这也是周光烈引以为傲的巨大优点。
周光烈挖着脑壳,礼盒夹在腋下,双手袖在袖筒子里,小心翼翼地走,盘算着怎么套话。从周王村到黄家大湾,有三里多地,所以中午才到。
穿过施粥的棚子,踏着青石板台阶拾级而上,刚到屋檐下,不承想掉下来一根凌钩子,正好落在衣领里,冰得周光烈一个激灵。
青石板上仿佛刚浇过水似的,结了薄薄的冰。所以这个激灵不打紧,重心顿时失衡,脚跟往后一滑,人往前一扑,双手连忙从袖筒里抽出,直接把大门推开了。此时,额头离那高高的门槛只差寸把远,狗皮帽子滚进了门里,枯壳子茶被身子压得粉碎。
大门猛地推开,随即卷进一股寒风,把桌下火盆里的火吹得一闪,躺在角落里啃骨头的黄狗,吓得丢下骨头躲进院子。正想心事的有财,也吓了一大跳。一看周光烈的狼狈相,愁眉一展,“扑哧”笑出了声:“您郎这是搞么事?这么个拜年法,我哪里受得起?”
人摔成这样了他还取笑,气得周光烈差点骂娘。之所以没敢骂,是他还有理智。一是有求于人,没资格骂;二呢他的娘是自己的姑妈,骂不得。虽然没骂,心里却是恨得蛋疼。当然,结结实实摔在青石板上,身子也疼。
借着有财伸过来的手爬起,懊恼不已的周光烈尽管脸色不好看,却还是捡起压扁了的茶壳子①,尴尬一笑说:“抱歉!压成粉子了。”
“没事!我们就用它吃早茶。”接过稀烂的茶壳子,顺空隙朝里瞟一眼,用手掂了掂重量,有财反身放到八仙桌上,吩咐刚从后门进来的小凤:“去!给周管家打盆热水洗把脸。另外,叫王莲切几个碟子,温一壶酒,我们吃个早茶。”
周光烈的脸红了一下,但随即恢复正常。都压成粉末了,哪里还看得出数量啊!洗了脸上手上的冰碴和泥巴,便在八仙桌上坐定,捧起热乎乎的茶喝了一口。
周光烈的到来,让有财的心情明朗起来。他正想找人商量事哩!
施粥二十多天的棚子拆了,借住的乡邻也陆续走了。听着感激感谢的话,有财心里还是蛮高兴的,很有成就感。姆妈临终托付的事,只剩收小凤这件没完成。
左右权衡,就想了了算了,免得姆妈在地下睡得不安逸,也免得小凤疯疯癫癫东想西想。但他又觉得,没必要这么猴急。倒不是有孝在身,须遵古训守孝三年才能婚娶。他是个把清规戒律看得很淡的人,不然也不会不顾姆妈的感受,去烟馆抽大烟了。他主要是觉得一个人过挺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东家,你这是有心事咧!”见有财闷声无语,周光烈笑嘻嘻地找话题。
“这个年过得可潇洒?潇洒够了,就该来做事了吧?”有财懒得跟他猜哑谜。
周光烈一怔,原来他没想过炒自己呀!随即暗骂自己真他妈笨到家了,竟然自寻这么些天的烦恼,以至于年都没过好。又感叹堂客的确英明伟大,叫他来打一捞。最后松了口气,因为谈工钱的主动权,依旧握在自己手里。
于是乎,情绪大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