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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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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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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金黄色》连载

第四章

3

腊月二十九下葬,天又飘起了鹅毛大雪,但却丝毫不能阻挡人们对黄周氏的爱戴。这一天的黄家大湾,举湾共泣,普天同哀。

送葬的队伍逶逶迤迤,延绵不绝,从村头排到了黄家墓地。人们顶风冒雪,自觉自愿地跟随灵柩缓步前行。所过人家,即便穷得没裤子穿,也燃起长长的鞭炮。到得墓地,更是堆山似海②的人,痛哭哀号一片。

棺材稳稳地落进大坑,手握铁锹的乡邻站成一圈,只等杠夫们卸了杠,就挥锹填土了。突然,跪在雪地里的有财嘶哑地一声大吼:“姆妈,您郎放心地去吧!儿子再不吸鸦片了,保证把家业治好。”

他这一声吼,搞得所有人都愣住了,满脸错愕地扭头望过来。随即,又都松了一口气,心说黄周氏这死,能够唤醒儿子走正道,也是值了。

谁知这还不算完,还有更震撼人心的一幕,转瞬又发生了。只见有财把左手中指按在砖头上,挥起一把刀,猛地砍下去,随着“啊”的一声痛叫,半截指头就断了。他不顾疼痛,抓起血淋淋的指头,就丢进了墓坑里。

众人骇得瞠目结舌,所有的呼吸和动作,都停止了。甚至呼啸的北风,仿佛也顿了一下,然后才更猛烈地吹起来。指挥安葬的黄有龙,这一刻更是忘了流程,怔怔地望着这个堂弟发呆。倒是周光烈还算清醒,一把抱住有些摇晃的有财,失声痛呼:“你这是何苦啊!”

腊狗连忙从破烂棉袄上撕下一块布条,抓起他鲜血淋漓的左手,迅速缠在那剩下的半截中指上。

众人的脸色,变得十分复杂。黄家这辈人,他家境最好,却也的确是浑。特别是为了吸鸦片,竟连病重的亲娘丢下不管,以至于黄周氏咽最后那口气,他都没在身边陪伴,让老人带着遗憾,凄凉离世。真是罪不可赦啊!今日见他幡然悔悟,又都心下宽慰。然而,他这明志的代价,似乎太大了。但是不管么样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能痛改前非,又的确难能可贵。愣怔之后,都一改此前的憎恶,劝他回去歇息。

有财却坚定地摇头,抓过一把铁锹,挥下了第一锹土。众人见他这样,便不再劝,转而挥锹铲土,迅速堆起了一座坟茔。

这几天,有财一直在煎熬,不止是身体,主要是心灵。为过鸦片瘾,居然浑到亲娘离世,他都不在身边。这个无法弥补的过错,让他悔恨不已,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但是,鸦片瘾时时发作,闹得他心绪如麻,恨不得跑到街上,吸最后一口“告别烟”。也曾低下贱①地央腊狗和苕货,采买时带点回来,但两个长工直接回绝了,丁点面子不给。周光烈警告说,他倘若再吸,他就辞了管家不干了。一个东家,被下人和长工如此欺负,这口气他咽不下。然而回头想想,明白也是为他好,便都忍了。不过,还是觉得窝囊,也激发了他的斗志。心说一定要做一回人给你们看看,让你们再也不敢小瞧了老子。

今日,他就是削指明志,宣示戒烟的决心与意志。

葬礼完毕,右手抱着小凤重新包扎过的左手,虽然钻心刺骨地疼,有财还是硬挺着,在棚子和院子里的谢宴间穿梭,感谢帮忙的乡邻。

谢宴依旧是每桌十个大碗四个小碟的菜,蒸、烧、煎、炒、卤都有,外加一个大碗的汤。老了人,是白喜事,何况事情办完了,所以喝起酒来,就无所顾忌,高潮一个接一个。

答谢乡邻,当然要请德高望重的族里长辈。周光烈安排他们与有功之臣黄有龙、黄有发和夏先生,在堂屋坐了两桌。这两桌老人多、长辈多,所以也沉闷得多。有财一一敬过酒,又拉周光烈去院子和禾场上的棚子里每桌敬过一遍,然后再回来陪吃。

虽不似晚辈们胡喝海闹,但并非不交谈。在细嚼慢咽和浅尝小品间,也谈些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黄有龙的老子黄德林浅酌一口,语重心长地对有财说:“伢儿啊!你姆妈去了,你就不能再浑浑噩噩混日子了。要把这个家,挑起来呀!不能让它塌了哇!”

“大伯教训得是!孩儿一定努力。”有财连忙放下刚刚提起的筷子,起身躬腰,连连点头。

“大伯您郎是不晓得。婶娘下葬的时候,有财兄弟表过决心了。您郎们看,他都剁了半截指头哩。”黄有龙指着他缠着布条的左手,连忙帮他打圆场。

“就怕是过段时间,好了疮疤忘了痛哩,也怕是无志者常立志哩!”瞥一眼有财的左手,黄德林的眼里古井无波,说得慢条斯理,却也把不屑表露无遗。

“他选在婶娘下葬的时候,还当着那么多乡邻的面。我相信,有财兄弟是真心改过的。这不,还剁了半截指头哩!”黄有龙的意思是说,他不仅在那个场合发了誓言,还有行动。

“但愿吧!”黄德林的语气仍旧不屑,表情不咸不淡。

黄德林是晚清秀才,袁世凯时代的复城县县长还请他到县衙做过几天事,又是族长兼保长他爹,他的话当然一言九鼎。他这一开头,犹如给诸位前辈发表见解打好了影本,提供了参照。于是乎,都顺着这个话题,纷纷教导起来。也许,他们是积郁良久,忧心如焚,却苦于没机会劝说吧——

“不懂的可以慢慢学,毛病也可以慢慢改。但那个鸦片,绝不是么好东西,真不能再碰了,必须现在就戒。”

“是啊!你看麻港的麻书能,就是鸦片害死的。还有汪场的汪炳忠,抽得只剩个壳子了,风都吹得倒。”

“你还有三个伢要养哩,不能这样子糟蹋自己呀!”

“就是!不能让你祖上辛辛苦苦攒下的这份家业,在你手上就败了,伢儿啊!”

……

你一言我一语,苦口婆心地规劝和教诲,弄得有财在大冷的天里也额头冒汗,一个劲点头哈腰,直说是的、是的!一定改、一定改!

见他有些狼狈,黄有龙又给他解围,笑着说:“长辈们说得都对,我也受教良多。我相信有财兄弟,一定能把德政叔(黄有财的爹叫黄德政)这脉撑起来。过去是周婶娘能干,万事不需兄弟操心,怕把他累了。如今周婶娘殁了,有财兄弟自然便会操心。况且耳濡目染,得周婶娘真传,撑起个家,还不绰绰有余啊?再说了,他刚刚起过誓的,肯定不是儿戏。是吧,有财兄弟?”

“那是,那是!必须的,必须的!”有财感激地望着堂兄,顺着这个台阶,把头乱点。

虽然同是晚辈,却是公选的族长,又是保长,说话自然有分量,前辈们也得给他个面子,便停止了这个话题。

年近四十的夏先生,跟黄德林一样,也是前清秀才。这种话题,他一个外人不好插嘴,坐在席末小口吃饭。不承想,黄有龙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碗时突然说:“夏先生饱读诗书,阅人无数,见多识广。还望得空时,开导开导有财弟兄,帮他尽早走上正道。”

黄氏学堂只收男伢。有财家里虽还没伢念书,但每年的份子钱都出,且比哪家都多。这于夏先生,当然是得罪不起的衣食父母。闻言一怔,随即回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我一定经常登门,还望夏先生不吝赐教!”有财也不失时机地表了个态。

“客气,客气了!东家太客气了。”夏先生放下筷子,双手抱拳拱了拱。

就在夏先生重新提起筷子,准备夹菜时,院子里突然传来瓷碗破碎、桌椅板凳翻倒以及争吵怒骂的声音,把众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扭头望过去。其实他们么事都望不到,因为他们在堂屋,中间隔着个拖院子①。

黄有龙、周光烈和有财连忙起身,出门去看究竟。

原来,为地界扯过皮的黄有亮与刘二虎,偏偏安排坐了一桌。老觉得被刘二虎偷移了界碑的黄有亮,喝得有些飘,也仗着在黄姓族人家里,指桑骂槐地骂刘二虎阴损缺德,不得好死。大庭广众之下,同样脾气火爆又同样喝高了的刘二虎,这张脸还不跟被人“啪啪啪”扇了三巴掌般难受?又拿话顶回去,说你也不要抱着门框子讲狠②,以为老子怕你。魏三看戏不怕台高,又说些二五点子话③撩拨,弄得二人火气更大,也懒得打嘴皮官司了,干脆撕扯到一起。

黄有亮个头矮小,哪是牛高马大的刘二虎的对手?很快就被骑到胯下。但黄有亮的弟弟黄有法也在场,见大哥被人欺负,二话不说,扬起手中的酒碗,就砸在刘二虎的脑壳上。刘二虎愣了一下,反手一巴掌,“啪”的一声甩在黄有法脸上,上演了“一刘战二黄”的大戏。魏三等人这才慌了,连忙起身拉架。当然,黄姓人多,加上平时就看不惯刘二虎那个霸道劲,拉架时自然带着情绪,让刘二虎多吃了些闷亏。

了解了事情原委,有财还没说么事,黄有龙就大声喝道:“真是岂有此理!这里是你们闹事的地方吗?今天是你们闹事的日子吗?要闹事的,都给我滚蛋!”

虽然被拉开了,但这垢①却结得更深了,再待下去没么②意思。何况,刘二虎的头破了,鲜血直流,黄氏兄弟也被揍得不轻,都得回去处理。听闻黄有龙这话,各自捂着头脸,悻悻然离开。

经过这么一闹,这谢宴就索然无味了。而且,也都喝得七荤八素歪歪倒倒,甚至不少人口齿不清声音越来越大。周光烈担心闹出更多事来,宣布谢宴结束。

黄有龙和夏先生也要走的,但被周光烈留住了。他说这么些年,一直在这边张罗,也没像模像样地跟家人吃餐团年饭。姑妈的后事料理完了,他也累了,明日要跟家人吃个团年饭。但是,丧事的账,又不能拖到明年,只有辛苦有龙哥和夏先生,晚上拢一下,了结了算了。

尽管不太乐意,但周光烈说的似乎不无道理,何况把账交清了,也一身轻松地安心过年。于是,拉上东家有财,四个人猫进账房,就着桐油灯和烤火盆拢账。

他们先拢的,是夏先生的账。毕竟是大头,总收总支。

牢靠又谨慎的夏先生,深知责任重大,这么大一个家世,丧事持续时间长,客情往来多,而且数目也不小,所以,他采取每笔账一记、每日一结的办法。这样,既不会错账,结总账时也不至于心里没底,更没那么烦琐。

尽管这样,夏先生经手的账,也还是比较麻烦的。因为赶来的人情①,既有银元、铜元和军用币等货币,也有种类繁多的实物,甚至一只鸡一只鸭或者几升米,也是有的。虽然东家讲,湾子里的穷人饭都吃不上,来帮忙就行,送礼一概谢绝。但人家真送来了,也的确不好退回去。来的都是情,不收打人家的脸。所以,东家的这个规矩,实际并未执行,夏先生都分门别类地记在账簿上。送来的实物,当场就交人送库房或者灶屋了。

至于家里宰杀的猪羊鸡鸭、自家湖里捕捞的鱼、米仓里的米和田里的菜,那是黄有龙吩咐人去做的,他只记主要食物的数量,不涉及金额。而且,有财和周光烈对于这些,也只需要知道个大概就行了。

夏先生先把货币算清楚。收了多少、经黄有龙批条子支出了多少、柜子里还剩多少,一笔笔捋清楚,然后把账簿和剩下的钱推给周光烈和黄有龙核对。分毫不差了,一身轻松的夏先生又要去库房点实物。周光烈说实物就不点了,您郎一直住这里,又没带一块布片走。这样,最难搞的账,竟是轻轻松松就交清了。

再算黄有龙的。黄有龙手上的账比较好算。人情没过他的手,实物其实也没过他的手,他只是动动嘴皮子,或者写个留痕的条子,手下的人就给办了。所以很快,他也没么事了。

最后算周光烈的。

黄周氏的丧事,一生只办这一回,周光烈主张热热闹闹地办。比如回礼②,既要拿得出手,不显得抠门小气,又必须相同,不留人厚此薄彼的诟病。他说人情账,不能简单用钱来衡量。除了钱,还有人情在里边。这样,回礼就比许多人赶的情还重。既然他是这么个打算,黄有龙便把打开场③和回礼的采买,都托付给他,旁人不插手。为此,他从浙江人开的钱记钱庄预支了银两,又从夏先生手里支过几回钱。

算着算着,一向精明自信的周光烈,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因为不管么样算,么样把算盘珠子拨拉得“啪啪”直响,都隔了五十个袁大头,而且是整数。五十个袁大头,可不是小数目,能买十几亩地了。

三个人都劝他别急,慢慢回忆,或者再算一遍。

“隔的是整数,应该比较好算的。”夏先生提醒道。

“会不会是银庄少给了?”黄有龙也提醒。

“我数过是三百,应该不会少。再说了,我也不会泡皮①成这样。”周光烈搔着头皮,皱着眉头回忆,一会儿又心急如焚地说,“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当个管家,一年也就这个数。要是找不出来,把我卖了也凑不起呀!”

三个人还是劝他莫急,肯定是哪里搞绞了,或者把支出漏掉了,有账没报出来。一心要重新做人的有财,料想表哥不会黑自己,而且也的确是辛苦,大手一挥,大度地说:“差了就差了!不就五十个袁大头吗?就算是吃鼻屎②,也就五十个大洋的鼻屎。多大个事啊?我大袖子掸了③。”

“也是!做这么大的事,指头缝里漏一下也不止这个数。既然东家说大袖子掸了,那就掸了吧!”黄有龙点点头,起身道,“忙了这几天,也确实累得不行,该回去困觉了。”

周光烈却一把拉住黄有龙,着急地说:“那可不行的,亲兄弟还明算账哩!如果是我糊涂把账搞绞了,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窟窿补上的。不然,人家背地里么样议论我?我还在黄家大湾么样混啦?”

“那你不是搞不清楚吗?”别看有财平时浑浑噩噩,这句话却实实在在。

望着周光烈急得汗水涔涔的发亮额头,有财退一步,又补了一句:“有账算不折①。你实在要较真,那就先记着。等你想清楚了,再补窟窿不迟。你是十年的管家,我们还是嫡亲姑舅老表,这个信任还是有的。难不成,你还跑了?”

黄有龙跟夏先生已经起身,周光烈想,也只能如此了。有时候,越急越记不起来。临走了又说:“明日的团年饭,你们自己吃吧。我陪堂客和伢儿吃餐团年饭。”

“吃团年饭有那么多讲究,你不来,我哪里晓得道道?再说,哪年的团年饭,不是请表嫂跟亮儿过来,一起吃的?”这下轮到有财急了,拉着周光烈的衣衫央求,“要不你教我一回。明年的团年饭,我就不要你管了。就一回,行不行?”

“敬神敬祖宗那一套,腊狗都晓得。再说了,你那么聪明的人,看了几十年,还没看出道道?别没志气。”

“腊狗哪里晓得那些道道?再说了,还要写哩!他跟我一样,大字不识一箩筐,怎么写得团圆②?把祖宗得罪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低三下四地恳求了半天,周光烈依然执意,有财也不能太赖皮,只得把事先备好的三个红包,分别塞进他们手里,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三人接过谢礼,各是八个银元,也说了声多谢,然后跨出大门,消失在了昏暗的雪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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