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有财又要出门,不想黄有龙戴着狗皮帽子、簇新棉袄外再套一件狗皮背心,双手袖在袖筒里,一步三滑地踩着积雪来了。
有财只得叫往马脖子上套马套的苕货等着,转头抱拳一拱到底说,新年吉祥。有龙也抱拳拱了拱讲,开门大吉。然后,宾主进堂屋落座,吩咐腊狗看茶添糖果点心。
黄有龙抓起一块饼干放嘴里,一边慢慢地嚼,一边看似不经意地问:“么样,不施粥了?听说借宿的也要赶走?”
“净是麻烦。耳根子一天都不得清净。”有财先是一怔,没想到堂兄会提这个事。但也不好意思收回说过的话。
“那你不怕人嚼舌根?毕竟,这是周婶娘立的规矩,也搞几十年了。方圆几十里,哪个不晓得黄财主家做善事?”黄有龙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时又提醒,“周婶娘刚过世,尸骨未寒喽!”
“谁爱嚼谁嚼去。”有财也喝了口茶,苦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说,“实在是应付不过来。都停了,消停。”
“嗯!麻烦肯定是麻烦。但周婶娘搞了几十年,到你手上就停了……”黄有龙停顿一下,察言观色,又丢颗京果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我是怕人瞎议论,坏了黄家声誉。”
有财没接他的茬儿,往双方的茶杯添了茶水:“喏!喝茶。”
“嗯,谢谢!……停了怕是不好吧?”黄有龙轻轻地敲了下茶杯,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头却摇得像货郎鼓。
“不说这个了,没多大意思。”
“我是为你好。毕竟老话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碰上灾年,你能眼睁睁看着乡邻饿死?或者,像这场大雪,压塌了很多房屋,你能眼睁睁看着人冻死?”黄有龙睁大眼睛,又把头摇得像货郎鼓。
“堂兄一大早过来,不单是说这个事的吧?”有财心里面突然很疑惑,却是真不想讨论这个了。
见他没听劝的意思,黄有龙只得打住,问道:“我看苕货套了马车,这是要出门拜客?”
说实话,他真没那个雅兴,清早过来给这个从未放在眼里的堂弟拜年,也不关心施粥不施粥的事。不施粥更好。甚至希望他现在就把棚子拆了,把借宿的人赶走。他家也是财主,这边年年施粥做善事,给他家的舆论压力,其实蛮大的。
正如有财的猜测,他并非为了施粥的事,而是来敲打的。
黄有龙虽然是族长,但辈分不高,年纪也就四十冒头。说穿了,他这个族长是他老子黄德林让的,也是族人看他老子的面子,才把那颗豆子投他屁股后头的碗里头①的。家族的许多事,他其实做不得主,也得听一众阁老①支使。
晚清的时候,黄德林就是族长。但在多事之秋,社会动荡,民生凋敝,他操碎了心也无济于事。眼见世风不古,江河日下,黄德林便学清朝变民国,也想来个改朝换代,放出风去要“禅让”,给年轻人更多机会。
当然,他也是左右权衡之后,才作这个决定的。说实话,他还不想族长之职,旁落他家。而他那时的声望,望遍黄姓近两百户,无人能出其右,还左右得了局面。再过几年,这个牛皮就不敢吹了。毕竟,世道变化太快,他无法预料会出现么状况。比如黄周氏,虽是女流,口碑却不一般的好。当然,对黄周氏收买人心的做法,他是嗤之以鼻的。然而,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软,时间一长,被黄周氏收买的穷人,难免会见风使舵,投到她的麾下。好在女流之辈不能当族长,也好在她儿子不争气。但是,倘若有人硬要扶那个阿斗呢?再或者,又冒出个其他的么人呢?拖到那时候再来选族长,就不是他黄德林左右得了的了。
再者说了,儿子当族长,他不就是过去皇家的太上皇啊!于是谢绝好心人的劝说与挽留,毅然决然开祠堂,召开家族大会,把族长的权杖交到了长子黄有龙的手上。
扶上马送一程的道理,读了几本圣贤书,又在县衙做过几天事的黄德林,再明白不过。抛头露面的好事,一定把儿子推到前面,帮他树立威望。他只在幕后谋划。当然,为了给儿子铺路,踩别人的事,他不会忘记,甚至亲自出马。比如对黄周氏收买人心的事,他就不止一回私底下警告过族人,也提醒阁老们提高警惕。
听人说,有财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又去烟馆了。这让他恼怒不已,也觉得机会来了。而黄周氏虽然死了,但她不仅提前安排施粥,继续偷偷摸摸给穷人送钱送粮食,还接塌了房屋的十几家人去住,又让他感到威胁依然存在。于是,借请春客的机会,邀阁老商议,该如何处罚有财。
其实,黄德林真是杞人忧天,也是高看了有财。成天浑浑噩噩,哪有么野心?当然不清楚黄有龙的真实目的,便实话实说:“是啊!昨天去镇上,见了我那两个掌柜。还有些事,今天去定下来。”
“去烟馆了吧?”黄有龙干咳一声,把铜烟袋里的烟渣在桌腿上敲掉,一脸狡黠地贼笑。
“哪有?真是去说事的。我说了要戒,就肯定戒了。”有财没么城府,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当即脸都红了。
“我发现,你又多了个毛病。”黄有龙似笑非笑,眼神里满是不信。
“什么毛病?”有财一惊,忙把头往前凑近了,以便听得更真切。
“没过去老实了。连对我这个族长,也不讲实话。”黄有龙脸色突然拉下来,提高嗓门责问,“婶娘才过头七吧?你还是有孝之身吧?”
“怎么我说么事,你都不信呢?”有财真是憋屈,哭笑不得。
“守孝期间,荤酒不能沾,这是家法。更别说抽大烟了。当然,正好连着过年,又改朝换代世风日下,吃荤喝酒的事便不跟你计较了。但是,你也太过分了,居然跑去抽大烟!我真替尸骸未寒的婶娘寒心!”黄有龙把铜烟杆往桌上一拍,吓了有财一跳,软中带硬地说,“你要是觉得冤枉,那就由阁老们去议好了。反正那天,你也当阁老们承诺过的。”
不晓得黄有龙是真不晓得,还是假装不晓得,反正从他的话里,是认定有财去烟馆了。有财叫苦不迭,有心叫苕货做证,想想还是算了。清者自清。他爱么样想,就么样想吧。于是,脸色难看地问道:“族长兄还有其他事吗?我得去镇上了。跟两个掌柜约好的,不能让人家等久了。”
“唉!其实我这个族长,也不想你为难。但是你说你,大摇大摆的,恨不得拿喇叭在湾里嚷,我去吸鸦片啦!你这不是亵渎祖宗挑战家法吗?既然你亵渎挑战了,也传到我耳朵里,我能不管不问?”黄有龙沉吟片刻,“这样吧!后天开祠堂祭祖,你除了应出的那份,罚你再出一头猪,两只羊,三石谷。阁老和族人那边,我给你疏通疏通,看能不能过关。”
“我没犯错,凭么事要罚?”有财惊悚不已得恨不得吐血,连忙跳起来质问。
“话我传到了,做不做在你。还有事,告辞了。”黄有龙懒得再废话,阴冷着脸起身出门。
心情极为不爽地送他到门口,见棚子里坐着等施粥的人,有财脑壳里灵光一现,也想恶心他一下,便嬉皮笑脸地指着头顶的棚子,说:“族长!要不,把棚子拆了,拖你家去,送给你开粥棚?”
黄有龙停下脚步,愕然地望着他一向瞧不起的这个浑气①堂弟。
有财绷住笑,又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族长,又是保长,不怕人打你的小算盘,也不怕人搞你的小动作。而且,你这个财主,实力比我还大。只不过,我家被姆妈搞得名声在外,你是闷头鸡子啄米吃哩!”
黄有龙没接他的话茬,只在心里暗暗骂娘,然后装着没听见,丢下一句“那个妖精,迟早会害死你”,就走了。
望着黄有龙远去的背影,有财好不懊恼。相信他一回,就这么难吗?怎么么样说,就是不信呢?昨天还真碰到魏德恩了,但是谢绝了去烟馆的邀请。这个话,估计黄有龙更不信。然而,黄有龙的处罚,还真是个难题。假如当哑屁放,那么不说他既是族长又是保长,整人的手段一大把,他那个老子黄德林,阴整②起人来更是不得了,真正的杀人不见血。想想就叫人毛骨悚然。假如接受,那去烟馆的诬陷就坐实了,黄干泥巴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有财正郁闷着,不想小凤带着三个伢出来了。他们是到禾场上堆雪人的,一见有财脸色铁青眉头紧锁,顿时愣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碰到枪口上的三个伢,怯怯地叫了声大伯①。有财果然把气撒到他们身上,恶声恶气地训斥道:“大冷的天,不在屋里待着向火,到处疯跑个鬼呀疯跑!”吓得四个人连忙退回堂屋。
有财也回屋,外面实在是冷。四个人又如老鼠见了猫,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坐在桌前,喝了一杯茶,从盘子里抓了颗京果使劲地嚼,一边想着辙。这时苕货进来,打着手势比比画画,嘴里哇啦哇啦。有财苦笑着说,黄有龙不让他去。苕货又边比比画画边哇啦哇啦,意思是两个掌柜还等着哩。
有财一想,也是。于是把心一横,没吃完的京果丢进盘子里,嘀咕一句:“去!听见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正月初十开祠堂祭祖,是黄氏家族的传统。
据传,黄氏家族是由江西迁徙来的。由于穷得揭不开锅,三弟兄干脆把锅砸了,一人背一片外出谋生,方便后人以锅片相认。老三辗转来到这片芦苇丛生的沼泽地,昏死了过去,被一群水獭救活,当即就决定,此处即他家,取名黄家湾。经过一代代耕耘,开枝散叶,竟发展到近两百户人家,黄家湾也变成了黄家大湾。可见黄姓祖先的确有眼光,竟能选中这块宝地。
故事虽然老套,但黄氏族人一直这么传的。他从江西背来的那块破锅片,依然摆在祠堂的显赫处。足见也可能真实。
祖先筚路蓝缕的艰辛、独具慧眼的目光、开疆拓土的辉煌,永远是黄氏家族的骄傲,也是教育晚辈的鲜活教材,更是激励一代又一代黄氏族人不懈奋斗的源泉力量。所以,每次祭祖,族长都要声泪俱下地回顾这段往事。
此刻,黄有龙给祖先们依次上完香,转过身来,背靠列祖列宗的牌位,对着乌泱泱一堆人,正在用沉闷的语调,讲这个故事。两边长袍加身正襟危坐在十几把椅子上的,是健在的光字辈和德字辈阁老。
黄有龙话锋一转,突然讲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说有的后人道德沦丧,不顾礼义廉耻,干出了辱没先人家法不容之事。希望悬崖勒马浪子回头,警告他们如果置若罔闻,定将家法处置,决不姑息。
听到这里,大多数目光齐刷刷转向有财。德高望重的阁老们,更是侧过脸来,努力睁圆浑浊双眼,尽量表现出犀利,以彰显他们的憎恶与愤慨,以及至高无上的威严。当然,也有几个人,鄙夷地盯着这些目光。
被这么多目光关注,有财脸色“唰”的一下惨白,两眼紧盯着鞋上的泥,恨不得把脑袋扎进裤裆里。他悔恨交加。悔的是,的确做过违背祖训的事。恨的是,他改邪归正了,却还是得不到谅解。虽然他声明不接受处罚,但还是为祭祖出了最多的物资,甚至额外杀了一头猪宰了两只羊磨了两石米。但是,黄有龙依然不依不饶。
他想着,假如黄有龙指名道姓,自己要不要辩解。毕竟,真是在改的,不仅戒了鸦片,还开始学习当家理事。他评估了一下辩解的效果,肯定是不好。尽管你没错,但大家都说你有错,那你就是有错了。即便你长了一百张嘴,也是辩不白的。就是说,辩解跟不辩解,半斤八两,差不多的。而且说不定,辩解的效果更差,因为当面打了族长、阁老和族人的脸,甚至再扣顶不老实的帽子。
直到黄有龙讲匪患猖獗鸡犬不宁,要组织护湾队,有财那颗恨不得蹦出嗓子眼的心,才终于落回肚里。他没指名道姓,有财就觉得,比起他老子,还是仁慈多了。
记得有一年,黄德林硬是把黄德彪和他守寡的嫂子卷了帘子——说是打皮绊①,活生生扔到三角潭喂鱼,害得他们好长时间都不敢去三角潭打鼓泅①、摸鱼。在通海口地区,哥哥死了,很多家族会撮合,让小叔和嫂子钻一床被窝。现在就更多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但黄德林硬说有悖伦理。大家其实心知肚明,他不过是惦记人家那七八亩好田罢了。后来的事实,也验证了人们的猜测,那七八亩旱涝保收的良田,转为公田不到三年,就插上了黄德林的界桩。
想到这里,有财又对黄有龙有些小小的感激。
匪患的确是个问题。民国建立十年了,按说该过好日子了。然而,南方打仗、北方打仗,南方跟北方、东边跟西边也打仗。一张鸡公②图上,无几处安宁。他们打仗,毕竟离通海口远,百姓并没感受多大骚扰。顶多,苛捐杂税多些,日子更苦些。但是,打散了的兵痞跑到这片肥田沃土,就舍不得走了,于是占湖为王,本地地痞流氓恶棍也趁机起事,平地冒出了十好几股势力。有的假借杀富济贫,有的打出保一方平安旗帜,大摇大摆进村出湾如入无人之境,青天白日牵牛撮谷恰似探囊取物。一时之间,搅得风声鹤唳鸡犬不宁。
就在正月初三,两股最大的势力黑虎帮与蛟龙寨,为抢武家河武财主的小姐做压寨夫人,年都不让人过,青天白日火并。说实话,他们死不死人,百姓不关心,甚至祈祷多死几个。然而武家河的十几个无辜百姓,包括如花似玉的武小姐,却惨死在枪刀之下。这么多冤魂野鬼,还不知阎王爷收不收哩!
人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帮没人性的家伙,常常薅草打兔子,顺带着把周边村庄也洗劫一番,闹得多少人背井离乡!
方圆十几里,兴许就黄家大湾是个另类,还没被光顾过。这份福气,实话讲,跟黄周氏大方施舍有点关系,只不过当家主事的族长跟阁老们不愿承认罢了。
黄有龙在上面讲,下面的人感同身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当然,他不是跟大伙商量,而是有了计谋,来派任务的。成立护湾队,当然是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更不能平时松松垮垮战时群龙无首。那么,就要“平战结合”,就要训练有素,就要购置武器。靠两只拳头,是拼不过有刀有枪的土匪的,也是保不了黄家大湾平安的。
黄有龙的这些话,讲到人们心坎里去了。保护黄家大湾,是所有人的共同责任,谁也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但是,这里面有个棘手的事,就是黄家大湾只有出蛮力的庄稼汉,没习武之人,狮子龙灯采莲船都玩不起来。财主家有喜事,都请镇上或者夏家垴的戏班子。向来胆小怕事,哪里担得起守家护湾的重任?摩拳擦掌之后,又面露难色,唉声叹气。
不过,这个问题,早被黄有龙化解了。他安慰说,已经写信给在吴大帅队伍当连副的二弟黄有虎,要他火速回来负责,顺便买几把枪。众人这才如释重负。
黄有龙带头捐了一百五十个大洋。然后从阁老们开始,由黄有龙的三弟黄有豹挨个登记捐钱捐物数量。参加护湾队的人就不统计了。十六岁到三十五岁的男丁,有一个算一个,按丁造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