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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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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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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金黄色》连载

第三章

2

通海口镇上首屈一指的田郎中,五十岁上下,精瘦沉稳。只见他戴一顶毛茸茸的狗皮帽,长袍外面套了件狗皮袄,手上是狗皮手套,脚蹬长筒毛皮靴,把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最近这段时间,都是苕货驾着马车,专门接到家里来,给老夫人瞧病。

被周光烈引进老夫人的房间,望一眼床上昏睡的人,田郎中取下了狗皮手套。周光烈接过,叠在一起,放到旁边的小桌上。田郎中把手伸向踏板上的火盆,然后交叉着使劲地搓。一边搓,一边观察老夫人的脸色。两只手搓暖和了,才拿右手的三根指头,搭在黄周氏手腕上,又用左手帮她把被褥搭在手腕上盖住,微闭眼睛不出声。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紧盯着田郎中那毫无表情的脸。

过了一会儿,田郎中让黄周氏伸出舌头。

上午讲了不少的话,黄周氏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似睡非睡。小凤伏在她耳边,提醒了一句,她才勉强伸出舌头来。

仔细瞧过老妇人的舌头,田郎中才收回把脉的手,面色凝重地说:“我们去堂屋吧。”

坐在八仙桌旁,几个人把手伸向火盆,满脸焦急地望向田郎中。周光烈迫不及待地问,姑妈的病有没有好转?又似自言自语地说,感觉精神越来越差了。显得忧心忡忡。田郎中皱着眉头附和说,的确是,脉相弱得几乎摸不着了。有财一听,哭丧着脸问,就没办法了吗?

田郎中略微想了想,语调平淡地说,恐怕真要准备后事了。顿时把一屋子的人,唬得傻掉了。俄顷,有财如女人般,和小凤、王莲一起呜呜咽咽,犹如老夫人真的死了一样。

大孙女大丫不知何时来到堂屋,闻言也泪如雨下,随后跑进老妈①房里,跪在踏板上,双手伸进被窝,牢牢抓住老妈那冰凉的手。黄周氏半睁眼睛,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摩挲孙女柔顺的头发和稚嫩的脸颊,心中涌出十二分的不舍、不甘与担忧,两颗泪珠不由自主地滚落。

“无论如何,都烦劳郎中再想想法子。钱不是问题,多贵的药都买。姑妈不能走哩!”周光烈紧紧握住田郎中的手,言语中充满了诚恳、悲怆和无奈。

“真不是钱的事。这个病上身,华佗也奈它不何的。这样吧,我改个方子再试试,兴许能延缓几日。”突然瞥见有财哈欠连连,鼻涕口水直流,田郎中不禁心下嫌弃,从药箱里取过纸和毛笔,接着说,“恐怕,真得做两手准备了。”

周光烈赶紧从神龛上取来砚盘,往里面倒上水,拿了一块墨使劲地研。边研墨边哀求田郎中,务必帮他姑妈过了这一关。

田郎中说那是自然,悬壶济世是医者本分。提起毛笔,在砚盘里蘸湿笔尖,展开纸笺开药方。

留田郎中吃过饭,仍由苕货架着马车送他回镇上。早就鸦片瘾发作了的有财自告奋勇,要去抓药。

田郎中和周光烈都鄙视一眼,心说你姆妈都要咽气了,你却还有闲心去逍遥。田郎中只在心里骂,嘴上不好表达。周光烈更气,刚刚答应姑妈戒的,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也不好明说,毕竟他是东家,便拐弯抹角地提醒,姑妈不定么时候醒来,要找你说话么办①?拜托田郎中抓好了药,苕货带回来就可以了。

周光烈还不敢说突然死了么办,只敢说担心老太太醒了,要找他说事。

有财嘴巴一撇,不屑地说,苕货哪有那个本事?人们更加鄙视,药是在田郎中药房抓,只是带回来而已,要么本事?心说你找借口,也找个稍微上点档次的行不行?

苕货更是气得直翻白眼,暗道你要去鸦片馆就直说,别捎带着把老子也损一顿。但他也不好争辩,只有忍气吞声,站在一旁不吱声。苕货是个哑巴,但不聋。通海口地区把这类哑巴叫“一声哑”。“一声哑”虽然嘴巴没法表达,脑子还是灵光的。

周光烈说,你实在要去,我也拦不住,但得先问下姑妈。

有财才懒得去问,穿戴齐整,出门就爬上架子车,把一屋子的人气得吐血。但是,躺在逍遥馆包间的短床上还没过足瘾,长工黄腊狗就骑着马,风风火火地追了过来。

被长工不客气地把烟枪扯下来扔在地上,再野蛮地一把扯起,有财十分恼怒。逍遥馆的老板魏德恩和店小二跟进来,满脸堆笑地赔小心①,说一个没看住,就让他闯了进来,然后恶狠狠地赶腊狗出包间。

腊狗顾不得礼数了,哭丧着脸,扯下还赖在床上不肯起的有财说,赶紧回去吧,东家!老妈走了。有财以为是咒他姆妈的,怒吼了一句:“你老妈走了!”

包间的吵闹,惊醒了在大堂打盹的苕货,冲进来对着腊狗一通比画,嘴里哇哇大叫。意思是问:“你说么事?老妈走了?”

腊狗没说话,痛苦地点头。见他这副表情,苕货么事都晓得了,不由分说,一把扯起有财,出门就丢在马车上,然后把马鞭高高扬起,挥舞得“叭叭”直响,拼了命地往回赶。一路上,他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仿佛比死了亲娘老子还伤心。有财似乎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一脸懵懂的样子。

苕货跟腊狗都是孤儿,是黄周氏的收留,才有今日的。虽然只是个长工,却一直把黄周氏当亲娘,尽管黄周氏没认可,他们也从未叫过。

黄家大湾两三百户人家,多数穷得叮当响。原本十亩左右的薄田,即可维持一家老小生计,无奈这个水窝子十年九涝。洪水动辄漫堤,甚至冲垮腐烂不堪的低矮堤坝,继而一泻千里,人畜片甲不留。为应对无穷水患,人们尽量把房屋筑在高台之上。但家境不好的,无钱筑高台,也没那么多地筑高台,一遇洪灾便流离失所,携儿带女讨米要饭。另一方面,虽然水泊众多,但不是家家都置得起渔船,何况大多水面有主,并不能随便下湖捕捞。加上改朝换代兵荒马乱,苛捐杂税又重,更是民不聊生。大多数人家靠打短工,补贴自家那几亩薄田的不足,聊以活命。

更有如腊狗、苕货等人,地无半亩、房无一间,或者住在千脚落地、四面透风的茅草棚里,靠做长工过一天算两个半天的。

而腊狗、苕货这样在黄周氏家里做长工和下人的,又算是幸运。因为免费吃住,包括他们的女人和伢们,也安排活路。只要没有恶习,不偷不盗不做伤风败俗之事,基本不会赶走,直到终老。换句话说,他们没家产,也比较苦,但衣食还是无忧。正因如此,这些长工和下人,也死心塌地地不换东家。这其实是一种良性循环,对东家也只有益没有害,也是其他东家的长工和下人所羡慕的。

眼见马车辗着积雪疾驶而去,腊狗眼里噙着泪水,去绸缎铺和杂货铺把信①,叫他们置办丧事物品。

腊狗没说谎,老太太真被周光烈那个老鸹②嘴一语成谶,没跟儿子说上最后一句话,就带着满腹的遗憾和愁绪,孤寂地走了。此刻,她已由本家的几个老妇人沐浴完毕,穿戴整齐,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儿子回来了入殓。

黄周氏没女儿,也没媳妇,但正如腊狗跟苕货一样,王莲、小凤以及一帮下人和长工的老婆伢儿,都把她当成了娘,一个个泪流满面,扯着嗓子哭泣,号啕之声不绝于耳。请来避风寒的乡邻,也是捶胸顿足,陪着落泪。

屋外又飘起了雪花,北风呼啸更劲,似乎老天也在悲悯。偶有老鸹扯起嗓子在树梢嘶哑吼叫,惊得树上的凌钩子③咔嚓咔嚓往下掉,为这凄惨气氛再增添一丝恐怖。

马车到村口,已是掌灯时分。老远就听见悲号之声,有财才真正意识到,姆妈的确是走了。

及至到了禾场,见人们就着昏暗的桐油灯光,正在粥棚上挂白花,扯白幔,有财晓得,这是要改成灵棚了。顿时,内心涌出一股悲怆、自责和愧疚。马车还没停稳,他就翻下车来,连滚带爬地扑进姆妈的房间。

来不及瞅一眼姆妈那貌似平静,却眉宇微颦,仿佛有无尽牵挂与不舍的脸庞,跪在地上,“砰,砰,砰”三个响头,顿时从踏板上响起。随后,他泣不成声,含混不清地说:“您郎就这么狠心,丢下我们不管了,姆妈?我们以后该么办啦,姆妈?儿子不孝,都没送您郎最后一程哪,姆妈……”

周光烈扯起表弟,悲戚地劝道:“姑妈已经走了,你也哭不回来了啊!让姑妈平静升天吧。走,我们去堂屋,商量后事么办。”

黄姓的几个老妇人拉着小凤,自愿留下来陪伴,送黄周氏的亡灵最后一程。周光烈边往外走边吩咐王莲,送些茶水和点心进来,然后照顾好大丫姐弟三人。

到了堂屋,又吩咐苕货给烤火盆里添谷壳,接着说明日会很忙,女人们抓紧去困觉①,男人留下来商量事情。

于是,女人都悲戚地离开,各忙各的去了。男人们则围坐在八仙桌四周,拿起烟杆,往烟窝里塞烟末,然后凑到桌子下面的火盆里点燃。顿时,堂屋便烟雾缭绕了。

黄周氏早给自己准备好了后事,一应物品,也吩咐下人置办得差不多了,这才带着对子孙的不放心离世的。儿子不成器②,是她最大的心病。但是阎王老子招手,黑白无常催命,那是天数,不是她管得了的。

她置办的物品,除了棺材花了点银子,是上好的楠木,油得漆黑,其他的就很普通了。比如,寿衣等穿戴和棺材里的摆放物品,就是在镇上王老五的寿衣店买的普通货。且只买了依当地风俗必备的,绝不多买一样,比一般家庭都寒碜。她的解释是,东西带多了是累赘。而且,也容易遭歹人惦记。她嘴里的歹人,是指盗墓的。

置办整齐了,老妇人还穿上寿衣,铺上棉絮和垫单,摆好两头翘角的枕头,躺进去试了试,心满意足地说,还蛮舒服的。

坐在八仙桌旁,没操过心理过事的有财六神无主,一脸苦瓜相。其他的,要么是长工和下人,要么是避风寒的乡邻,虽说有的也沾点亲,但都自觉没说话的分儿。所以,整个屋子显得冷清,只有周光烈在分派任务。

说起来,长工和下人上十个,绸缎铺和杂货铺也有四五个人,平时不感觉人手紧。但临近年关,绸缎铺跟杂货铺的人不能抽,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哩!家里的十个人,忙过年就够紧张了,何况老夫人布置的施粥,也必须继续。不然,老夫人在地下,也不会放过他周光烈。布施粮食和钱,倒是小事一桩,先算计好,派两个人,一个晚上挨门挨户去送,很容易搞定的。照黄家大湾的习俗,老了人①都是族人和乡邻帮忙。这么一想,周光烈心里,就有了大致计划。

“我看,先就这样子安排。”把铜烟头里的烟灰磕进火盆,周光烈便开始说他的谋划。

老夫人的丧事,这是一等一的大事。虽然老夫人说节俭不张扬,且一辈子勤俭,但也不能太过敷衍,交给黄有龙领头操办。他是保长,又是族长,见过世面,知道礼数。他来操办,差不了。另外,请私塾的夏先生②协助。在黄家大湾,文案③没超过他的,顺便帮忙管账。其他管事和打下手的人,由黄有龙挑。

施粥的事,棚子已经搭起来了,先跟丧事一起办。湾子里的穷人都请来帮忙,其家人管一日两餐。凡吃施粥的,来了就是跟老夫人有缘,也管饱。这个事由甲长黄有发领头。粮食、鸡鸭鱼肉、蔬菜,自家田里圈里都有。就是还差点么事,由总管黄有龙开单子,腊狗跟苕货负责采买。办完老夫人丧事,再正常施粥。镇上的施粥,就在绸缎铺门口搭棚,由绸缎铺跟杂货铺掌柜朱林、张业成负责,人手由他们招。他补充说,在自家店铺门口,既让人晓得是黄家做善事,又能吸引客户,增加生意。

见众人都赞成,周光烈转头问有财,如此安排可否?有财继续苦着脸,双拳一抱,对周光烈揖了揖说,全凭表兄做主!又把拳头转向众人说,有劳各位族人乡邻!

眼见天差不多微亮,周光烈说瞌睡是睡不成了。吩咐腊狗喊他堂客王莲起床,给大伙弄点吃的,吃完了热乎乎干活。

王莲和一帮妇人,其实也没睡。把大丫姐弟安抚着睡了,就在灶屋里一边切卤菜,一边感念黄周氏的好,哀叹好人命不长,时不时声泪俱下。一听呼唤,立马下了十几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切了几盘卤菜端出来。

吃得热乎乎了,周光烈支派众人去报丧,随后对有财说:“请有龙、有发哥和夏先生,得你亲自去。”

黄有龙、黄有发当然没推辞的道理,夏先生也是嗝都没打一个①就来了。众人齐心协力,把黄周氏的丧事,办得那是相当体面。

这虽然有悖黄周氏的遗言,不是她的初衷,但周光烈觉得,黄家的家当,都是她攒下的,不搞得体面些,与黄家的地位身价不相称,与姑妈的贡献不匹配。就是把黄家的家当,全花在丧事上,也是不为过的。他甚至感到遗憾,因为离年关太近了。按照乡俗,停尸不能跨年。就是说,腊月三十必须下葬,而且也不能真拖到三十。帮忙的人,也得回家准备团年饭。所以,黄周氏的丧事,只能从腊月二十五,办到二十九。

黄周氏吃斋念佛,所以只请了镇海寺的和尚,没请道士。她是庙里的大施主,和尚们还是很给力的,七八个人全来了,做法事念经超度。

黄周氏做善事无数,讨米要饭的从未空过,还请到桌上坐着吃,施粥更是常态,所以吊唁者如云。乡邻自觉自愿帮忙,这让黄有龙这个主事,也当得潇洒,并未费太大精力。

开始的打算,是在禾场上搭棚子施粥,在院子里摆硬米饭①席。后来院子里摆不下,只能安排部分硬米饭也在天棚里吃。也不是正规的两餐,而是摆流水席,客人和乡邻随到随吃。尽管天气寒冷,人们却吃得热火朝天,边吃边绘声绘色地讲亲历或者道听途说的老夫人的恩德。

这份热闹,与棚子一角的戏台子上,如诉如泣的高亢悲腔相互感染,恰到好处地演绎了黄周氏平凡而不俗的一生。似乎吃硬米饭的人,都是这出大戏中的当家演员,都是为给黄周氏歌功颂德专程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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