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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
星光集团进入四季度，生产和销售旺季，各个部门都进入常态化的满负荷三班倒状态。
刚刚忙完财务仓管人员培训，正在有序组织存货盘库的言由衷也不例外。不能因为四季度各部门都忙，把刚刚扭转过来且逐步走向规范的存货管理又放弃。
十一月中旬，胡总通知各部门总监和中层管理开会，各自汇报前一阶段的生产销售情况。会议开始，胡总首先祝贺成都糖酒会凯旋归来，这次会展交易成功，离不开各位的前期准备充分和展期辛苦付出。
西部区销售主管陈军在肯定会展成功的同时，总结了市场销售方面存在的一些问题，他说，“参加会展的工作人员岗位和目标不明确，对产品结构、性能、优点等方面信息掌握不多，缺少与客户沟通的规范性的语言基础，想宣传集团产品无从开口。对参展酒类客户的分布、客户主打产品对礼品机的需求等信息搜集、了解不到位，有针对性的寻找客户做得不够。”
东部区销售主管田菊兰也对此次参展发表自己的看法，她是年度内唯一一位广州和成都两次会展都全程参加的销售主管，“我们展厅的布局客户都认为不错，服务也到位，在会展现场有近亿元的签单，这对我们销售人员来说，是个极大的鼓舞。但一直强调的产品质量问题依然存在。在会展现场试机时，差不多有三成以上的样机打不着火或火很小。此外，有客户反映我们的产品外观跟同行比还不够新颖，产品更新跟不上市场需求。产品价位特别是高档机价位也高于同行。还有就是，这次参展带的样机只有几套高档明火机，十二块以内的明火机没带，是个很大的失误，因为这是大多数客户感兴趣的，市场最畅销的酒基本都在三百块以内，有的还不到一百块，没有哪个客户愿意在酒包装里加个几十上百块的礼品机。”
销售总监杨国斌负责参展的前后事务，他说，“这次参展同以往参展的目标一样，集团形象的宣传、新产品的推广、新市场客户的开发、老客户的维护。前面两位主管说的情况要引起我们重视，产品宣传要统一口径，解说要规范。现场反馈我们的产品质量问题，是这几年我们心里的一根刺，这根刺早就应该拔掉，但几年来一直拔不掉，应该要好好反省，质量问题对销售来说是个最大的短板，前面把产品说得如何如何好，结果一试，质量有问题，瞬间被客户说得哑口无言，长此下去，销售人员的底气和积极性大受打击。还有发货拖单问题，也是急需解决的问题。”杨国斌看了一眼生产总监王孝明，“打火机从实用性到工艺性转变，是市场需求，人们追求美感，物有所值甚至物超所值，才有可能激发客户购买欲望。胡总主抓的系列产品有潜能，开发前景可观，这是今后我们努力的方向。但是，新的系列产品没有及时投放市场，断断续续的，系列产品没有连续性，甚至系列中的同一款机型出不了整机，正因如此，这次参展使我们丧失了很多系列新产品的商机。”
胡总开场高调祝贺销售部凯旋归来，他们一下子又说了这么多问题，这在以前的会上是很少听到的，很明显，与言由衷来后，每次会上都只揭示问题，很少表功有关，这是个重大改变，这样的家族式私企尤其需要这样的改变。不要因为大家都是亲戚，就抹不开面子。他说，“我们一切的生产都是围绕市场来的，没有市场的产品都是废品。生产部和品质部听了上述几个人的汇报后，你们有什么感受？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生产总监王孝明早就坐不住了，脸红说话也结巴起来，解释了半天，还是老生常谈，拿不出具体的整改措施。
胡总将目光转向言由衷，“言总，你是管理方面的专家，请你针对上述市场反馈的问题，谈谈如何整改。”
在他们发言时，言由衷是认真做了记录的，“不好意思，我来集团时间不长，对产品生产销售了解的还不多，既然胡总要我谈谈问题的整改，那我就班门弄斧，谈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言由衷是审计职业，审计整改是他的强项，“过去了的就不说了。明年春季广交会，我们要把握机会，首先展厅设计要改变思路，五十平米的展厅，要有休息位、洽谈台，针对不同客户准备些零食、饮料，甚至酒品。集团要舍得投资，培训专人解说。针对不同客户，既要有懂外语的，也要有懂方言的，专人专柜，不要混乱。与此同时，要设计一套与客户沟通的专业用语，统一规范集团宣传口径，不要各说各的，宣传矛盾，自毁集团形象。每次参展还要配备两三位专业信息统计分析员，统计分析不同客户的爱好和需求，建立客户信息库。还有，我看了你们参展的现场图片，参展人员着的都是各自平时穿的衣服，我感觉显示不出星光团队的气势来，我建议以后参展统一着装、统一识别胸牌。这些整改措施虽然会导致参展成本上升，但我认为这些投入是值得的。”
言由衷喝了口水，看向胡总的意思，胡总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至于产品质量问题，说实在话，我不懂生产，如何整改我暂时也没想好，我还是从管理角度来谈整改。研发部和品质部虽然不归属生产部，但都是生产总监的职责，建议生产总监负起这个责任，明确各自职责，规范产品结构、性能和验机，以及原材料采购、选取、加工等流程管理，哪个流程出了问题就追谁的责。”
“我听说这次参展产品质量问题，有一部分是打火机使用的气体问题，以后参展一定要使用正宗气体，正宗气体能要多少钱，不要舍不得花这个钱，产品前端就出不去，节约气体的钱有什么意义？材料选取方面也是这样，并不是所有客户包括加工户都需要我们节约成本，偷工减料。有个别加工户就跟我说，我们给你加工，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提高自己的产品质量，从而最大程度的占有市场。大家不要担心质量要求严了，成本就上升了，老板就接受不了。我们财务部正在研究成本管理控制的相关措施，争取尽快与生产、销售、采供部门沟通。成本控制要靠大家，有形成本通过制度可以控制，无形成本只能靠员工的素质。”
言由衷还对前三季度的财务状况进行了分析，指出产品返工率超高、存货多年未清库，有些已不能出库销售造成损失，以及压货现象普遍等问题。
胡总要求财务部牵头，三天内拿出各部门存在问题的书面整改措施，限期整改，并根据整改情况落实奖惩。
三天后，言由衷经与各部门面对面沟通后，书面正式提出的数十项问题整改建议书因涉及增加人员、薪资奖励和经营成本，被集团出纳刘老蒙联合老板娘刘红否决了。
因四季度生产加工订单赶工，已开展过一半的存货盘库也暂时停下来，等过完年再说。按照言由衷的组织安排，存货盘库并不影响生产加工。这么一停，前面已完成的盘库工作成果也大打折扣。下次要再把仓管和部门管理存货管控意识提起来，估计又得花不少心血。
言由衷突然又感受到了体制内的麻木、茫然和无助。这可是家族企业，我在为他们好，他们不知道吗？
010
正当星光各个部门全力奋战四季度订单任务时，郊区梧田镇的两个分厂出事了。十一月底，电镀车间主管阿平老婆怀胎七月，快临盆生产了，突然得了病，需要住院治疗，阿平得去医院陪着。
第二天，模具车间主管阿丙在制模过程中，手不小心被滚沸的锌水烫伤，必须住院治疗。在这么一个关键时刻，两员大将或自己或家人出事，对赶工生产的影响可想而知。
正在皖酒集团谈业务的胡总得知这一消息后，立马打电话给行政总监石朝兴，叫他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解决这一突发事件，决不能影响生产进度。
石总在医院分别找到阿平和阿丙，做他们工作。比如阿平，医院里有护士，不需要他一天二十四小时吃住在医院。还有阿丙，烫伤的是手，又不是脚，在医院换好药就回厂里，指点下面的工人做事。这些都是技术活，没有他们两个人，厂里即使不停工，质量也难以保证。
但不知怎么了，工作始终没做通。胡总又打电话给言由衷，让他也想想办法，毕竟海棠台风那会儿，言由衷跟他们关系很融洽，事后也多次证明，分厂的管理服言由衷，甚至超过生产总监王孝明。
言由衷买了些水果、补品去了医院。阿平老婆也是电镀车间的员工，在工作期间生病，且是快要生产的孕妇，虽然一时很难界定集团责任，但出于人道，集团应该管。阿丙手烫伤，这属于工伤，不管怎么说，集团更应该管，这是维护员工的合法权益。
一到医院，阿平显得很感动，接过言由衷手里的水果、补品，想找个椅子给他坐，病房里又找不到，急得手足无措。
言由衷让他不要忙这些，就站着没事的。把主治医生请过来，向她了解病情。主治医生说目前还没查到病因，初步怀疑可能是金属中毒。
“这不太可能吧？”言由衷有些不解，“电镀车间虽然接触的是金属，但电镀污水有专门管道排放，环保部门也检测过没有超标，对人体无害，不会有问题。”
“这个很难说，不一定是生活用了电镀污水，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误吸了金属，或者周边其他厂家存在乱排乱放的问题导致的。目前还只是怀疑，是不是还有其他病因，等进一步的检查结果。”
其他厂家是否有这些问题，言由衷来的时间短，还没搞清楚，只有等医生进一步的检查结果了。可是订单任务不能等，言由衷跟阿平最终商量好，请贵州老家来人帮忙照顾他老婆，来回车票和误工补助由集团报销，贵州家人还没到，先由集团请个护工。他老婆住院期间，按厂里其他女工平均工资一半发放。
阿平很爽快就答应了，“之前石总来，我们也提出费用补偿的事，但石总闭口不提，还说，不去厂里上班就走人，明年不用来了。我和我老婆是这个厂九七年办厂就在的，我也只会做这个，说实在话，我们不想丢了这份工作，但他那样说话实在有点让人心寒。”
言由衷又提了水果、补品到阿丙房间，阿丙正躺在病床输液。看到言总进来，赶紧坐起身。阿丙性直，直接了当问言总是不是也来劝他带伤去上班的。言由衷示意他不要起身，同时眼睛在他身上快速扫了一下，阿丙不仅手上有新伤，还有胳膊上、肚皮上、腿上的旧伤。
言由衷也不跟他绕弯子，“阿丙，我来确实是希望你要没什么问题就回厂上班，你是集团的老管理，这个时候没有你在，别说是胡总，就是你手下的人做事也没底，你也不希望这么多年与你一起走过来的厂受到影响，是吧？当然，是现在带伤回去还是等伤养好了再回厂里，你自己决定，我不多说，毕竟你手上的伤还比较严重。”
“言总，带伤上班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这是工伤，集团总不能一点费用也不给报吧？”
“不给报费用，怎么回事？”言由衷不解问。
“是啊，石总来时我就讲了，我这是因工受伤，入院时我自己交了五千，才住一天就用掉了一半多，我虽说是主管，但工资并不高，一个月也才八千左右，这一住院，搞不好，两三个月就白干了。”
“石总怎么答复你的？”
“石总说他做不了这个主，他打电话问了老板娘，老板娘说是我自己操作不当，与集团无关，治疗费用得自己掏。既然集团不愿付钱，那我也懒得去管什么订单任务，这些也跟我无关。”
问题的症结还在医疗费用报销上面，集团为本部员工买了工伤保险，但分厂员工没买，找社保部门报销费用可能还得费点劲。
言由衷心里想，“集团不为分厂员工购买工伤保险，本身就是集团的问题，集团应该为此承担责任。说是员工自己操作不当而受伤，那谁来界定如何界定？”
言由衷当即打电话给远在安徽的胡总，把这边与两个主管沟通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报告了胡总，并说，“这点补偿对集团来说是笔很小的数字，但意义重大，第一，不会影响年底订单任务的完成。第二，让员工感受到集团家庭般的温暖，让他们的心有归属感。凝聚人心才是集团需要重点去做的事。”
胡总电话里就答应了言由衷的处理意见，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算问题。眼下最要紧的是完成订单任务，不能拖，拖下去，对集团影响更大。
阿平打电话叫他老妈从贵州赶过来照顾老婆，安抚好老婆后与带着伤的阿丙一起回厂上班。言由衷除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外，还几乎每天都往返于集团与分厂之间，为加班加点的工人们加油打气。最终确保了年底订单任务的顺利完成。
但是，就在腊月二十五集团关账发工资，好让工人们安心开心回家过年时，阿丙和阿平找到言由衷，说言总承诺解决的医疗费用、家人往返车票和误工补助，为什么到现在都不给。
“不是早就填单，我和胡总也都签字审批了吗？怎么还没给钱？”
“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集团出纳刘会计一直压着单子不给钱。”
言由衷带着他俩一起到一楼找出纳刘老蒙，刘老蒙一脸不屑，“凭什么付他们钱，哦，今天他们有个小灾小病集团担着，明天又有其他人各种借口要集团负担，那不乱套了吗？”
“不是，刘会计，你的岗位职责是出纳，能不能付，付多少是财务审批人的事，你这样压单不付，是不是超越权限了？”
“你说我超越权限？我问你，谁给你审批的权限？”刘老蒙显然被言由衷的话惹毛了，他还没见过集团哪个管理敢这么跟他说话。
“集团财务制度上写得很清楚，集团五万元以内的费用支出直接由财审总监审批，五万元以上的支出报胡总审批。这两个人的费用加起来都不到五万，我怎么就无权审批了。再说了，这些费用当时就电话请示胡总同意的，胡总安徽回来后还补签了字，怎么就没审批权限？”
“你当我老糊涂了，是吧，我才刚六十岁，不糊涂，你所谓的集团财务制度，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是为你自己定做的，最多也就骗骗胡武这个财务外行，在我这儿，行不通。”
“那你们还请我来做这个财审总监干什么，把我当摆设呢？”
“你又不是我请来的，谁请你来的你找谁说理去，你不愿干走人就是！”
体制内出来，专门审计别人的言由衷还真受不了这气。言由衷打电话找胡总，可胡总说他一早就去了太原，年关了，还有些账款要亲自去催一催，太原的子公司也得去看看。“要不，等年后再说吧。”
就在这一天，因仓管业务培训考核成绩优秀而调整到重要岗位的覃莉，除告诉言由衷她调整岗位后并没有报行政部加薪一事外，还透露了一个对言由衷来说更为震惊的事：言由衷负责的财务部，做的一套是对付税务、海关等部门的“假账”，集团可能还通过出纳刘老蒙做了一套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真账”。
011
第二年正月初四，儿子言之山和儿媳带着孩子去朋友家拜年了。言由衷和妻子周缘正准备出门去河边溜达时，胡总拎着礼物拜年来了。
一番祝福客套之后，胡总说，“我得先跟你道个歉。过年时，我说了我老丈人，阿丙和阿平的事解决了，钱我也带来了，你看是你通过银行或微信转给他们，还是等厂里上班后当面交给他们？我想还是当面给他们最好，再当面给他们道个歉。”
言由衷看得出胡总的面部表情，是想当面交给他们，一来可以诚心道歉，二来也担心他们俩个因为这件事，赌气不回厂。疫情过后，烟具市场本就不景气，优秀员工流失又日趋严重，这是胡总担心的。胡总知道，两个主管虽然跟他这么多年，是有感情的，但感情不能代替打工人的基本需求，更不能轻易换回尊严。
言由衷来的时间短，却跟他们聊得来，不仅是因那次抗击台风，还有他们都爱喝两杯。爱喝酒的人性格直，心里有事不隔夜，有什么说什么，有话题，不分职务身份高低，这是他生意场上总结出来的。他滴酒不沾，有时谈生意就很被动、很尴尬。
言由衷感受到了胡总的诚意，他了解过胡总从湖泽到鹿城的打拼经历，知道这个老板其实并不错，肯吃苦，体谅人，能接受别人的意见。奈何家族企业，特别是碰上强势的老婆和岳父，时常限制了他的生意头脑。作为他的财务助手，他觉得有必要回报他诚恳。
“胡总，我得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一到集团就委以重任，我没有理由不为胡总，不为集团尽心竭力。所以，我想就阿平和阿丙的事，再说说集团管理的问题。不过，大正月的，胡总觉得合不合适，想不想听？”
“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别胡总胡总的，这不是在集团，你比我大几岁，我该叫你哥，就叫我名字吧。”
“我还是叫你胡总吧，叫名字一时不习惯，再说，胡总也就是个称呼，尊不尊重，并不在叫什么上。”言由衷放松了。妻子周缘正在厨房忙着中午请胡总吃饭。
言由衷得跟胡总认真聊聊。关于业务培训考核优秀仓管调薪，集团下属分厂、子公司员工购买工伤、生育等社会保险，关于继续完成存货盘库和制定存货管理、成本控制制度等急需要做的事。特别强调，要想完成这些事，必须坚持财审总监的独立性、权威性。集团高管之一的财审总监，受制于集团的出纳和不是集团的老板娘，财审总监一职形同虚设，不如不设，每年还省下三十几万管理支出。
胡总说，“你也知道我老婆那人的性格，改不了。老丈人更是，年纪大了，反而更固执，明着是帮我管家，实际上束缚了我的手脚，我有时也很无奈。不过我答应你，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在大会上公开，财审总监的职权不受出纳和老板娘干预。”
“胡总，这种事还真不能在大会上当着星光全体员工的面说，”周缘端菜上桌时插话说，“您还是私下里多做做老板娘和刘会计的思想工作，多与管理们沟通，尽量支持财审总监和其他管理的工作，这毕竟是你们家族的企业，内部矛盾内部解决。说实在话，我们都喜欢集团兴旺发达，只有集团兴旺发达，我们打工人才有钱赚，才有干劲。说到底，打工人和老板的目标是一致的。”
“你这话说得太对了，其实，我们心里也这么想，但有时候做起来就走样了。”
言由衷接着说，“还有，我记得集团新进员工的会上，胡总说过的星光人的五个心态，其中一个心态是感恩的心。我的理解是，感恩的心是双向的，员工要感恩老板给他们就业养家的机会。老板也要感恩员工助他生存发展的机会。所以，老板要善待我们的员工，抗击台风的时候，那些主管和普通员工把集团财产当成自己家的，冒着生命危险去爱惜、去保护，老板就要心怀感恩，决不能让他们心寒。没有员工的价值认同和甘心付出，员工感受不到集团的温暖，没有归属感，集团就没有凝聚力，就没有生存内生动力和发展后劲。”
“胡总，您爱喝什么酒？”周缘打断了老公的话，人家胡总第一次来家里，大正月的，轻松开心的不聊，偏聊这些看似真诚、实则教训人的话题，不妥。
“你和言总都知道，我滴酒不沾的，不过今天高兴，我就来一小杯红酒吧。”
周缘说，“那我陪胡总喝点红酒吧。”
言由衷不喜欢红酒，开了一瓶准备晚上结婚二十八周年纪念喝的二锅头。
过完元宵，回到星光。胡总好像做通了老板娘和岳父的思想，放手让财审总监言由衷去实施集团内控改革。
正好开春之初生产销售也不是很忙，借这个空档，言由衷很快组织完成了所有存货的盘库，将那些积压多年没有市场的存货腾出空间来，同时取锌回炉再利用。存货分品种、规格、颜色等分类存放便于监管，完善存货进出库台账管理。与此同时，对集团本部及分厂的机械设备、交通工具、办公用具等资产进行全面清查，登记造册，提高资产使用效率，落实使用人的保管责任。
随着各项内控制度相继出台执行，星光集团的产品质量和成本控制见效很快，员工工作目标清晰，奖惩合理，干劲十足。半年度财务分析报告显示，产值和市场占有份额都较以前年度有大的上升，胡总最关心的改革愿望实现了，集团也有望提前实现第六个五年目标。
言由衷终于松了一口气，无聊的时候，竟恢复了税务稽查和审计职业毛病，开始暗中追查集团偷税问题。通过材料采购、加工、销售对比分析，发现重大疑点，进而对销售报表审核，确定只有三成收入真实申报纳税，七成收入被隐瞒不报税。
言由衷分析认为，集团通过做假账，每年至少偷逃税款四千万以上，税务机关按惯例三年大稽查一次，下一次有可能就在今年三、四季度。
言由衷要求出纳刘老蒙提供现金日记“流水”账或其个人收支集团资金的银行流水。但遭到拒绝，说这是他的私账，财务无权过问。连胡总也劝他不要查这个，甚至不相信有着丰富专业知识，完全可以通过税务筹划等途径依法合理避税的言由衷。
言由衷断定集团至少有两套账。这种事在沿海发达城市司空见惯，没有什么奇怪的，没有举报或金额不大，税务也不会去查。但一旦出了问题，他这个财审总监逃脱不了责任。
评估了税务法律风险，言由衷与妻子周缘商量决定，说服不了胡总就离开星光集团，理由是儿媳准备生二胎了，需要多花点时间在家带孙儿。
胡总见终于留不住，那就做个朋友，以后需要帮忙的，还得请言由衷。
辞去财审总监一职前，作为对胡总信任的一个回报，言由衷针对星光集团存在的问题，出具了一份《内审建议书》，针对集团诸如：为什么今年的淡季拖单现象会这么严重？为什么外加工户的加工质量和交货速度会一直让我们管理头痛？为什么经常会有客户投诉我们的包装有问题？为什么我们今年的员工流失率会有这么高等问题，提出解决建议。并警示集团正面临的市场、财务、税务和人事四大风险。
……
“原来你跟星光集团还有这么一段过往。”听完言由衷的故事，辜自芳不由得端起酒杯，“师傅，我敬您，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你这么优秀，做什么徒弟。”言由衷碰了下她的酒杯，“以后有什么事，多沟通，多联系。”
“那好，反正有师傅的微信和电话，到时不要嫌我烦哈。”辜自芳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师傅，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要离职吗，还有什么故事讲来听听，师傅你就满足下我的好奇心呗！”
言由衷笑笑，经不住美女的软磨硬泡，终归是言由衷的软胁。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一看是中原办特派员陈明来的。“陈特派好！”陈特派以前是山之竹的直接领导，彼此认识。去年调岗到中原办任特派员是在井冈山时山之竹告诉他的。
“教授好！河西省3+1项目审计，山主任说了吧？非常期待教授加入审计组。”
“她跟我说了，我这边再花点时间交接，五一节后到现场应该没问题。”
“时间提前了，4月15日也就是下周二全面进点，审计组所有成员最迟下周五到现场。不好意思啊，教授，有点急了。”
言由衷本来就计划下周离职的，“没事，保证准时进点。”言由衷挂了手机，对辜自芳说，“你听到啦，我们下午就走完报告程序，周末加个班，把星光的档案整理出来。”
辜自芳还在发呆呢，这是什么情况啊？
012
晚上回到家，言由衷倒了杯白开水给妻子，说，“不好意思，老婆，这个周末要加班。”
“啊，为什么，你在职时周末都很少加班的，现在事务所打工还要加班？”周缘正在沙发上看网络电视，最新上映的《乌云之上》。
“河西的项目审计下周二要进点，我下周一晚上得赶过去。”
“不是说过五一节后进点吗，怎么又提前了，之竹跟你说的？”周缘把电视按了暂停。
“不是之竹说的，是陈司，哦不对，是项目现场负责人陈特派中午打电话跟我说的。”周缘用略显怀疑的眼神看着老公，老公把手机通话记录翻出来给她看，“真是陈特派说的，要不，你再看看微信。”
“怎么，有鬼吧，以前从不主动给我看微信的？”
“什么以前，前年底换了微信就没跟她聊过，也就是上周在井冈山才重新添加的。”
“算了，不看了，你俩都是查案的，有问题也不会留痕迹。”
“你看你说的，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我跟她还真有鬼似的。”
“开玩笑的，老公，你还急了。真有鬼你俩也不会当面跟我视频说你们在一起啦。”周缘把老公的手机放在茶几上，恢复播放电视。停了一会儿，又轻轻的问，“上周去井冈山，你俩是不是预谋好的，一个在江东，一个在京城，两年没联系，怎么这么巧，都上井冈山了，而且是清明节假那天？”
“你又来了，下山回家就跟你说了，就是偶遇，人家就是去井冈山搞个党建活动，碰巧看到我在革命烈士陵园献的花圈，这才联系我。”
“搞地下工作的，不就是弄个接头暗号什么的，很隐蔽的，一般人看不出来。”
“你谍战剧看多了，真是有预谋，你又没随同，我不一出家门就联系。”
“呵呵呵，尾巴露出来了，下次可得小心。”周缘笑着，突然想起什么事，“老公，你说之竹的直接领导到中原办了，那她是不是也升了，接了她领导的位置？”
“不知道啊，我问她她没说，听陈特派电话里喊她山主任，又不好问是哪个部门的主任。”
“这有什么不好问的？哦，你是怕陈特派笑你，你跟山主任这么熟，竟然不知道她是哪个部门的主任，哈哈。哎，你们单位有几个部门领导称主任啊？”
“机关就办公厅、政策研究室，还有老干办。事业单位有计算机中心、培训中心，好像就这些部门领导称主任。办公厅估计她去不了，那是领导盯着的重要岗位，政策研究不适合她，老干办是副司级部门，应该不是，培训中心应该也不会，她那培训水平比我还差点，计算机中心倒是有可能。”
“去官网查下不就清楚吗？”
“官网只有单位领导的介绍，没有部门负责人的信息。不说这个了，我都退休了，又不要她帮什么忙，管她什么主任呢。”
“好，那就先不管她。你既然已经决定参加项目审计，那我还得说说你，在外面小心点，少喝点酒，喝多了，乱说话，得罪人不说，还惹祸。时刻记得你退休前的教训，虽然最后没给你处分，但还是有影响的，你说是不是？”周缘知道，老公是很想重返审计现场的，就像伤兵伤逾后渴望重返战场一样。
她理解自己的老公，仕途没指望倒不是主要，主要是2022年审计出了点事故，虽然后来机关纪委搞清楚跟他无关，没给他任何处分，但接受调查确实影响了一阵情绪，不然，也不会赌气坚持走30年的政策，提前退休养老。
“嗯，我知道，你放心吧，现在不比在职的时候，毕竟退下来了，责任和压力没那么大，而且陈特派也答应了，只做顾问性质的，冲锋陷阵的事让年轻人上。”这句话一说出口，言由衷笑自己了，经验丰富的人不冲，让年轻人去当炮灰，怎么是他当兵人的性格。
像以往一样，九点半不到，就上床休息了。但不知怎么的，夫妻二人不约而同背对背侧身睡着，想着各自的心事，这是很多年来都没有过的事。
周缘是有点醋意了。尽管她并不相信老公会做对不起她的事，但毕竟老公跟山之竹是大学同班同学，在大学时俩人关系就非常好。要不是老公上大学前，就跟自己定了亲事，老公是不是自己的还说不定。
毕业后又一同进了审计机关，虽说两人没在一个部门共事过，但一个单位的同事，见面的机会本来就很多，要想见面的话机会就更多。
特别是最近十来年，审计反腐任务重，项目多，经常出差。要出成果，能出成果的项目，山之竹主审或带队的，都会把老公带出去，一个项目做完就是两三个月甚至半年多。不夸张的说，这十余年来，老公与山之竹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她做老婆的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
本来就有感情基础的人长期在一起，出轨是常有的事，审计部门的离婚率高是大家的共识。何况山之竹结婚七年不到就离了，一个儿子判给了前夫，离婚后前夫带着儿子去了加拿大定居，再也没听说回来过。一个离婚快二十年的单身女人，再怎么事业狂，跟别人老公走那么近，也难免让人不担心。
就拿这次来说吧，怎么就那么巧，一同去了井冈山。表面看起来，当面跟她视频，是坦然，没有任何事对她藏着掖着。但说不定，就是用这招，谍战剧，婚变剧不有很多这种剧情吗？说是说这次河西项目山之竹不在审计组，但实际情况如何，又怎么知道？
呸呸呸，不想了，要真是这样，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苦了自己，焦虑、失眠。老公坚持提前退休，原因之一不也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导致焦虑、失眠好多年吗？退休后两人在一起，不再胡思乱想了，失眠问题基本解决了，焦虑症状也好多了。
可是，前年老公的微信被盗，手机号也停用了，之前的好友基本没再联系了，差不多两年没跟之竹联系，相信这是真的，我也有意无意的查看过老公的手机，老公的手机是没有锁屏密码的，社保卡在我手上，老公从没过问过。所有银行卡的密码，怕真有一天失忆，都写在一张上，交我保管放在保箱柜里。之竹有我的微信，逢时过节会问候一下，有时候会加一句“哥的失忆症好些了吗？”回复她说还好，没什么事，也就回句“那就好”。
如果真还暗中联系，这种礼节性问候得有多可怕。不能想了，再想又会失眠。
言由衷想的倒不是这个，他在想退休后一直在做的事，这个在职时来不及做的事。他把二十多年来参与和主审的所有审计项目梳理了，把那些涉及重大移送案件的项目归类整理，他要整理出一套完整的审计方法，共九章，暂名为《审计九经》。目前已完成初稿，但自己并不很满意，他需要重返审计现场去验证这些真经和实战性，有的真经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情势的变化，需要进一步补充完善。
那些堪称经典的审计案例，在他脑子里一个个过，场景断点式更新。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忽然闪现井冈山审计宾馆513房，山之竹跟他说的“如臂使指、如影随形、如雷贯耳”，当时听得他如同云里雾里，两年多没搞过审计了，这些“如”什么真的要去现场感悟。
正在迷迷糊糊脑子里一会儿这，一会儿那时，周缘翻过身，手搭在老公的肩膀上，“老公，睡着了吗？”
“差不多睡着了，怎么，老婆睡不着吗？”言由衷也翻过身，对着妻子的眼。
“反正睡不着，不如我们起来整理下行李吧，别临出差时又忘带了什么。”
“不急呀，下周二呢，今天才周五，”言由衷伸出手臂，让老婆枕着头，“我讲个搞笑的老股（故事）你听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