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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
周一早上六点。
四月中下旬的风裹着融融暖意漫过楠杉高速路，将天地浸成一片清透的蓝。沥青路面泛着深灰的光，白色虚线像被拉长的省略号，引着视线往云絮深处去。
双向六车道中间的隔离带里，红叶石楠正翻涌着浓烈的生机，新抽的叶芽褪去了冬日的暗绿，凝作一簇簇猩红，叶尖还凝着晨露，在阳光下亮得像撒了把碎珊瑚。
路旁的樱花枝桠交叠着想要往应急道上探来，粉白的瓣儿叠成云团，又似谁打翻了蜜罐，连风里都浮着若有似无的甜。有的花瓣耐不住晃，扑簌簌落进路肩的草窠，或是沾在疾驰的车窗上，转瞬又被带向远方。
“你把窗户关上好不，言之，呼呼的响，把耳朵都震麻了。”
“你开慢点啊，车上的香水味这么浓，我得散去，受不了。再说了，早上的大货车多，有可能跑了一整晚，疲劳驾驶，别跟他们抢速度，我们又不急，就当是出来兜风好啦。”
“三个小时的车程，有这么兜风的吗，要不你来开。”
“早就说我来开，你非要拦着开，说老头子开宝马不像。”
“我可没这么说哈，是你把自己当成老头了，哈哈。”欣然在前面开着车，却把头别向后座的言之，言之赶紧用手示意她专心开车，把窗户关上，不再跟她聊了。
一路无话，欣然感觉无聊，打开了音频，正好播放云朵的歌《心口停雪》DJ版。“你这位女朋友喜欢云朵的歌，跟你学的吧，昨晚还听你哼唱呢！”
“欣然，注意你的用词，你非要突出女字，请在女字后面加个‘性’。”此言一出，言之感觉有点荒唐，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这么好的车借给你跑长途，关系不一般哦，哪天介绍认识下。”
“专心开你的车吧。你是不是对我的朋友都感兴趣，特别是女性朋友？”
“是啊，我就想知道你这大名鼎鼎的审计狂人，是怎么交友的，看我适不适合。”
“审计狂人？陈特派连这个都跟你说啦？那你有没有写狂人日记呀？”
“昨天晚上就开始写啦，呵呵。”
“那好，一会下了高速，有你写的，你慢慢记，认真记。”
“对了，言之，我们今天来杉城主要做什么，你还没跟我说呢。查破拆费还是违估评估补偿？”
“看情况。”言之看一眼导航，显示前方有弧弯，再过不到10公里就要下高速。眼光飘向公路前方，远远看见前方800处有个直道，但被护拦封了，“开慢点，向右并线，双闪进应急车道。”
“怎么啦，应急？”
“你想像力真丰富，都快下高速了，还应什么急。”言之叫欣然把车停了，下去看了看周边的情况，然后拍了几张照，重新开车。“就在前面路口下高速哈，不要跑过了。”
“你不给了导航吗，玄武文化，不会错过。”欣然把音乐音量调小了点，“对了，你刚才拍了几张照，有什么说法吗？”
“没什么说法，就是感觉有点不对劲，我一会儿把照片和位置发给陈霞他们查查，刚才那儿是不是曾经施工过。这会儿他们应该还没上班，资料也没拿到。”
“是哦，那个位置好像是施工过，至少完成了水稳层，前面看过去，还有很长一段没还原。后来又改道了，拐了一个弧形。”
“也可能是施工用临时便道，只是没有及时恢复，历史影像应该可以查到。”
“言之同志，这我得批评你哈，下次现场要察看什么，得提前告诉我，我都没弄明白你要做什么，你就上车了。我‘以审代训’的任务怎么完成？”
“好，我接受批评，下次主动交待。”
“这就对了。下高速啦，还有三公里就到了，九点不到，快吧？”
“不对吧，这不是乡道吗，去梁宋县城至少也是县道吧，都快到目的地，县城的味道都没闻到。是不是走错了，导航有时真的不靠谱。”
“那怎么办，停车重新导航或找人问问。”
“先去导航的目的地吧，反正是出来兜风。”言之笑着说。
导航要到的玄武文化是不错，但不是梁宋县玄武文化中心，而是梁宋县玄武文化艺术有限公司，一家乡村文化企业。公司门口一块十平见方的宣传牌上写得很清楚，玄武文化艺术公司于2019年由当地多位村民共同投资设立，2021年获得中央预算内基建投资850万元，以工代赈的生态文明示范项目，主打乡村休闲旅游文化。
见有外地人在公司门前浏览宣传牌，马上有人出来介绍服务，公司负责接待的副经理。
“这个地方好漂亮啊，还是网红打卡点，你看，周迅、欧阳娜娜、阿雅等在这儿的照片，不错不错，一定得好好游一下。”耐心听了十几分钟，文欣然说，“不好意思，咱们梁宋还有个玄武文化中心，在哪儿？”
“哦，那是我们县城，县委、县政府的接待中心，离这儿有30来公里。”
“谢谢你，”言由衷递给那人一根中华中支，“对了，刚才我们下高速前十来公里处有个很宽很长废弃的路基，是之前的施工便道没恢复，还是原来计划是从那儿下高速的？”
“你是说从檀城方向过来的吧，高速路本来是从那儿走的，路基都做好了，后来又改道了。”
“为什么要改道呢？”
“那我就不清楚了，不好意思。”接待人看不是来旅游的，还问东问西，有点不耐烦了。
文欣然说了声“谢谢，我们自己转转。”就示意言由衷离开。
上了车，欣然白了一眼言由衷。
言之有点尴尬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导错航啦。”重新用高德地图搜索梁宋县玄武文化，依然跳出两个玄武文化来，第一个就是这个文化艺术公司，旅游商贸的果然优先。
在乡道上跑了七八公里，言之看到右边一处龟形山丘，奇怪的是，丘的中间部位较周边明显凹陷，且植被不同于周边。言之让欣然停下车，“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昨晚就说下乡来，两个人穿的都是运动鞋，翻坡过沟走了十来分钟，到了山丘脚下。这里看得真切，山丘漫山是杉树间杂株树，而凹陷部位全是马尾松，看上去就是四年内种上去的，不仅比周边的小，还有很多未成活枯萎的苗。
而山丘脚下有农用车取土的痕迹，沿着农用车辙，隐约看到一条宽阔但已是坑坑洼洼的路基。言由衷打开之前的微信位置，对比，可连上高速公路的下路口废弃路基。
欣然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高速公路原来是走这儿的？”
“应该是，再找找，”言之沿着废弃路基眺目四望，“你看，前面还有个废弃的场地，应该有便道通到这个路基。走，我们上车，看能不能绕到那边去。”
“这么好的车，走这么差的路，你家的车呀。”
“不说绕过去吗，你没看到那边废弃的场地前是水泥路吗，看地图，应该是县道。”
果然是县道，县道旁边的废弃场地估计有二十多亩，好些设施如预制糟、搅拌池等还没拆除，散落在地上的几块破烂的PV牌，两个人一起翻过来，其中一块上面写着项目名称：楠杉高速公路建设隧道施工项目部。另一块依稀可辨：山北省隧道工程有限公司。
言之说，“这是隧道工程专业分包施工单位的临时用地，找几个附近的村民问问。”
欣然说，“那好，我们分头行动吧，节约时间。”
“一个陌生的环境，你一个女孩子确定要分头单独行动？”言之说，“一起吧，真有问题，找三四个村民问问就行，你一会儿记得录音。”
半个小时后，言之问，“录音了吗？”
“当然，你只要告诉我做什么，如何做，不用你操心，相信你这个新徒弟。”上了车，欣然说，“现在去玄武文化中心吧，快十点半了，到那儿估计要40分钟。”
“对，去玄武中心。”
言由衷掏出手机，查到之前保存的梁宋县审计局盛全芳局长的电话，正准备拨过去，欣然打断了他，“你还别说，你傻人有傻福，导航走错了路，发现一个新大陆。都说你是审计专家，查案思路与众不同，我说你就是运气好，哈哈哈。”
被她这么一说，言之先不打电话了。县里面的局长得知是省长项目审计组的来了，那不第一时间报告县长，县长不得报告市长，层层开过迎审会的，大家都知道自己来了，下面的工作没法做了。
等到了玄武中心再说，多亏了欣然的这一打断。他把高速公路被封的匝道口、龟山脚和隧道工程临时用地三个地方的位置和图片都发给了陈霞，请她尽快把这个位置的历史影像资料发过来。
034
按照高德地图导航给的最优路线，沿着义河岸边公路蜿蜒进入梁宋县城，来到梁宋县滨河路1号。院门口左边墙上钉挂着梁宋县玄武文化中心黄底红字方形铜牌，右边墙上钉挂着梁宋县青山泉水务公司黄底红字方形铜牌。
进入院门是约16米宽、96米长的水泥路。路在一片参天水杉林前分成左右两条双车道。水杉浓荫蔽日，细碎的阳光透过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林间隐约露出飞檐翘角，细瞧可见中间一实木牌匾，隐约可辨牌匾的三个篆书大字：玄武楼。
玄武楼门前两边分别摆了一块红底黄字的牌子，不像是结婚的，倒像是与电子显示屏上的内容相符，是中心会议接待什么的。言由衷用手机拍照，然后在手机上放大看。
文欣然说他，“进去看不就得了，这么麻烦。”
可是，院门口的保安不让，吃饭也不行，玄武楼不对外营业，除非有公务接待函。
文欣然给梁宋县局的盛全芳局长打电话，接电话是个男的，以为拨错了号。确认过后，文欣然按照言由衷吩咐的，“盛局好，我是中原办省长项目审计组的文欣然，我们现在县玄武文化中心门口，这里不让进，请您跟保安说下。”
老实说，盛局当时懵了，知道省长项目审计组在河西，但没人告诉今天会来梁宋，直接找他县局的局长，这不中大奖了吗？赶紧让保安听电话，放他们进去。心里在想，得马上跟县领导和市局领导汇报啊。
电话还没挂呢，文欣然就断了他的念想，“先不要跟县领导汇报我们来了，你也不知道我们来有什么事，等见了面再说，好吗？”
“好的，好的，请领导稍等，我这就赶过去，最多十分钟。”
“先进去逛逛吧。”言由衷不等盛局长来，也不要保安陪同，和文欣然进了这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玄武文化中心大院。
玄武楼前两边绿地上栽种了数十棵造型别致的罗汉松，还有几棵正开着花的石榴。他们先不进楼，径直来到河边，欣赏下河畔美景。
暮春的义河，涨了半篙新绿。沿着河畔风景带信步，风里浮动着水杉的清苦香气，忽然被一片浓绿绊住脚步——回头抬眼望，河湾处立着座三层仿古楼阁，檐角垂落的铜铃在风里轻吟，青瓦飞檐半隐于十数米高的水杉林中，像幅淡墨未干的画。
原来这儿，才是玄武楼正大门。正门两边挂着两块白底黑字的长条大牌子，左边是玄武文化中心，右边是青山泉水务公司。
玄武楼大门前的内弧形义河上方360米，是梁宋县城饮用水源取水口，取水口旁边还有配套的水质净化设施，卫星地图可以清楚的看到。
快十分钟了，往回走，拾级而上，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侧水杉如列兵，树龄牌上写着“三十八年”，可那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想来当年栽种时，也是抱着“留与后人看”的心思。林子里光线幽微，仰头只见树冠交织成穹顶，碎金似的阳光漏下来，在肩头跳着圆舞曲。忽闻一缕茶香，若有若无，牵引着脚步拐进廊下。
刚到正门，盛全芳局长到了。岂止是个男的，还是个皮肤坳黑的大个子中年男人。握手的姿势看得出，当兵出身的。
推门进去，门内又是另一重天地。一层大厅临窗设着长条茶案，案上白瓷壶里滚着山泉水，茶艺师正执壶高冲，水汽裹着茉莉香腾起，模糊了雕花木窗的轮廓。窗外是片斜坡，几株老水杉探身进来，枝桠间悬着个竹编鸟窝，雏鸟正扑棱翅膀，嫩黄的嘴角张得老大。
茶案旁立着面砖雕，刻的是玄武图腾——龟蛇缠绕，身周浮着云纹与浪花。盛局解说这是本地出土的明代残件，文化中心特意拓印放大，“玄武主北方，镇水脉，咱们义河的安宁，早和这图腾结了缘。”
沿木梯上二楼，走廊两边是客房。中间是个空间疏朗的大展厅，面向义河边的整面墙都是落地玻璃，将水杉林框成一幅流动的画：风过时，万叶翻涌如绿涛；有鸟群掠过，便投下转瞬即逝的影子，像谁在宣纸上随意点了几笔。靠墙摆着组老榆木茶柜，抽屉上刻着“雨前”“明前”“白露”等字样，打开来是不同年份的茶饼，包装用的是粗麻纸，系着草绳，朴素得像从旧时光里直接端出来的。茶艺师笑说，“我们这儿不卖花哨包装，茶客来了，爱坐就坐，爱带茶就称二两，连茶罐都是自己挑的粗陶。”
三楼走廊两边也是客房，只不过比二楼的客房要少十来间。三楼中间是个大会议室，对应二楼的大展厅，此时正好在开会，有领导在做报告。
会议室旁边连着大露台，推开门，满目皆是水杉的苍劲，树顶几乎触到云角。露台中央摆着张石桌，桌角刻着棋盘，旁边堆着几枚磨得光滑的石子，想来常有人在此对弈。
言由衷和文欣然倚着栏杆，看河面上漂着的水杉去年或不久前落下的针叶，打着旋儿往远处去，而脚边的茶炉正煮着陈皮老白茶。风里有杉针的清冽，混着茶香，直往肺腑里钻，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人在景中，还是景入了茶里。
茶煮好了，入座，汤色红浓如琥珀，喝一口，喉间泛起蜜韵。“盛局，打扰了，”夸了好茶后，言由衷说，“我俩刚才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果然好景致，估计玄武楼建成投入使用的时间也有四五年了吧，想必局里早就完成了项目竣工决算审计，对吧？”
“是的，这个项目好像是我刚来局里的那年完成的项目审计，应该是二二年底吧。”
“那麻烦您把竣工决算审计报告提供给我们看下吧，纸质版和电子版的都行。”
“好的，我这就安排人送过来。”盛全芳局长掏出手机，看着言由衷，“领导，我可不可以向县长汇报下？”
“当然可以。不过，我建议你先发电子版的过来，等我们看过后再汇报，要是没什么问题，你这一汇报，县长又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岂不人为紧张了县长，是吧。”
“也是，那我先让人发电子版的过来吧。”盛局打完电话，说，“不好意思，能加下领导的微信吗？”
“没问题，加下我的吧。”文欣然打开手机二维码，添加了盛局的微信。
审计人员很快把审计报告发过来了。言由衷扫了一眼项目决算价和资金来源，对盛局说，“我刚散步时看到主楼后面还有个一层结构的餐饮楼，中午我们就在这儿吃饭吧，不过先说好，我买单。”
“这不好吧，来我们这儿了，当然是我负责接待，怎么说我也是最基层审计机关的，您领导买单，我会挨骂的。我保证，按接待标准，决不会超标。”
“说真的，我买单，菜我来点，不受接待标准限制，平时是什么菜价就按什么菜价。你要真怕县领导说你，那就AA制，我们两人的我们自己付。”
盛局求救般的看着文欣然，美女好讲话，能不能帮忙说说。文欣然说，“你就听言老师的吧，你也知道，审计组是不能在外面吃饭的，只能在单位食堂用餐，言老师这是破例了。还有，你觉得不合适，就向县领导汇报吧，没事的。”
没办法，盛局先是打电话请来了中心负责人，有会议，得提前点菜下单，不然要等很久才能上菜。况且言由衷老师要亲自点菜，这不能马虎。
盛局又给程县长打电话，程县长正好在三楼会议室呢，乡村振兴的工作部署会，审计局分管农业口的副局长也在。本来是分管副县长的事，为了重视工作，县长亲自来了。
一接到审计局长的电话，立即推门来到露台，简单的客套程序过后，言由衷请茶艺师去一楼忙自己的，茶艺师明白这是有要事，立即下楼，把茶道功夫交给了文欣然。
言由衷开门见山，说了两件事：一是玄武文化中心项目建设业主单位是县茶业局下属的事业单位，但建设用地挂的是县自来水公司市政设施用地。言由衷取下他的棒球帽，看似玩笑实则认真的说，“我不是随意扣梁宋县帽子哈，以市政设施建设项目的名义，新建楼堂馆所，而项目建设资金来源于哪一块，程县长很清楚。”
程县长当然清楚，茶业局哪来的钱建设数千万元的文化中心，财政预算也没钱安排，即使有钱安排，发改委的立项是以企业项目备案的，县人大常委会也通不过。他就是挪用了省政府打包发行的高标准农田建设专项债。问题是，审计组怎么就查到了，不是刚到梁宋吗？他看看盛局。
盛局也不知道啊，刚给的项目竣工决算审计报告电子版，言老师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能看出多少问题来。再说，除了业主单位，审计报告也没说建设资金来源于高标准农田建设的专项债啊。现在的大数据有这么厉害吗？
言由衷没理会他们疑惑的眼神，继续说第二件事，“请玄武文化中心提供一下2021年4季度的财务凭证和明细账。”
此言一出，更让盛局和程县莫名其妙了，审计组下来，还查这么点小事。别想了，赶紧吩咐下去。不一会儿，刚拿菜单下去的中心负责人和中心会计捧了明细账和几本记账凭证上来露台了。
文欣然本硕都是会计专业的，内审实践过，听言由衷要求提供的资料，就明白要查什么。
很快找到他们要的凭证，凭证结算收款金额，正是审计组5人8晚外加莫文化处长1晚的食、宿、办打包费用，折合每天每人标准350元。凭证下附的费用结算过程写得很清楚，下面还附了原始消费水单。
文欣然还发现一新的情况：结算发票记账联显示，收款开票单位是梁宋县玄武文化艺术有限公司，与天眼查的纳税人识别号一致，就是他们之前导航跑错地方的公司。
言由衷示意文欣然将那份记账凭证连同原始凭证手机扫描下来，问会计，“你们中心当时只收了这么多钱吗？”会计点点头，言由衷又问，“审计组半个多月后又补交了伙食费，这笔钱在哪儿入账了，凭证呢？”
会计迷糊了，翻了翻明细账，又看看他的老板。老板更迷糊了，他又不是财务，哪知道客人走了半个月还会补交食宿费，况且他是前年才来中心的。
看来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言由衷报了个手机微信号给盛局长，让他查查这个人是不是在他微信好友里，是不是中心的人。盛局的微信显示对方昵称为仁山智水，在好友名单里，县自然资源局的原局长兼楠杉高速项目征迁协调办主任曹仁智，现任县政府办四级调研员。
言由衷对程县长说，“请曹仁智同志过来一起吃个饭吧。”
程县长还是没摸着头脑，“他就在会场，我这就打电话给他。”
035
曹仁智到了露台，言由衷请程县和盛局等人先去包厢房间等，菜弄好了就告诉他们。文欣然反客为主，请曹仁智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言由衷也没有开场白，直接说明来意，“请曹调过来，是想聊聊一些事，不做谈话笔录和审计取证单，但按审计程序得录个音，您看可以吗？”
曹仁智连连点头说“可以可以”，文欣然打开手机录音，放到他面前。
“2021年10月底，河西省审计厅有一个审计小组来梁宋，延伸审计调查楠杉高速公路征地拆迁补偿等相关事项，您还记得吧？”
“记得，我那时是征迁协调办主任，负责接待审计组。是项目上有什么问题，还是接待上有什么问题吗？”
“两者都有点小疑问。先说说接待上的吧，”言由衷打开手机，翻到刚保存的崔处发过来的扫描件，放大给曹四调看，“这是玄武中心2021年11月出的十几份审计人员消费的原始水单，麻烦您确认下，这些水单是不是您写的？”
刚从会议室出来往露台走时，曹仁智看到中心的会计手上捧着几本会计凭证，心里猜着是什么事。现在听言由衷这么一说，顿时明白审计组找他什么事了。“这些都是我手写的，我知道，与中心财务账上的水单不一样，是我的责任。”
“先不说责任，我只想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写，并把它交给了审计厅纪委？”
曹仁智停留了一会儿，“交给了审计厅纪委？我没有啊，我就是给了城控集团工程部的张涛经理。至于张经理交给了谁，我真的不知道。”
“好，那麻烦您再说说为什么要这么写？”
“就是张经理找到我，说审计组延伸调查了很多地方，费用花了不少，有些费用不好处理，就让审计组入住的中心多报点餐费，他来想办法解决。”
“就这件事，审计厅纪委有没有找你调查核实过？”
“有的，不过不是当面，是电话问了一下，我也是这么回答他们的。”
“既然是真消费了那么多钱，为什么不直接把钱补给中心，而是转给了您？您又把审计组补交的钱交到了哪里？”
“这个……”曹仁智没想到这回来的人，跟审计厅纪委的不一样，问题一个接一个，他都来不及思考如何回答，才不至于引祸上身。想了半天，他才说，“我好像当时的理解是，审计组花费的钱不在中心，可能是在别的地方，也没多问，张经理让我代收我就代收，然后把代收的截图发给了张经理。”
“代收的钱呢？想好了再说。”言由衷一点也不急，事隔这么多年，他曹仁智要是留了尾巴，这一时半会儿也切不掉。
“代收的钱……”曹仁智想，这是有备而来，再说谎对自己不利，干脆实话实说吧，“我用微信代收的钱，我也知道，这笔钱存在问题，所以一直在我的微信里。”
“介不介意把您的微信账单给我们看看？”
“我前年换了手机，看不到吧？”
文欣然插话说，“换了手机，微信收款记录看不到，但微信账单还在，除非您删了。”
曹仁智按照文欣然的提示，找到了2021年11月份的收支记录，有那笔过新年发过来的补交伙食费6400元，在微信零钱上存放了两个来月，过春节时有4千块提现到绑定的银行卡，剩下的当红包发出去了，余额仅剩80几块。
文欣然让他逐页截图，然后加他微信转过来。
“领导，我真不是有意要用这笔钱的，张经理让我代收，一直也不告诉我交到哪里去，我正好有笔借款要还，就先转到银行卡上了。我这就把钱转给您，或者我直接还给过主审，您看行不？”
“您不觉得这是脏款吗？先不说这个，先说说项目上的事。”言由衷正要接着问项目上的疑问，盛局过来了，说过十二点了，饭菜已经上桌了，要不先吃饭再聊。
言由衷示意文欣然编一条微信信息发给曹仁智，限他下午六点前把审计所需的资料准备好送到楠城青莲小区17号别墅。
餐厅进门是玄武文化中心员工用餐的大厅，另设了十几个包厢，什么义河、青山、青莲，还有青龙、白虎、朱雀，他们坐的是玄武厅。一进门，曹仁智红着脸跟程县长耳语了几句，文欣然分析是请程县长帮忙美言。程县长自己还有官司要请眼前这两位突然空降的审计人关照呢，说先等等吧。
坐下。以水代酒不是言由衷的风格，边吃饭，边聊。程县长忍不住，还是请两位帮忙，说了一大堆梁宋的困难，两省交界的边区县，民情复杂，工作难做，总之是有诉不尽的苦。
言由衷对基层是有了解的，他第一次沉到基层，也不是要查他梁宋违反中央、国务院规定，挪用专项资金新建楼堂馆所的问题，这只是顺带发现的。但有了这个发现，他相信他真正的目的更容易实现。
言由衷说，“程县，这样吧，玄武中心的问题先放一边，审计取证单我们暂时也不做。我们想知道的其他事，刚才文老师已发给曹仁智同志，请吃完饭后抓紧准备好，按我们要求的时间送到审计组。”言由衷给程县夹了块山笋炒肉，搞得程县有点不好意思。
言由衷接着说，“我有两个小小的要求，程县，我们两个今天来梁宋的事注意保密，只限在座的知道，如果传出去了，再来要求关照玄武中心项目建设的事，我也做不到。”
文欣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言之为什么会这么许诺。
“谢谢言老师，谢谢文老师！”程县转向曹仁智和盛全芳，“你们两个都听到了，记住，决不能给审计组添麻烦。还有，老曹，审计组要求提供的资料一定要尽快，无保留提供，全力配合审计调查。”
“还有一个小要求就是，程县，谢谢您这么忙还来陪我们，为了表示感谢，这餐饭我来买单，菜单和发票都给我就行了。”程县和盛局正要接话，言由衷挥手，“这个没得商量，要不我前面说的也不算数，哈哈哈。”
这个，文欣然理解了，不让被调查单位或对象买单，是审计纪律要求，免得他们日后反咬，这是经验也是教训。还有一点，言由衷在补充证据，玄武文化中心借用了玄武文化艺术公司的发票，这可以为其他方面的搜证提供新的线索。
吃完饭，言由衷他们告辞回去。
导航显示从临北区上高速回楠城，距离更短，耗时更少。上午来真是导错了航。
经过临北区，言由衷突然想到过新年审计组的小熊，电话过去，让其带路去龚家村那户拆迁户现场。
听小熊介绍，征地红线上那一户只需要拆一只角，结果全拆了，但可以理解，一只角的房子破了风水，不能住人，干脆全拆。但是院子没征用，还在那儿，院内的石桌椅盆景果木依旧，龚姓农户说过几年还要回乡下养老，重建房屋。
拆迁废墟里的建材和装修材料依然可见。文欣然他们拍照取证。
问了村民，这户人家都在北京，兄弟两个，老大是搞房地产开发的老板，老细是哪个部里的领导。连同父母，一家人就住在自己开发的楼盘，单独做的联排别墅，与众不同，辨识度很高。
告别小熊准备上车时，文欣然问，“那年下来审计时，吃住在玄武文化中心，当时对于住宿费、伙食费，还有办公场所租赁费是怎么约定的，你知道吗？”
“知道啊，还是我跟集团工程部的张经理一起去核对结算的，食、宿、办全部打包，按每人每天350元的标准结算的，当时还是刷我的公务卡付的款。”
“那你记不记得，你们在玄武楼住的那几天，有没有上过烟酒和饮料什么的？”
“我记得，就投资处的莫处长和集团杜部长来看望我们的那天晚上，喝了点黄精酒，结算时我还问过餐饮部经理，酒怎么没算进来，是不是也在包干费用里。她说酒是中心自酿的，是送的，不卖。”小熊摸头想了想，“对了，我们到的第一天晚上，因为刚从雪路上回来，协调办的人拿了酒出来，说是驱寒，但过主审不让，说有纪律要求。”
“好的，谢谢你，有需要再麻烦你。”
“不客气，领导慢走。”
返回楠城的路上，言由衷担心文欣然太兴奋，光顾着说话，在上高速前，把文欣然换下来，自己来开。文欣然还是坚持要坐到副驾上。
这么容易受到外界环境影响，言由衷心里想，这个心理学教授不知道怎么当上的。正想着，过新年来电话了，言由衷开了蓝牙，“教授，听小熊说，今天去了临北区和梁宋县。”
“梁宋县不是小熊告诉你的吧？”
“呵呵，果然瞒不住教授，是曹仁智跟我说的，说要跟我道歉，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还说要把我补交的伙食费退给我。你说我怎么办啊？”
“我在高速上开车，等回去再说。”
“那好，我订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会儿位置发给你，小聚一下，别再说你买单或抓阄决定哈，上次吃了教授的，这回当我回请，不许驳面哦。”
036
回楠城的高速路上，欣然说个不停，东扯到西，西扯到东，言之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想起了山之竹。言之蓝牙电话给过新年，说晚上有领导过来听汇报，这餐饭记着，下次再约。
欣然奇怪了，早就想见见这位苦大仇深的项目主审，何时就接到通知领导晚上会过来听汇报。就像在梁宋对程县说的，何时就掌握了玄武文化中心的项目建设资金来源于涉农项目专项债。眼前的这个人还得花点功夫，深入了解。
言由衷又给目目拨了个微信电话，说正在回楠城的路上，下高速后直接把车开到她局里，自己坐地铁回青莲小区。目目说不用麻烦，你到时正好下班晚高峰，不如直接开回青莲小区，我下班坐地铁去青莲小区接车就行。
言由衷说那就不好意思了。
欣然说，有什么不好意思，正好留美女一起吃个饭。言之说，她就是一普通朋友，没必要让那么多人知道，给人家添麻烦。欣然说，人家都舍得把车借给你一整天，请人家吃个饭不是人之常情吗，怎么成给人家添麻烦了。
言之说，一方面，说大范围，她是被审计单位的，另一方面，她又是我的线人，我要保护人家。欣然说，你谁都想保护，我觉得你还是先保护自己。
言之说，都得保护，包括你，哈哈。
六点半到青莲小区17号别墅，目目正好也到了，文欣然非要亲自把车钥匙交给目目手上，并自作主张为表示感谢，要留目目标吃了饭再走。目目看言由衷没表态，立即婉谢，说老公在家等一起吃晚饭呢。
审计厨房的饭菜已上桌了，陈霞吴倩她们在饿了么特意点了几个下酒菜，就等着言由衷他们回来，好边吃瓜边下酒。
这审计“不准”纪律完全让言由衷给破坏了。言由衷看着王红军，不管怎么，尖刀组他才是官封的主审。“大家随意吧，想喝就喝点，毕竟今天都辛苦了，特别是跑外勤的两位教授。”王红军笑笑说，“教授先说说吧，现场有什么收获。”
言由衷看看文欣然，这位一路上没停嘴，估计还言犹未尽，不如接上。
文欣然不客气，先举杯敬言由衷，“先敬言之，不过有个条件，受敬之后，你得跟我们讲讲怎么就捏住县长的，你不会说是赌的吧？”
“不是赌的，是蒙的。你想想，县里面要想投资建设近亿元的接待中心，发改委不敢立项，自然资源和规划局也不敢批地，县人大也不会批预算。他既然挂了市政设施的名义，且用了乡村文化艺术公司的发票，一定挪用了专项资金，至于是什么专项资金我是真不知道，蒙了一把，县长就中计了，自己说了出来。”
言由衷碰了下文欣然的酒杯，笑着又说，“倒是你，给我们分享一下那个曹四调和小熊说的，有几份真假。”
“小熊是我亲自问的，我相信他说的全是真的，当我问他是否知道审计组的食宿费用是怎么约定的，他直接回复是他与工程部的人一起去结算的，记忆清晰，一点也不含糊，但又带着疑问。所以当我们离开后，他立即打电话给过主审，求证审计组问此事的目的。”
其他几个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瞪着眼或张着嘴在听。
文欣然继续说，“程县长和盛局长全程都诧异我们怎么没通知就去了他们县，到我们走时还没反应过来。那位曹同志说的就不靠谱了，他一直在考虑如何回答，以至出现了逻辑性的错误。你还是提前告诉他只想了解一些事，要真做取证单和谈话笔录，我估计他会很紧张，漏洞会更多。一句话，出其不意，相信他们都没想到会有今天。”
“嗯，你这微表情心理掌握得不错。不出所料，他后面提交的材料会推翻他之前的回答。”言由衷说，“对了，不是说六点前把材料送来吗，这都快七点了吧。”
“是啊，怎么还没来，我电话催催。”文欣然正准备呼叫曹仁智的微信电话，曹仁智正好手机电话来了，文欣然“嘘”一声，让大家静音。“您好，曹调，到哪儿啦？”
“文领导好，我到了青莲小区17号门前，您要的资料全带来了，麻烦您查收下。”
“哦，好的……”言由衷赶紧向她使了个眼神，同时挥了下手，“曹调，我跟言老师都不在17号，请您稍等会儿，我叫人去门口拿。”
“好的。言老师在你身边吗，我们程县也过来了，想请你们二位出来喝个茶。”
言由衷用手摸摸耳朵。文欣然说，“在的，你等会儿，我让他接电话。”
言由衷接过电话，那边也换了程县拿手机，“程县好，谢谢您，还亲自跑过来，今晚实在没空，心意领了，等过两天我请您喝茶。有任何事，您都可以直接与文老师或我联系，我们多沟通，您看怎么样？”
“那好，我们就在门口等会儿。”
挂了电话，言由衷跟王红军说，“我们几个都喝酒了，有酒味。你喝酒的应急能力差，可能是晚上还得向崔处和陈特派汇报，来不及举杯，就麻烦你下去收下资料，不好意思，安排主审做事，哈哈。”
“愿意为两位教授效劳。”王红军笑着去洗手间濑了口，出门收资料去了。
门刚关上，文欣然迫不及待的打开两个资料袋，一个资料袋里面首页是关于厅审计组2021年10月食宿费的说明，下附佐证材料。一个资料袋里面首页是楠杉高速公路梁宋段征地拆迁及相关收支的说明，下面也附了详细的佐证材料。所有佐证材料均加盖了征迁协调办的公章和曹仁智的签名。
关于食宿费的说明，大致意思是，2021年11月28日下午，玄武楼玄武厅，城控集团审计部长杜青峰和工程部长张涛拿着一叠写好的酒菜单，要他按照玄武中心餐饮部的水单格式填写。因不想更多人知道，自己在办公室用电脑模仿玄武文化中心水单格式重新设计表格填写，套印中心印章后再打印，但没想到中心水单是连续编号的。当时真不知道他们弄这个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后来厅纪委的来电话求证，才知道害了过主审。追悔莫及，但举报信真不是自己写的，是不是县征迁协调办别的人写的，县纪委正在调查。现已将审计组补交未及时处理的6400元交县廉政账户，银行进账单附后。请审计组酌情处理。
关于楠杉高速公路梁宋段征拆资金收支的说明，一是所有征拆补偿资金均按本县其他项目标准给予补偿，城控集团按省重点办标准拨付本县的征拆补偿资金与实际支付农民的差额部分，按照与城控集团的补充协议，用于垫付国土、林业未批先用的罚款，和本应由城控集团支付的破拆费，余额2万6千元，听候审计组处理。鉴于本县征拆工作难度和社会稳定，恳请不要将此事公之于民。二是梁宋段高速公路改道确有其事，途径本县隧道共两条，其中一条因塌方事故而改道，因改道而延长公路建设约4.73公里，其中3.21公里在本县境内，约1.52公里在临北区，改道而建的隧道也在临北区。改道征地拆迁红线图及面积、补偿资金发放情况附后。隧道塌方事故原因及损失真不知道，当时好像封锁了信息。
“太好了，突破口这就撕开了，”王红军拍着桌子，自己拿来酒杯倒上，兴奋的说，“陈霞、孙逊，你俩再把教授交待的事说下。”
陈霞说，“教授一共给我发了四个位置，三个是高速公路主路建设的，经比对奥维历史影像资料，证实隧道塌方的那条路是最开始动工建设的，2020年11月至2021年3月间塌的方，因塌方废弃的公路约长7.9公里，均完成了路基，约3.1公里做了水稳，部分低洼处的桥墩可见模板，约三个月后又不见了。经对卫星地图实测距离，改道新增4.7公里公路与梁宋县提供的资料吻合。新增和原路废弃的损失情况，小孙在看。”
孙逊插话，“对，这块按教授的意思，我在看。不过，工程结算资料下午才送过来，目前还拿不出来具体损失，争取晚上加班把他算出。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孙逊看了看陈霞。
陈霞点点头，接过话头，“城控集团下午提供的银行存款序时账显示，破拆费1.24亿元确实是教授之前讲的那份凭证号，我怀疑是停止审计后，又把凭证装上去了，毕竟是伪造的凭证，对不上明细账和总账，不经审。”陈霞喝了口饮料，“2021年2月9日，也就是除夕前两天，又付了1笔5600万元给ET工程局，合计支付破拆费1.8亿。不过，有点奇怪的是，所有工程款都是转到ET工程局的工行账户，只有这前后两笔是转到招行账户。”
“教授发给我的第四个位置，查奥维地图历史影像资料证明，确实有3千多平方没拆，还空在哪儿。再对比地理信息系统，此地块之前是基本农田，2015年调为一般农用地，不属于宅基地，应属于违建，所以没有产权证，不应补偿。我要说的暂时也就这么多。”
文欣然看着言由衷，意思是要不要补充那家违估评估补偿的背景，言由衷用手轻轻按住她的手，附身轻轻耳语“这个事可能牵涉某部的领导，慎重考虑，暂时先不汇报，我俩再想法查查，之后看领导的意思”，文欣然“哦”一声没说了。
“很好，晚上有料报陈特派了。”王红军说，“我和吴倩看了雨晴产业园区提供的资料，要不吴倩你来介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