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田野,模糊的乡村与低矮的建筑,这就是冀东唐山和随后进入的山海关的景色,李克风不再说话,他那颗精确而敏捷的大脑正在形成一张世界地图,他的情报战线将从中国大陆延伸到台湾海峡,再延伸到大洋彼岸的敌对国家,他的目光深远犀利,这是他李克风革命生涯的新起点,现在他所面对的是与中国古老意识形态乃至与东方文化完全不同的新的敌人,为保卫新中国,保卫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免于涂炭战火,他和他的战友责无旁贷。
历史赋予了李克风们注定一生都在为民族独立和自由而战,他的情报战争必须打得有声有色,必须一招一式都克敌制胜,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从苦难中走出的人民军队在知己知彼的战场上,能和美国帝国主义抗衡到底。
车将到山海关,曾霞的车再次请求李克风停下。“一号转达朝鲜人民军司令部情报部凤凰急电!”曾霞抱着文件夹看报告。“直接念吧。”李克风对曾霞摆摆手说。“人民军司令部请示一号首长,最高司令官同志准备在元旦发表一个新年贺词,想首次提到中国人民志愿军,但不知道怎么写,写多写少,还提不提中朝联合作战之事,因为出于情报工作考虑,一号请您回复朝方。”李克风眼前明睿起来,很兴奋地问:“贺词有草稿吗?
“发来一部分,我给您念一下。”曾霞拿起抄报的草稿,对首长阅读说,“为反击美国帝国主义侵略者,朝鲜人民将捍卫自由和荣誉,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我们在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帮助下,在苏联人民和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支援下,彻底打败李承晚傀儡集团……”李克风微微摆手,对曾霞说:“好,内容可以,我没什么意见,可参照11月6号人民日报社论。”
曾霞早有准备,甩了一下乌黑的短发。“首长,那张报纸被我带来了!”曾霞是一位头脑极为聪明的情报助手,她的感想几乎深入到了李克风的心里,她马上拿起一张人民日报,“首长,我给您读一下《为什么我们对美国侵略朝鲜不能置之不理》这篇文章。”
李克风点点头。“就是这个文章!”曾霞铿锵有力地读了起来:“美国侵略者侵略朝鲜战争的火焰,在南面早已延伸到我国的台湾,在北面现在竟扩大到我国鸭绿江边和图们江边了。美国侵略者的空军,愈来愈频繁地向我国边境袭击。这一切事实,赤裸裸地暴露了美国将侵略战争引向中国的罪恶阴谋。我国人民决不能坐视朝鲜战争的这种严重形势而置之不理……”
“就把这一段给朝方。我们要宣传志愿军,但不能说得多。既然美国没和我们宣战,总部陈汉卿首长的策略是针锋相对,外交和战场结合,和美国帝战斗到底,直到将敌人打到罢手的时候为止。”李克风想了想,征询了一下李翰涛的意见。李翰涛说:“出于保密性,我们不能在广播里出现志愿军的人数,合作方式和番号。”
“我也这么想,就这样曾霞,你给人民军司令部回电,我方鉴于正在进行的通过印度驻联合国大使与联合国军的停火谈判,以及即将进行的下阶段军事部署,在广播里,最好只提到志愿军官兵,以保卫社会主义和平,捍卫中朝友谊为目标,在朝鲜与人民军并肩作战,不要人数番号,这方面的信息一律不写。”
“我明白了,我会将您的话转达给朝方,就现在发出去吗?”曾霞马上问。“可以。”李克风点点头。“请把这张符简给我叫来。”李克风要见后面车队中的一位同志。“是!”曾霞立即回到车里,将负责外联接口的张处长叫过来。张符简三十五六岁,方脸膛,头发直竖,眼睛不大,文质彬彬,很精神。从红小鬼时期就一直在红军通讯科,后来在重庆担任博首长等八办首长的机要秘书,此后被调到社会部,负责外联情报工作。
张符简来见李克风,敬军礼道:“首长,您是要听伊万·瓦希利耶维奇·巴边科莫斯科对华广播电台的新闻?”李克风摇了摇手里的烟斗说:“不,我要得到英文广播的内容!”李克风对苏联宣传对华广播不感兴趣,觉得没有多少价值。他摆摆手,对张符简一直在听这类广播很不满意。不过张处长有准备,打开文件夹回答:“首长,我刚才想说英文广播,其实什么都没有。”
“什么意思?没有什么?”李克风皱眉问。张符简回答:“有关我抗美国援朝,支援朝鲜人民的战争内容几乎都没有。”李克风也很意外。张符简解释说:“是这样。首长,莫斯科广播电台的英文台几乎全是国内生产和保加利亚等卫星国家的外交和建设新闻,提及朝鲜战争不多,对我志愿军出兵和取得胜利提到的就更少。”
“我们取得两次战役的胜利,苏联人没提?”李克风也觉得奇怪。张符简说:“只提到了兴南港美军大撤退,提到美国人牺牲了土耳其 旅和南朝鲜士兵,为保卫美国人的生命,他们在联合国军内部搞双重标准。此外提到了联合国军中参战的欧洲小国,但用词谨慎。尤其对我志愿军的胜利,和中朝人民军队取得的反侵略战争胜利,几乎一字不提。”
李克风有点生气。“那对我们在联合国大会驳斥美国代表的讲话呢?”张符简皱眉回答:“也没提。”李克风没说什么,问道:“美方面广播有什么新闻?”张符简说:“美国之声的汉语广播说,中朝军队可能会穿越三八线进攻汉城,进而帮助朝鲜解放半岛,重演第二次釜山防御圈的战斗。台湾的广播也一个调子。英国的B·B·C说,中共之所以在取得第二次战役预定目标后停留在三八线,是害怕美军轰炸满洲并切断他们的补给线,造成谈判桌上的被动,英国人则说,中共一个代表大会被无限期延迟,说明了这一点。目标双方僵持在三八线,英国工党议员抨击说,这显示出了美国对共产主义阵营的软弱。”
“我知道了,还有别的吗?”李克风心里有数了。“首长,别的倒好说,就是美国之音太可恨了。最近他们在调试中文广播的其他频道,恢复了广东话、上海话、闽南话,还增加了潮州话、客家话和藏语节目。三局配合公安,在北亰和上海稽查时,发现不少中国人偷这些敌台。”
“让他们听吧!我们的敌人在叫嘛,老夫倒很喜欢听一听,狗嘴里虽然吐不出象牙,可总归是口腔里的原味儿,咱还可以得到一些情报哩!”李克风对这些事看得总是一分为二。李翰涛和大家都笑了。李克风问车队现在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到了山海关。李翰涛回答是“哭倒长城”的孟姜女庙和老龙头附近。
李克风内心顿时波涛汹涌,仿佛直插大海的长城就在眼前。“在隋炀帝时期,山海关以东可就是高句丽王国的势力范围了,朝鲜也筑有许多类似长城的城墙,继承我我华夏文化余脉,统御三千里河山,是我们的近亲。”李克风挥挥手表示要开车。仿佛他看到了在海的东方那一端正在进行的这场战争,几十万志愿军战士正在联合国军飞机大炮的血雨腥风中深夜埋伏,只待信号枪一响,就继续浴血奋战,这大海每一次波涛拍岸,就会有一位英勇的志愿军战士倒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之中。
此刻,李克风格外冷静,刚才激越的心潮澎湃正在冷却,他开始布置工作。“翰涛,请东北局协助我们,立刻找到‘秋风’同志。”李翰涛有点吃惊:“首长,我还误解了,以为您和他近期有了联系!”李翰涛愣了。李克风遗憾地摇摇头。“我给他的死命令,就是两个字,潜伏。虽然在国内,但去年他已经打入了国民党内政部调查局大陆潜伏组,我不想让他在没有取得决定成果之前和组织联系。”
“那我就去办,怕不太好找啊。”李翰涛略微为难。“请求东北局公安部帮忙。”李克风亲自拟了一份电文,给李翰涛。上面写着:东北局公安部,请按照地址连夜查询此处的重要人员。地址为大连青泥洼某街某路某号,是位我秘密工作的同志,化名秋风,男,三十二岁,无业,祖籍山东,一九四九年前曾经在南亰,南亰解放后曾担任教师,去年底来东北大连,这是我知道的最后一个地址。此人的身份极为绝密。此致敬礼。32173纵队。
32173纵队是情报部“昆仑纵队”代码。李翰涛斟酌了一下,立即拿着电报草稿上了后面那辆电报车,给东北公安部发去了加密的紧急电报。汽车继续前进,凌晨时分在锦西县连山十字街短暂停留,简单吃了点饭后,分队继续前进。李克风随即在途径塔山阻击战战场附近的郊外露天召集大家开个会。这次跟随李克风进入朝鲜的情报和电讯人员共计十八名。都是情报战线的行家里手,大家见首长神情严峻,知道他们肩负的使命是多么重要。
李克风衔着烟斗,巡视大家后目光严峻而敏锐,他说道:“这是我们进入朝鲜战场之前,最后一次集体开会,到了沈阳我们都有各自的任务,还有军政地方杂人多,不易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们来。我要交代一九五一年两大任务。”随后李克风布置任务。
第一,开展对美国及其参战国家的全方位情报工作,及时掌握美国政府对朝战争态度和前线军事动向,依靠我外线情报人员、爱国华侨和特别分队,确保志愿军总部机关安全,并和朝鲜人民军一道,和美国帝国主义展开情报队抗战。保证情报来源及时准确,有反制措施。
第二,迫切任务是保障朝鲜半岛蜂腰部,尤其是东西海岸侧翼安全,阻止敌人从仁川登陆。阻击敌人在朝鲜半岛以及岛屿建立空军指挥所,雷达和监听站,阻止中情局从大陆相对开放口岸、中朝、中苏边境线和黄海派遣武装特务进入我国,防止敌人颠覆我党政军机关要害部门,守卫志愿军后勤生命线。
第二天上午,李克风一行情报分队秘密到达沈阳,东北省公安部情报处处长丁奉朝得到消息后迎接,见李克风来到,丁奉朝立刻敬礼。“我要你找的人呢?”丁奉朝的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首长,我没完成任务!”随即就报告了一个失望的消息。
“首长,那位化名秋风的同志,我们公安局大连同志找到了,可是实在是让我难以说出口。”丁奉朝是原延安时期边区保卫处的二科副科长,具有丰富的反特经验。“怎么找到了?人怎么不给我请来?”李克风绷着脸问道。
“唉,首长,他被抓到监狱差点被枪毙了!”丁奉朝懊恼地说。李克风急眼了,吼道:“胡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人现在怎么样?”丁奉朝原来是李克风领导的边区保卫处负责情报的出色侦查员,首长还从未这么发火,觉得事情不小,也觉得那位李克风同志绝不是一般人。但他也是一脸苦涩,就赶紧咽口唾沫接着说:“首长,您听我解释一下。是这样的,今年地方政府三反运动中,甄别反动分子的时候,那位同志当时在旅顺一所学校当教员被人举报了。这一查,他还真没有可以证明其身份的档案文件,就被打成了三反分子,送进了看守所,后来有人举报说,他有人命案,两个爱国资本家和一位他的邻居都证明是他干的!”
“杀了人?杀的是什么人啊?”李克风坚决不信。丁奉朝说:“卷宗我没看到,大连公安局副局长队我说,那是一个苏联商人,叫丘尔金诺夫,曾经是苏军的军官,后来1946年退役后,就一直在大连住,这个人是混血,母亲据说是犹太人,老太太过去就一直在上海居住,丘尔金诺夫在大连和青岛有几家大的商号,解放前这位商人资助过当地学堂,对中国人也很友好,被杀的还有他司机。”
苏联人被杀,这件事非同小可,李克风耳闻了一些大连治安现状,由于苏军进东北时军纪极其涣散,个别红军官兵对我东北人民尤其是女性犯下了许多难以提及的罪行,虽然后来苏军对这些犯法官兵进行了惩处,但这也是双方都不愿意提起的事。光复以后,在大连被杀的苏军和苏联侨民虽然是个例,但也有发生,可没想到居然连秋风同志也卷入其中。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他平静了一些,问:“调查过那两个人的身份和底细了吗?”
丁奉朝说:“首长,材料上说,您要找的同志,在大连工农速成中学当俄语和英语双语教员,经常去丘尔金诺夫家给他的儿子和大女儿教习英语,后来,有人发现他赌钱,大概赌输了,才图财害命,因为他被抓的时候,在他家里搜出来好几种武器、一些卢布和美金。”
李克风情绪低沉下来,觉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其中必有隐情,只是,遗憾自己当初给秋风同志下了死令,一定要侦破保密局和台湾内政部调查局在大陆东北情报网才可以联络,莫非他在调查过程中遭遇难题,无法解决?或者暴露了身份被敌人陷害,真正的杀人凶手是特务,但也有可能,这个苏联侨民本身从事敌特活动,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秋风才下死手。
“杀人必有原因,后来怎么处理的呢?”李克风问。丁奉朝叹气说:“都是因为他没说出自己的身份,在上个月差点被枪毙了!”李克风恼怒不已。“他们怎么会如此草菅人命!”李克风嘴唇有点哆嗦,丁奉朝赶紧说:“首长您别动怒,事情有了转机。他后来在材料里提到了一个人,说他的学生可以证明自己确实清白,自己就是个普通的教员。大连市公安局因为事情重大就去调查了,结果那个学生竟是山东省财政厅副厅长民主人士张蓝先生的女儿!”
“张老先生?”李克风认识他,曾经是武汉时期打过交道。事情出现了意外,好在有老先生出面,李克风点了下头。丁奉朝说:“为这件事张蓝这位民主建国会的老先生亲自来大连出面担保,说那位同志确实是女儿的英文教师,人很清白,这才免于一死。但是,组织上还要进一步审查,可就在他被转监狱的途中,他就控制了公安同志,下了他们的枪跑了。”
“伤到人没有?”李克风一听,皱着的眉头忽然转喜。丁奉朝说:“那没有,这下公安局那些同志叫委屈了,说这个人特殊厉害,没见他怎么出的手,车就翻沟里了,手铐子自己解开的,车翻了,他把那个受伤的司机从车里拉出来,然后把枪都给缴了,子弹和枪分离扔进沟里去了,他也没拿走。很多同志觉得犯了大罪,汇报的时候都哭了请求处分,押送的班长更是痛哭说失去了阶级觉悟,没捆他个结实,让人民公安受辱了。局长不敢怠慢了,这不是特务是什么?从十二月十五号开始,下发了通缉令!”
李克风忽然一笑,欣慰地说道:“公安人员还想抓他?他们啊……”李克风笑着哼了一声,情绪好转,“一百个公安局的同志也抓不到他,有没有他的消息?”丁奉朝马上回答:“没有,通缉是在公安部内部进行的,由于敌我形势复杂,大连公安局副局长说,这件事他们也很慎重,尤其是这位飞贼居然很人道没有抢夺武器,也没伤人,说不定里面有别的原因促使他铤而走险。但人不知道哪儿去了,大连市公安局已经通报给东北局,不少知情的人都在纳闷儿,这位老师根本没有武器,就制服了五个押车的公安同志,临走把他们的枪下了,一颗子弹都不少,这和我们侦缉抓捕的国民党特务那可不一样。”
“让他们去找吧,小丁,第一批派往朝鲜前线的情报人员工作情况怎么样?”李克风觉得踏实了,秋风会回来的,这个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早晚有一天他会自己找上门。所以他想了解一下先期志愿军情报人员的工作情况。丁奉朝支吾起来,首长追问后,他显得神色凝重,回身对一位副科长点了下头,那位负责通讯工作的女科长拿过来一个文件袋。
“首长!”女科长给李克风敬军礼,李克风看了她一眼,恍然想起了什么。“你不是军委二局电报一科的白玉玲吗?”李克风笑着说,“还不去见见你的老师曾霞同志?”李克风对曾霞曾经在七里铺电讯班培养的学员都比较熟悉,军调时期,白玉玲曾经在平津工作。刚刚提到曾霞,曾霞就从后面赶了过来。白玉玲见到教官和老师,赶紧过去敬礼。两个女性如今都是秘密战线的干部,相互拥抱了一番。
“老师,你们来我太意外了!”白玉玲一笑两个酒窝,个头虽然不高,但微胖的圆脸蛋充满了拼劲和活泼之气。白玉玲将一份报告交给曾霞。曾霞看了几眼,顿时脸色挂满了阴云。曾霞将材料交给丁奉朝,这是他应该向克公汇报的东西。“老丁,准确吗?”丁奉朝先是苦涩地摇摇头,然后回答:“准确。”随后在李克风疑惑的目光追踪下,丁奉朝沉重地将这份材料放到首长手里。
“首长,这是志司刚发回来的牺牲和失踪人员名单,戴靖远同志让我派出去的二十三名会朝语的东北二局侦察情报骨干,牺牲十七位,都在清川江、长津湖战斗和解放平壤的战役中牺牲了;他们有的配合人民军游击队化装深入敌后搜集情报,有的遭遇小股敌人战斗而牺牲,也有的同志在志司总部遭遇的突然空袭中,被凝固汽油弹击中牺牲,还有五位下落不明,一直没回总部,也没联系上,其中包括三名派驻朝鲜人民军情报部的同志,他们在战役转移过程中到前线侦察失踪。”
丁奉朝声音低沉地继续说:“唯一活着的情报员同志还坚守在志司岗位,负责领导一个小组破译美军前线连排级部队通讯联络,工作很出色。就在三个小时之前,我给他们发出了指令,让他们配合志司保卫处坚决打击偷袭要害部位的敌人,在戴靖远处长入朝之前,他们要守住阵地。”
李克风颤抖着手接过来,这是他准备入朝前,见到的最珍贵的一份名单,情报战线英雄的阵亡失踪名录,这代表着抗美国援朝战争的残酷和复杂性,尤其是失踪,对于情报人员来说,甚至比牺牲还要悲壮和可怕,他们可能孤军奋战,可能被敌人俘虏,也有可能被藏在我方阵营的敌人秘密杀害,这些都充分说明,朝鲜战场已经是情报和反情报的世界舞台。他相信英勇无畏的情报人员即使被捕也会严守机密,慷慨赴死,为党和祖国流尽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