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校,我们在等你呢。”赖斯中校见到中国女军官,此时也不那么客气了,无论怎样,林湘有着中国人的面孔,这就让他很不安心,所以语调略微傲慢和不敬。但林湘对此人视而不见,她的城府绝非赖斯这样的军人所能比肩的。林湘很知趣,怎说这是一次专门针对中国人的审查行动,廖凯和林大煌死在台湾没人管,可眼下是汉城,廖凯和林大煌都是赖斯准备发展的后备骨干,就这么被人杀了,傻子也会想到他们曾经肩负的使命有多重要,所以赖斯多半是来兴师问罪的。
“上校阁下,我准备向您报告。”林湘平静地进来,看都没看赖斯那张脸,就将打印的一份英文材料交到桌子上。“林少校,你辛苦了。”安德斯鼻孔哼出几分客气,对林湘招呼一下,让她坐下。但林湘没有坐。今天上校的脸色很不好看,当然,廖凯和林的死,已不意外,他其实多半是给赖斯看的做做样子。为了不伤和气,安德斯上校忍受了赖斯中校一进门就嚷嚷CIC派龚剑诚去北方搞破坏而没有通报给中情局这种虎口夺食的不杖义的行动所发出的谴责,赖斯火气很大,对指责上校除了装聋作哑,他没有使用别的手段,也没有反唇相讥。
此时,安德斯已经得到龚剑诚的小分队在敌人后方得手的准确情报,美军空军已把所谓的K点和附近的兵站炸得稀巴烂。现在,他就等着威洛比授予的勋章呢,刚刚电话已经打过来了,威洛比代表麦克阿瑟总司令要给安德斯授勋。至于中情局的人,闹闹也在所难免,但撼不动行动的成功,安德斯这次黑吃黑算是定夺了,威洛比将军也会有面子,毕竟将军和CIC是一伙儿的。
上校心里很高兴,只是希望林少校的报告不要水分太多就好,他有一百个方法给这个案子了结。现在,他更想把自己、部门与廖林之间的任何关系都摘出去,虽然他从心里就怀疑是龚剑诚干的,觉得凶杀案就是他所为,这次除掉两人和上次除掉米勒中校如出一辙,不过龚剑诚是怎么做到的,他还是无法揣测。
安德斯上校欣赏龚剑诚的阴毒与计谋,他没这两下子,安德斯还不会使用他,这个人本身就是中国的一部兵法,安德斯想驾驭龚剑诚,这对自己的战争中他的情报部门的发展有利无害,若都是和托德上尉那样的没有头脑的家伙在身边,他是干不过中情局的。
安德斯怀疑龚剑诚,但他不想将这层有毒药的糖纸捅破,怎说龚剑诚是自己人,客观上是为了CIC,为了行动成功才不惜犯忌干掉同僚,至于主观上龚剑诚到底是什么人,安德斯懒得去想,管他什么目的,找到K点就是天大的目的,龚剑诚在自己手下是翻不了船的,这个狡猾多端的中国人很值得培养,极不同于那些表面唯唯诺诺,实际骨子里骂你八辈的祖宗却毫无一用的韩国特工,也不太同于林大煌那种张扬且心黑的老牌特务。从智慧的角度,他和林少校有类似的地方,只是,龚剑诚的奶油面包吃得还不够,做事有东方人的强悍和偏执性格,不过这一点可以调教,至少在自己服役于朝鲜战争之时,他是自己最看好的东方特工。
所以安德斯在早晨六点钟还相信龚剑诚这次北方之行可真有运气,到了八点一刻,他得知一个捡破烂的韩国老头发现林大煌和廖凯在下水道的尸体并告知当局,李德武马上告诉他的时候,安德斯恍然大悟地笑了,笑了足有一分钟。安德斯心里明白了。这俩人死得真是巧合啊,如果不是龚剑诚干掉的,真就找不出别的人了。
朝鲜游击队?如果是他们根本不会伪造现场,这多半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劳动党特工?有这可能,不过他们不会丢下珍贵的电台在一口井里,朝鲜特工穷得连饭都吃不上,怎么可能丢下电台伪造毫无意义的现场?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安德斯不糊涂。他认定,龚一定从这俩死鬼身上得到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首先要和他杀死两人的动机着眼,因为廖和林大煌已和龚分道扬镳,投靠了中情局。在枪口下得到K点秘密不难。人没有不怕死的,廖凯可能不怕,但林大煌一定怕,这种表现积极,对别人狠毒轮到自己脑袋搬家的时候就尿裤子的货色,安德斯看多了。这可以解释龚剑诚那么快,那么准确捕捉到K点的原因。不用装模作样表演给汉城,小组付出了多大代价,龚剑诚和三浦等人有多精明,其实,甭说是几个人,就是付出几千人,你都不一定找得到志愿军的总部机关位置,那是决战双方保护的神经中枢,就凭你龚剑诚和几个韩国人?
安德斯不是那种吃过饭就骂厨子的长官,他只懂得欣赏和驾驭,龚剑诚这件事显然出了格,可他把握住了机会,用两个小人物的血祭了CIC这面不红不白的旗,安德斯脸上有光的时候,龚剑诚的脑门子也会发亮。光和热是能传递的,而死人只能和寒冷在一起,汉城的冬天太冷了,安德斯深为自己曾经对部下说的话不幸言中而伤感,看来战争,一年半载是不能结束了,时不时有个插曲,不是很有乐趣吗。
廖凯和林大煌的死,成全了龚剑诚。安德斯坚信龚剑诚在出发之前就从这两个家伙的嘴里得到了K点情报,然后毫不留情地干掉了他们,然后伪造现场,这个安德斯用脚书写嫌疑人都能想到是龚剑诚所为,不过这个结局最好,CIC的英雄们付出了牺牲,用生命找到K点,卢英值和宋一宪等几个死鬼会被颁发勋章,要不然他们也活不长。这件事火候正好,事实胜于雄辩,血做的奶酪更可以堵住中情局那些官僚们的嘴,反正轰炸K点成功,各方面的反馈都证实了那里是志愿军的指挥中枢,安德斯对麦克阿瑟总司令的朝鲜大业立了功,虽然他不喜欢自己,可总会喜欢成绩。
安德斯的心里偷着乐,就好比看着孩童藏什么东西在他目测的距离内,表面还装作不知道一样,他觉得龚剑诚这个人很有意思,有时候他睿智超群,但也有时候像个孩子一样想干就干,不计后果,且算计精准,出招老练,心狠手辣,从他一个人能演出一出谋杀大戏来看,他一定利用了林大煌和廖凯之间的矛盾,让这两头秃鹰分别对撞,铩羽之后,他渔翁得利,最终结果了他们。如此总结看,他在午夜出发之前,就已经干掉了廖凯和林大煌,K点已经被其掌握了,这才是真相。
安德斯内心世界很活跃,但他的脸色却看起来有愠色可掬,那足以让他的客人明白,他是在认真地对待廖林被杀这件事,如果有可见的嫌疑,他绝不姑息。安德斯喝了一口咖啡,动作很慢,然后很认真地拿起报告,浏览了一遍,足足看了二十分钟,这对于赖斯中校来说,好比两个钟头。安德斯放下报告时,扬起手中的咖啡杯子,对林少校挑了下眉头,这个微妙的动作,让林湘捕捉到了,她立刻判明了安德斯此刻的心机,原来他拉下的驴脸是给客人看的。
“有什么问题吗?上校阁下!”林湘打开了天窗,就等安德斯说亮话了。“很好,调查的很细致。”安德斯品茗了一下咖啡,顺便问了一句,“廖凯当天的活动,你们搞清楚了吗?”林湘温和地回答:“都搞清楚了,上校!”林湘双手手指在下腹交叉,一副原原本本叙述的样子,黑色的波浪长发略微偏向右侧,开始叙述调查过的廖凯不可思议的行踪和和女人的关系。
1950年12月20日,汉城CIC办公室。一场事实上是两个美国情报阵营的交锋即将展开。林湘音调不算高,但很抑扬顿挫,她的英语纯熟到接近母语,所以在安德斯和赖斯中校听来,犹如坐在联邦法院举行的听证会上,一位面貌姣好的律师在发言。
“我从前线返回的几天,都和一个叫金秀美国的韩国酒吧招待厮混在一起,据说每天都上床,搞得天翻地覆,廖凯这个人的私生活在中国大陆军统时期就烂到几次差点被开除。出事的那天晚上,廖凯动手打了那女人,原因不详,我审讯过宾馆的保安值班队长李永镐,他描述的大致过程就是这样。”
“廖凯和金秀美国是怎么认识的?”赖斯斜着眼问。林湘哼了一声回答:“在汉城还能有第二种认识女人的方式吗?廖凯和那个金秀美国是酒吧里认识的,此后那个女人一门心思要和廖凯结婚,所以对廖言听计从,甚至忍受侮辱,廖在情绪方面有时候相当失控。从心理学角度分析,廖这样贪恋女色,且残暴狠毒,可以理解为,他的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这在二战后那些老兵身上,可以找到类似的案例。而且过去听龚剑诚少校说,廖凯在中国远征军时期是一个相当出色的情报人员,为反法西斯出生入死,不过龚剑诚没有评价过他的为人。”
林湘缓了口气,遗憾地说:“让人不理解的是,现在是美国和中朝战争时期,他曾经服务的国民党也不在朝鲜,他来汉城工作,纯属是美方面的恩典,让他发挥在缅甸时期的对敌才智,本该报销我们才是,他没有任何理由再放纵自己的国恨家仇。而事实恰恰相反,在从安德斯上校的办公室刚刚出去,就和那女人如此大胆颠鸾倒凤甚至将那女人打成重伤的做法,实在令人费解。”
安德斯没有评论。不过赖斯中校听出门道了,林少校的指向已经朝廖凯的弱点进击,他不能容忍美军的反间谍机构里,存在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可是,这怨不得别人,如果他不主动放弃了这两个中国人,不让他们留在汉城,而是像郑俊勇那样送到威克岛或者东京,去接受下阶段任务的培训,就不会惹出这场祸事,从而让他的K点计划保密性受到不小的挑战。
他不由得一阵伤感,若非在亚洲打仗,而是如他以前服役的欧洲,他可以找到更好的懂得西方人做事风格的帮手,至少在种族和意识形态上会一致,他曾经在法国、巴尔干希腊和阿尔巴尼亚和意大利人与德国人战斗过,欧洲不乏好搭档,可在亚洲,在这个刚刚遭受过日本人奴役,又迎来战火的朝鲜,赖斯觉得自己一无所成。
你必须依靠这些面有菜色的黄皮肤的人,依赖讨厌韩国男子那种能做麻袋的大裤裆的裤子,本来穷的冗余,却浪费那么多的皱褶,他好几次都必须穿上这种让他愤怒的衣服去北方执行任务,他厌恶韩国人乃至朝鲜人,为什么不穿的体面一些,因为这种衣服让他在三十度的朝鲜几乎无法御寒,虽然赖斯从骨子里厌烦中国人和日本人,但他对韩国人尤其反感。赖斯是一个正统的美国军人,可他的情结都在欧洲故乡。因为在亚洲,至少在文字上,有时候分不清,但他取得的成功恰恰是和这些人努力分不开的。
他很痛苦,如果美国同行米勒中校与自己携手的话,何至于汉城成了安德斯的天下,他时常将安德斯比喻成猫头鹰,他看护的不仅仅是三八线以南的老鼠过街,还将女巫一般的神秘的铜手指伸到东京。说起来,在战争初期步七师的罗森上校投敌时,中情局本可借此渗透到朝鲜甚至苏联远东的利益中去,可就因为安德斯提前下手,在光天化日之下逮捕罗森上校,引起了媒体关注,惊动了麦克阿瑟将军,中情局的一切努力顿时泡汤。
接下来就是CIC和CIA阴风下斗法的日子了,这种冷战气氛甚至比汉城的冰雪还要难捱,你不合作,又都是一家人,你合作,安德斯给你拆台且不留痕迹。现在,廖凯和林大煌这两个过河卒子不明不白地拱进了阴沟,赖斯除了聆听CIC的推理小说,他还能做什么呢?况且他现在和上司詹姆斯上校矛盾重重,想回归军队,又没有带兵经验,前途堪忧。
“龚在廖死前,为什么会去宾馆见廖?”赖斯无精打采地问道。林湘有一马车的话在等待这位忠厚且狂妄的中情局军官。“保安李永镐作证说,龚少校接到了金秀美国的朋友朴美国娜舞女的电话,那个女人想让他去救救被打得不成样子的金秀美国,龚剑诚担心过去的好兄弟廖凯惹是生非,出于在中国时期的友谊,他就去了。
“另外,我还了解到,廖凯曾受到邀请,去给龚剑诚和他的朝鲜妻子新婚道贺,这在东方习俗上是应该的,按照中国传统,最好的朋友一般要送上一份厚礼,然后理应要聚餐,我想这一点西方人也是如此。他们在中国就是最好的朋友,这一点不用怀疑,但不知为什么,廖凯那几天却一直喝闷酒,没有去履行这件面子上的事,用保安的话说,廖凯每天都去喝酒,回来就打情人。”
“他们之间的关系,我早就清楚,林少校,我只是想知道,龚剑诚去了之后,他都做了什么。”赖斯手指捏着太阳穴,看着林湘问道。林湘一边帮助安德斯收拾桌面,一边回答:“那天的场面相当的尴尬。当时廖正和那女人爱后争吵,廖在歇斯底里施暴。龚进门前,那女人被打得很惨,这个事实,保安朴凤柱可以证明,木椅子的腿都打断了,这需要至少三百磅的重击,想想看,那女人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已经多处骨折,无法单独起来。”
林湘鄙夷地一笑,并没有看赖斯。“保安朴凤柱还看见屋子里有打开的铝制大箱子,里面有一只手枪。韩国女招待朴美国娜也证词说,金秀美国被打得相当凄惨,好像还听到了廖凯在骂什么事,那女人说不知道,没有拿。这些情景,韩国保安完全给与证明。我听了之后也相当震惊,说伤有多严重不确切,确切地说那女人的至少五根肋骨当时就断了,而且她也出现了小产的妇科情况,从房间到吧台都是血迹,足见廖不仅有暴力施虐倾向,而且他似乎很想一下子把这女人打死。”
“快活之后,如此残忍,廖凯都嚷嚷些什么?有没有证词?”赖斯依然不依不饶地追问。“有的,保安和朴美国娜小姐说廖先生大喊大叫,说什么东西丢了,怀疑那女人,那女人矢口否认,即便快被打死了也不承认。”林湘如实讲述。
“是什么东西?金秀美国说没有拿,那是什么东西?”赖斯提高了调门和兴趣,音调也颇为高昂,他忽然也怀疑起来,难道廖真有问题?林湘不紧不慢地说:“保安朴凤柱说,声音是从二楼他们居住的公寓房间传出来的,很清晰,廖凯先生好像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原来就在大铝箱子里,但没有听懂是什么,廖凯当时说的是中国话,一些人听不懂。我想好像是钱吧。保安说,廖凯出手不那么大方,当然,我想为了几个臭钱,还不至于把情人打成那样。”
“那会是什么呢?”赖斯中校不甘心,他坐直了身子,探问:“林少校,你说会不会是情报方面的东西?”林湘就想请军入瓮,当即莞尔一笑。“保安应该是不懂,或者没听懂,也没有提供这方面的证词,不过既然他看到了手枪在打开的铝箱子里,似乎他有一种潜在的企图,那就是廖凯在金秀美国快活用不着拿手枪示威。”
赖斯来了精神,急忙问:“那会是什么企图?”这时候秘书查普曼上士小姐进来,递给林湘咖啡壶,林湘让她出去了,给赖斯倒了一杯咖啡。“我是按照现场的情况推理,廖凯可能是想故意引起保安的注意,为晚上的什么行动做铺垫。他大喊大叫,几乎能让整座楼的男士们知道他正在和女人做那种事,这与中国人的含蓄是格格不入的现象,他的咋咋呼呼似乎在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表明自己喝醉了,因为从金秀美国买的酒的量计算,廖凯不应该喝醉,而且事后我们的技术人员到旅馆查看现场,酒瓶子里还有三分之一的酒。”
赖斯忽然明悟。“你是指晚上廖有行动?故意伤害那女人企图让人们相信他有不可能在现场的证明?”林湘神秘一笑。“喝醉了的人怎么能出门开车呢?而且根据一个客人偶然路过看到的证词,龚剑诚走后,朴美国娜和保安都去工作了,廖凯居然在吧台处给一个脸肿的像个红萝卜的女人下跪在乞求什么。如此看,他故意演戏的可能性很大。不然一个醉鬼怎么可能几个小时后,就出现在机场的一个下水道里?那台发报机上的指纹可是他的,手枪里打出的子弹虽然技术科没有提供弹道痕迹检验证明,不过我断定,他打出过三发子弹。”
这似乎变成了赖斯对林少校的审问,这种势头要制止。论做情报,安德斯本看不上赖斯,若不是安德斯长期呆在情报部门,他没有军队作战经历,不然安德斯早就是少将了。安德斯很厌烦赖斯中校这种小儿科的刨根问底,有些不高兴,他站了起来,横在赖斯和林湘的视线之间,借此削弱赖斯的锋芒。
“台湾那个郑子华的尸首找到没有?”安德斯故意插话问道。林湘回答:“还没有,估计被廖干掉后扔到荒野,在汉城埋一具尸体,就是出动一千个人也恐怕找不到,因为到处都有埋尸体的大坑和劳动党和李承晚内战期间的残迹和废墟,而且我军进攻汉城期间,炸弹坑无数,把人扔进去,填上土,就是我这个女人也能单独埋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