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冷冰冰的家里,他首先取出自己和妻子的相册,主动地将妻子的部分收起来,以便第二天去情报部交给李克风首长,然后怀着沉重的心情,将自己与妻子和孩子昕媛的合影一撕两半,妻子的部分烧掉了。燃烧的火光照耀着空荡荡的简朴的屋子,戴靖远失神地坐在床边,抚摸着妻子的枕头,许久都无法从悲苦和惆怅中解脱出来……
往事如烟如梦,转眼间一年了,当初看到妻子那首诗后泪流满面的情景仍记忆犹新。戴靖远知道妻子这一次是以年轻妈妈的独身出去海外执行任务,这将意味着什么,长期在情报系统工作的戴靖远已经猜出八九分了。仿佛一夜之间,戴靖远就苍老了许多,他蹙起额头,感觉昏昏沉沉,似乎屋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有妻子的身影和那张含蓄的常常是脉脉含着一丝微笑的面孔,他觉得突然间世界已不再那么可亲,手指不敢触碰家里任何地方,即使搔一下乱纷纷的头发,也生怕回忆起妻子梳理浓浓的黑发时回头冲他嫣然一笑的情景。后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坚强的戴靖远居然抱着妻子的钱包,趴在床上失声痛哭。
他理解为革命付出生命青春的同志,所经受的辛苦遭逢,理解那些千里、万里之遥仰望祖国而不能归来的秘密战线的无名英雄所背负的深重的思念和对故土亲人惦念的乡愁。自从戴靖远被任命为志愿军情报处负责人,踏上朝鲜国土的那一天起,戴靖远就深深地理解为什么李克风首长是那样极端谨慎地保护海外同志,也深深体会在海外的秘密战线的潜伏者对过去历程的谨慎和惧怕,因为就像“老王”同志那样,一旦遇到过去在国内某个时期的熟人,那么,他许多的伪装都功败垂成。
此刻,他也隐约感觉到,自己挚爱的妻子或许就在朝鲜半岛,或许在日本和他隔海遥望,杨梓走后的近一年时间里,每一次回到家里,他总希望一个熟悉亲切的身影在客厅里站着,要么就在厨房里系着围裙做饭,以突然回家的方式给自己一个天大的惊喜,可那一幕终究没有出现,现在他也离开祖国了,那自己营造出来的意象多次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戴靖远回忆的目光渐渐抬起来,仿佛沸流江畔的崇山峻岭,那盛开的不是雪花而是铬黄流苏的向日葵。亲爱的妻子!亲爱的战友“老王”同志,我向你们敬礼了!戴靖远朝东方站好,自己再一次默默地举起手,以一个不易察觉的举起望远镜的动作,对龚剑诚远去的方向,那或许也是妻子所在的方向再敬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的眼睛模糊起来,“老王”的背影渐渐融入山岭雪原,戴靖远心头却百感交集、心潮翻涌,不能让部下看出内心突然产生的巨大波澜,他赶紧背过脸,快速擦去眼底的泪花。警卫员还以为首长的眼睛进沙子了,赶紧过来帮忙。戴靖远摆摆手,示意不要紧。然后他交代新任务,支走了赶过来的参谋人员,只留下警卫战士在不远处警戒敌情,然后怀着激动的心情打开小纸条。
赫然出现在戴靖远眼前的,是一朵手绘葵花。这更验证了自己的判断,这个同志就是当年的那个人。他心潮澎湃,眼眶湿润。葵花啊,这是妻子杨梓的代号标志,说明这位同志知道妻子现在的工作!莫非他就是妻子不便说的那位“首长”!他是谁?如此年轻就是克风首长的高级侦察员了!戴靖远怀有敬意地想,这么说来,当年救自己的时候,他已经是克公不能公开的情报员,难怪从来没在李克风身边见过此人,原来他是在敌后!
戴靖远觉得此事涉及最高机密,也涉及妻子的安危,因此他非常重视周围的安全,赶紧速看龚剑诚的条子。铅笔字非常潦草,但意思清楚,即让他请示李克风或者志司司令部,拿出方案让他和赖斯中校以及带来的那个韩国人逃脱,其余外国人全部击毙。
戴靖远看过之后,迅速将条子塞进军服内衣口袋里,脑海开始盘算,如何实现“老王”同志的计划。但是,他忽然觉得自己犯了个大的错误,这张条子怎能保存呢!于是借助吸烟的姿态,赶紧将那个纸条烧毁了。时间紧急,他必须首先征求李克风的意见,然后才能行动。戴靖远立刻转身返回总部。
红彤彤的夕阳透射出让人欣喜的颜色,戴靖远今天比过年了还高兴,一则意外在朝鲜后方见到了梦寐以求的自己和江苏组织挽救的恩人,另外他从老王同志的暗示葵花这幅画里,也知道妻子杨梓还活着,而且她依然是这位“老王”同志的下线。这让戴靖远经常半夜里惊醒,梦到妻子偶尔坠入深渊的他有了强劲的战斗动力。
戴靖远痴迷地看着晚霞,眼前总是生动地再现“老王”和自己分别时的情景。渐渐地,这位同志的身影与眼前阳光下闪光的、透出阴影的白桦树和天边的火烧云融为一体,仿佛那是燃烧着的篝火,燃烧着的一个瑰丽无比的生命。他的脊背禁不住打了一阵寒战,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由于获悉了多年的秘密之后,无法控制的激动。
军情十万火急,戴靖远大步流星朝君子里的矿洞跑去,甚至把警卫员远远甩在后面。当矿洞附近那些执勤的特勤队的队员见到首长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戴靖远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志司通讯处,立即向志司三号首长汇报了目前剿灭特务的情况,并坦承还有一小部分没有消灭。首长队戴靖远的工作给予肯定,鼓励一番后,就通知副参谋长,允许戴靖远使用总部电台中的任何一部,他工作的时候,其他人回避。
戴靖远立即去了通讯科,因为情况紧急且必须保密,戴靖远破例使用了情报系统高级别的C类密电发报,这类电报将直接到达情报部电讯处长曾霞,然后就会到李克风的手中。李克风此刻在沈阳东北区二局部署志司第三个司令部地点选址的侦察评估工作,但因为志司遭受敌特袭击后,一直没有得戴靖远的报告,与会人员都很焦急,会议出现了短暂沉默。
李克风叼着烟斗,在会议室的沙盘前来回踱步,一双熬红的焦虑的眼睛时而看墙上地图,时而紧张地凝视沙盘,心情异常沉重,他摸了摸电话,想叫曾霞来,但又放下了,如果有消息,她能不立即汇报吗,李克风无奈地仰起头,微闭双目,在脑海里构思发生在志司的激战场面,还有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但是怎么想都是一团乱麻。后来,他又反复沉思“渔父”在电报中警告的词句,难道真的发生了意外了吗?
桌上闹表的咔哒声,让李克风心悸,那仿佛是敌人飞机轰炸的声音,他忽然浑身打了个冷战,如果敌人上下夹攻,天上派出飞机,地面还有特务导航,那志司的局面就危险了。就在李克风心急如焚之时,东北军区机要局报务员们也都坚守岗位,戴着耳机严阵以待,二十多个技术精湛的电报兵守护在通讯室,随时接收来自朝鲜的战况。
09号大功率接收密报情报的电台传来滴答声,报务员立刻抄报。几分钟后,他接全了志司代码为“胡蜂”的电台发出的紧急电文,这是一封加密电报。收到密电后,09号报务员见到上写的密级,是指定给32173部队首长的五A绝密电报,译电员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即快跑出去,将电报转给机要局东北电讯科负责人。
负责同志不知道“胡蜂”的代号,他马上跑到总部首长曾霞的临时办公室,将密电转交给曾霞,与此同时,曾霞电台也已收到戴靖远发出的密电,曾霞两电核对一下,两份电文数字抄报准确无误,但无权限译五A级密电,赶紧跑步去大会议室,将刚刚收到的电文交给李克风。“首长,五A急电!”
“哪儿的?”李克风霍地转身问。“801来的!”曾霞立即回答。“好,继续监听,收到后马上给我!”李克风不知道戴靖远电文里写的是什么,但从他使用五A类密电码发报来看,一定遇到了紧急情况,甚至超出了军事普通情报的范畴。如果是志司司令部战报,这个电文应该由志司发出后抄送东北局和军委情报处,可为什么会是戴靖远单独给自己发了电报呢!
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极其重大的情况,这个C类五A密电只有在涉及国家和军方极其重大的军情才能发送给他。此时李克风正打算主持东北军区情报系统第二个的会议,研究志司保卫战一旦失利后如何控制局面,并保卫志司首长的方案,但这个议题本身就是残酷的,让人窒息的,如果发生了这样的局面,那么,这个屋子里所有人员都将成为历史的罪人。可是现在,他必须将这个会议的事放在一边,处理戴靖远发回的最高级别的机密信息。
李克风迟迟没有进行第二个议题的讨论,一直在沉闷地吸烟。朝鲜君子里方向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造成会议气氛更加沉闷。此时李克风接过密电后,皱紧眉头,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但普遍感觉事情不妙,所以很多人脸色十分紧张,几乎无一例外地盯着首长的身影,一直到他去了自己临时办公室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李克风戴上花镜,不是他没有大将风度,而是目前这个C类五A电文来的蹊跷,必有重大情报事件或者事故发生,不然戴靖远是绝不敢轻易发这样的密电的。他从保险柜取出密码本,打开后译电时,李克风的手都有些发抖,当他译到志司现在已经没有危险,敌特分子大部被剿灭,目前正在搜索残敌,李克风才舒了一口气,摘下眼镜擦擦眼睛上的汗。
“这就好,这就好啊!”李克风嘴里念叨了一句,不过密电内容还很长,说明下面仍然有重要的事,他屏住呼吸继续一个字一个字脱密。密电后文提到一个画了“葵花”图案的自己同志,李克风就一蹙眉,还以为是杨梓到了朝鲜,但当他译到戴靖远描写“三十三岁左右,身高一米八左右,化装成志愿军的美方面的特务”时,便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竟连拍三次桌子,给龚剑诚的出现叫好!
安娜“飞虎山”同志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龚剑诚了,而“渔父”也一直没有发报过来,他无法掌握龚剑诚的行踪和动向,在战争如此紧迫之时,非常焦虑,他就这么一张在美军CIC埋伏的绝对凌厉的王牌了!此时的龚剑诚要比一个兵团还重要,在对抗美国这个世界头号敌人的不对称的战争中,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代龚剑诚的位置,他是自己的眼睛,更是一号首长的报时钟、知更鸟!
“你小子,都潜伏到自己人的队伍里来了,还成了战斗英雄!”李克风禁不住在办公室内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传到外面的走廊和会议室里,警卫员像一阵风一样到会议室报告给曾霞主任说,克公首长开怀大笑了,都听到声音了!在场的人霎时间起立,都情不自禁地鼓掌,虽然他们还不知道有什么重大事件,但克公的爽朗笑声就是喜讯!而此时办公室内的李克风在擦着眼睛,他失控地笑或许在李克风的革命生涯还是第一次,他无所禁忌地大笑,一冼疲倦之气,然后又流下热泪,这也是不常见的情感宣泄。李克风为自己培养出来的雄鹰能够在异国天空展翅翱翔欢欣鼓舞,他感动而自豪!擦去泪花之后,继续译出了整个电文。
翻译到后面他就明白了。龚剑诚的处境还是相当不妙的,首先他要回到汉城,而在目前 的情况下有些困难,他不得已才对戴靖远暴露身份出此下策,看来,必须好好地帮他一把。“中情局赖斯,杀不得。”李克风自言自语,对这个人有所耳闻,此人原是美国一所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在二战中加入了美国战略服务局OSS,是中情局开创者威廉·多诺万招募的特工人员,一九四零年十二月赴英国,后来到巴尔干的希腊、阿尔巴尼亚和黑山以及塞尔维亚帮助当地坚持斗争的霍查和铁托,大约是在一九四三年,他去了北非和西班牙和葡萄牙从事情报活动。
他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都在欧洲战区协助多诺万建立巴尔干谍报系统,那时候他还是个无名之辈。一九四一年七月十一日,美国成立情报协调局,赖斯升任中尉,收集、复核来自法国科的情报和资料,但是,当时OSS热衷敌后破坏,但和英国盟友的情报协调方面做的很差,尤其是英国一直鼓噪要在南斯拉夫和巴尔干地区开辟第二战场,可却一毛不拔,对铁托的南斯拉夫游击队几乎没有任何物质上的帮助,阿尔巴尼亚的霍查也没有得到过什么战略物资,倍受巴尔干其他国家诟病,赖斯因此经常上书要求美国和英国支援南斯拉夫和阿尔巴尼亚,但他时常受到训斥,升职比较慢。
他的主要功绩之一,就是配合SOE法国科主任莫里斯·巴克马斯挖掘特工人才,并独具慧眼地发掘了杰奎琳这位女谍,成为二战中耀眼的特工明星。德国投降前夕的一九四五年二月,他与上司大吵了一场,被调回美国本土,随后任命他为太平洋地区远东情报系统战略情报局的少校,去了中国重庆,但那时候战争格局已经决定,中国战略情报局的主任是比尔·安德斯,也就是后来CIC的掌门,对赖斯这个从欧洲发配到亚洲来的情报官也不怎么喜欢,就这样赖斯在中国等到了战争结束,这几个月毫无建树。
一九四七年,英国首相丘吉尔提出世界进入冷战阶段,美国多诺万上校纠集过去战略情报局的那些失业的特工组成美国中央情报局,赖斯被老上司詹姆斯上校带到日本,任命他为副主任,朝鲜战争爆发后,赖斯被任命为汉城站中情局主任,管辖南朝鲜的CIA系统和训练韩国游击队。这次赖斯他立功心切,亲自带队深入中朝后方从事破坏活动,也是他在巴尔干地区过去的老本行,他亲自捣毁过意大利法西斯和德国人的军火库和铁路枢纽站,赖斯的经验是欧洲人的经验,却在朝鲜北方栽了跟头。大概以为朝鲜是当年的法国敌后,没想到志愿军的保卫工作比德国人更严密,他目空一切来此赤膊上阵,如今成了丧家之犬,被志愿军部队和朝鲜游击队与平民到处搜剿。
不过,此人在二战时期确实是一个敌后作战的英雄,为反法西斯战争做出过贡献,而且资历比较老,这样的人在情报系统人脉比较广,说句话能让无名之辈跑断腿也不一定达到效果,况且美国情报系统多有推荐之风,外人一般很难进入核心。龚剑诚目前在美军中崭露头角,这次K点行动,深受安德斯的信任,还可以让他进一步。
如果有赖斯这样的人能日后做出推荐,提携一下龚剑诚,和安德斯再保持密切关系,这是双保险。日后一旦有机会,龚剑诚就可以更上一层楼。让赖斯走,只会有更大的好处,这对于“寒风”进一步潜伏敌后,站稳脚跟,非常非常有用。如果击毙或者俘虏此人,他就失去了曾经的耀眼的光环,一个在战俘营里改造的中情局间谍,远不如一个活生生的对我方有好处的CIA官员实惠,另外,赖斯一死后者被抓,龚剑诚孤身回到汉城,美国人会怎么看?这对他十分不利。李克风是情报舞台上运斤成风的高手,他当即看破了龚剑诚的用意,也为“寒风”有大局观感到欣慰。
“经历了长津湖的寒风,壮实了筋骨,你小子已是铮铮铁骨了!”他由衷地暗自赞叹。“小子,我的好战友,老夫离你这么近,却见不到啊!”李克风捧着电文,满脸的追忆和伤感,没想到龚剑诚距离他竟然有这么近,沈阳到城川郡才多少公里啊!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待到重阳日,你能回来和老夫把酒话桑麻,喝喝你喜欢的菊花茶吗……”想到这里,李克风抑制不住内心的感动和凄凉,他悄悄擦了一下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既高兴又难过地摇摇头长吐一口气。“你是好样的,老夫的这把利剑有希望插入美国情报局的心脏了!若是那一日,该是何等壮哉!妙哉!”李克风狠狠地拍了一下桌面,伏案而起,当即拟定电文,因为时间紧张,他出门让曾霞进来,拿出A类密电码,交给她。
“帮我一下,给戴靖远回话。”李克风毫不迟疑地对自己最得力的部下曾霞说。“首长……我不太合适吧!”曾霞当然很紧张,涉及我情报部终极绝密,这是她必须避嫌的。但李克风摇摇头,用信任的目光看着她说:“我身体不好,你和李翰涛今后要多挑担子!我授权今后C类密电包括最高级的密电码,就由你掌握,这样便于工作,你把我写的电文译出后,马上发出去,时间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