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朝山率队出了隧道,首先向戴靖远汇报了情况,说首长们不肯离开,其实现在若离开也存在风险,戴靖远听了后无奈,只好和保卫处合兵一处,在不惊动指挥机关的情况下迅速布置搜索。戴靖远把特勤大队分成若干小队,主要占据交通干道和路口,沟沟壑壑的地方则由配属保卫处调动的直工处警卫连负责搜查。他和杨朝山做了分工,戴靖远负责山下,吴耕负责山上,这样,特勤大队就在第一线,而杨朝山的战士们则要对首长的安全负全责。
远方的沸流江方向天空传来隆隆爆炸声,美军飞机不分白天黑夜地对沸流江大桥的生命线狂轰滥炸,隆隆的巨响此起彼伏,扰乱了战士们搜查的听觉和判断,戴靖远更觉得今夜敌人会出其不意,在这种情况下,敌人在暗处,稍有不慎,就可能被突破防线,那时候单靠警卫连是远远不够的。
他从前线回来的战斗英模那里知道,美国战场有狙击手,都使用有瞄准镜的步枪,有的还配给了夜视红外线装备,虽然戴靖远没见过什么叫红外线夜视仪,但是他相信,那种东西估计就和老猫夜里看路的远离差不多,不敢有半点大意。而自己的特勤大队可没有那么好的武器,更别提什么带瞄准镜的专业步枪了。所以,他布置了三条朝向南方大陆的警戒带,并叮嘱大家,一旦敌人打冷枪,千万别乱动,尽可能不要盲目还击,暴露自己的位置的后果很严重。
战火覆盖朝鲜全境,三八线以北已无安全之地,但逃难的百姓已经不能去南方了,更多的人在中国东北的吉林等地都有亲戚朋友,所以不分昼夜逃难,即使在如此漆黑的寒冷的夜晚,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难民们还是不停地朝着北方中国边境前进,倒不是因为去北方就有饭吃,他们有些人当时是朝南去的,但三八线和临津江阻挡了去路,那里囤积了重兵,许多老百姓在过临津江封锁线的时候,被当作目标射杀,因而难民潮又滚向北方,携家带口的朝鲜人希望能逃到中国吉林延边和黑龙江等地去避灭顶之灾。
君子里的山下有条公路,东南朝西北走向,可以到达城川郡,也可以从这里到平原或者去北方。除非美军特工大队从志司侧背后发起攻击,否则,这条大陆是不可不走的干道,而从侧背后攻击的弱势也很明显,那就是必须冒险穿越山林,然后偷袭志愿军设立在山顶各处的岗哨,否则你休想过去。这也是当初志司选择时的安全打算,有利于警戒和保卫。
但是,这里有个没有想到的难题,山下大陆几乎每时每刻都有百姓经过,最远有元山甚至襄阳来的难民,很多人都是盲目朝北走,也没有目的地,朝鲜的公路基本是南北走向,但就那么几条,都被双方军队占据,而大陆也是美军轰炸的重点,所以朝鲜难民只能迂回前进,这样走东西小路的人就多了,有人甚至大白天跑到矿区来避风,这对于保密环节老说,是意想不到的的美国中不足。老百姓队伍里,老女老幼都有,甚至还有青壮年,这在夜晚的时候,你在远处根本看不清他们是难民还是化装的敌人。
戴靖远四处检查警戒情况,最后把视线投入到山下,警惕地注视山岔口,谛听在炮声间歇时细微的动静。夜里的天气寒冷异常,眉毛和眼睛都挂上霜,战士们趴在雪地里,几乎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山下。时间已到了凌晨两点半,气温足有零下三十多度,很多战士的手都冻结在枪的扳机上,可是,没有人挪动手臂,因为戴靖远吩咐了,敌人有远距离夜间瞄准的狙击步枪,这种枪能发现你看不到的物体,所以,大家屏住呼吸,等待不测的来临。
由于紧张,许多战士戴着棉帽子的额角居然渗出冷汗,的确,尽管他们在国内都是百步穿杨,身经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百炼成钢的老战士,但他们熟悉和国民党军打硬仗,对于朝鲜战争都还没有经历过,对美国在朝鲜的军人更是没见过,虽然身在朝鲜,聆听炮声,却还没有体会到厮杀的残酷。就连多次荣立战功的吴耕,心头也都火烧火燎,因为按照情报来看,这股偷袭的敌人早该到了,可为什么没出现呢?
戴靖远紧张地看手表,已近凌晨两点五十分,这个时间是人最疲惫的时刻,但是,他叮嘱大家瞪大眼睛,一定不能让敌人偷袭。这时,有个情报参谋跑过来,他们找到了一部从美军化装袭击队缴获的美军功率很大的无线电侧向仪,让一个日本工程师(三浦)探测无线电波,当然了,就是龚剑诚留给志愿军的那部大电台,现在的三浦改头换面了,当初为了活命,答应将全部的无线电知识都交待出来,拼命为志愿军服务,现在有了觉悟的三浦开始觉得美国是侵略者了。
如今不但完全服从志愿军首长的命令,还很有工作主动性,为了能改造这个有用之人,志愿军总部专门从东北老航校——如今的牡丹江航空第七学校调来了两位原四野长期留任的日本人通讯骨干,其中一位居然和三浦有着类似的经历,都是父亲在朝鲜师团服役,后来离开朝鲜去夏威夷的大学生。两位已经加入中共的日本反战同盟的同志和三浦搭班子,这让三浦非常震惊,才知道原来日本人也可以给新中国服务,他也来了精神,知道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从此非常热情。三个日本人同心协力,帮助志愿军解决了不少通讯技术难题,因此,虽然时间短,但三浦有觉悟,成了积极进步的技术骨干。
就在十分钟之前,很多双渴望的眼睛终于看到三浦那张有可爱的龅牙的嘴巴咧开,三浦惊喜地告诉身边志司保卫处同志,测到了附近有无线电波传递,而且从方位来看,就在矿区正南方,也就是大道东南侧的山林,距离不超过三公里,信号非常清晰。
让三浦心焦的是,他不能准确预测空降点,这么大的山区,仅凭这么一台机器,对方又使用的是便携式电台,信号很弱,他做不到那么准确。三浦通过日本同行翻译了一句心里话给志愿军保卫处的王参谋,这让大家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都笑了。三浦说早知道来这儿吃炒面,还不如当初多怂恿美国人带两台机器去偷袭,顺便扛几袋大米的干活。笑话之后,大家都屏住呼吸,尽量不打扰三浦。但情况基本明确,敌人已经从天下下来,目前就在附近的山里埋伏。
只能采取守势,而且只能守株待兔,不能出击,这是戴靖远此刻的既定策略。突然,吴耕碰了他一下小声说:“戴处长,你看!”顺着吴耕的手势戴靖远朝山下望,发现大陆上赶路的难民分出来一股,正朝通往矿区的山坳走来。虽然雪后初霁,但沸流江方向飘过来的狼烟遮天蔽日,想凭借田空微光查看是不可能的,只是,大家都聚精会神所以注意了目标。尽管如此,毕竟周围有雪野,比平时还是要亮一些。因此,戴靖远看出了这伙人的轮廓属于难民。
这些人和难民没什么不同,皆穿白色朝鲜传统“巴基”裤子、“古克”坎肩和“则高利”上衣。有的人还有“背架”,上面该是沉重的包裹,人数不少,大约边走边商量,看样子是往山上来,想在山坳上方的矿区倒塌的房屋过夜。
矿区南端是荒坡,隧道下面是铺设铁轨的小狭谷,过去这里应该是跑矿车的干道,只是战争初期这儿几乎都被炸平了。吴耕和戴靖远他们屏住呼吸,看着这群难民逐步走近,见两个老者跌跌撞撞地扑向山上的岩石,然后席地而坐,招呼后面的人。大概背的东西多又很沉重,后来的两个男人猛地抓住枯树枝,用力把它们拉向自己,终于上了缓坡,几个人拥挤在一团,有人拿出点东西,大概是在吃。
那个长者在地上躺了片刻,似乎喘着粗气,人老了不好缓解疲劳,就四下看看。有两个人像他的儿子,从下面爬起来,搀扶他慢慢朝上面走,毕竟天黑,洞穴般幽暗的隧道下方的铁轨处荒草不少,几个人四处觑视,想找个藏身的地方。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山上有狼!”是朝鲜语。老人吓一跳,顿时跌倒,双手撑着地,跪在那里,好似呆若木鸡,也好似对天拜菩萨,好半天才转过头去。不过,再狡猾的狐狸,也难逃猎人的眼睛,吴耕和戴靖远两人还在嘀咕的时候,山下接着走过来的几个人,难民的举动和说话立即引起了一位朝鲜同志的注意,这位倒不是夜视专家,而是经验丰富的朝鲜联络部派驻志司的朴同志,他看出了破绽。
朝鲜人一般不用扁担挑东西,而用木制背架背,这个场面很多人都见过,山下的人也符合这个规矩,但背架上的东西太少,这样背出去,除非你家很穷,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否则会让人耻笑。
两人抬东西就更不同了,正宗的朝鲜人不会将抬扛放在肩上,二人抬这个只是中国人的风俗,大概是全世界大多数民族的风俗,而在朝鲜对于男人,大多是两人用手抬,因为朝鲜男人不仅要舂米,还要制作打糕,每年都轮着大木锤子砸东西,胳膊有力气,肩膀用的少,所以,抬东西也基本不用肩膀扛,这是劳动方式造成的习惯。
这伙人虽穿朝鲜人服饰,却用一根木棍搭在两个人的肩上扛东西,很快就露了马脚。朴同志和保卫处的人过来后立即报告给戴靖远。大家这才知道大意了。屏住呼吸观察,戴靖远也发现不同寻常的情况,观察这些人虽然看似老百姓,但走路姿势敏捷,必训练有素,那个老者也似有假痴不癫,因为一般朝鲜老人营养不良,身子骨风湿的多,不会有那么好的体能居然能在冰冷的岩石上坐着,而且身后走过来的几个百姓,在走路时看路的视角也不同,他们是左顾右盼,而且完全符合特殊训练的侦察兵的摆头方式。
“狗特务,装得还挺像。”朝鲜朴同志对戴靖远小声汇报后,吴耕冷笑一声。戴靖远也拿出郑俊勇的照片,待会儿一定要将这伙人现出原形。无声的包抄开始了。戴靖远担心敌人声东击西,因此投入的兵力只有三成。他们尽可能走近岩石,避免在雪地里发出嘎吱声。就这样,双方距离不到五十米了。近距离观察发现,从山下的原铁路废墟的林子里,走出来侧影高大的穿黑衣者,看得出他们在利用穿白衣服的老百姓做幌子,目的是麻痹哨兵。
这些高大的攻击者符合美国人的身材特征,正透过旧矿区的铁栏杆上山。有两个还架起了带有夜视仪的狙击步枪,向山上扫射式目击。其中一个人身板宽大,个子很高,戴着黑色缠头的头巾,看上去是个很老练的侦察兵。他从外套中拔出手枪,将枪管透过铁栏杆瞄准了上方。
夜视仪对付没有准备的哨兵十分有效,但是,若对付夜猫子祖宗一样的中国侦察兵,这一点就大打折扣。戴靖远带来的都是解放战争时期摸过舌头拔过钉子,单枪匹马和国民党特务做过斗争的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他们手里没有什么狙击枪,只有冲锋枪和自动步枪,个别的不习惯只用苏式水连珠,但绝对都是弹无虚发的主儿。
双方侦察兵如此近距离,美军居然不知情,这只能说明二战特种部队出身的赖斯中校太不了解中国人,也太大意了。若在德国战场他或许不至于如此轻敌。“三点、十点方向。”赖斯用口型和手势说话,实际没多少声音,但他的士兵都懂,于是,两组特工组成的军事突击队开始出击了。
赖斯中校很有章法,他一共组成了三大组特工袭击队,自己亲自带两组从山下大陆迂回上山,因为山不高,矿洞正对着南面的马路,所以如果顺利,一鼓作气就可以进攻到半山腰的隧道里。另外一组去袭击志愿军的通讯机关,那里主要不是缴获什么,赖斯吩咐,主要使用手榴弹和炸药解决,让志愿军的通讯系统在一分钟内瘫痪;自己这两组想抓几个大官,活的,这样既可以做人质,也可以带回去,让中朝联军群龙无首,若能带回司令部或者东京审判,中国志愿军在世界輿论面前,脸就丢尽,只能屈服了。
现在,他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加上今夜有难民,天助他可以蒙混过关,即使有几个哨兵发现,也不用害怕,他几个狙击手的枪支都使用消音器。尽管那时候消音器不是那么太好,但在如此混乱的有轰炸的夜晚打上几枪,根本就听不到,即使听到了也晚了,突然袭击,特种部队一拥齐上,那些持鸟枪的志愿军警卫基本就可以缴械了。
赖斯中校心头窃喜,由于没有和志愿军交过手,他的脑海里中国志愿军基本还是阿尔巴尼亚游击队的样子,所以一开始就没当回事。他从暗处露头,因为郑俊勇他们上山,没见到有哨兵下来阻拦,说明中国人都麻痹或者睡觉了。
郑俊勇和权河龙俩人坐在岩石上,屁股冰冷,但肠子里滚热。郑俊勇鼓励权河龙要奋勇杀敌,报仇雪恨。郑俊勇悄然对权河龙说,这个距离几乎可以摘到中国大官长的心脏了。所以,在胜利即将来临之时,两个人更是欲试,一个诚心要立功,一个咬碎槽牙要报仇。郑俊勇心思更复杂,目前在南朝鲜当了校官甚至准将的人,资历都不如他,郑俊勇1937年就到日本第五师团服役了,而那时候南朝鲜目前显赫人物参谋长丁一权和第一师师长白善烨,都还在念书。
他错走一步不该跟金志勋当特务,这条道越走越黯淡,李承晚如今并不重用日本人时期的特务和宪兵,而是重视那些带过兵的人,哪怕他们才二十多岁。郑俊勇也想借助这一杖战果,彻底抛开保安局系统,离开脾气暴躁、无才无德的李德武准将的束缚,脱离南朝鲜,加盟到中情局去,跟美国人吃香喝辣,不过他必须拿几个志愿军人头当投名状,这才有底气。
他就是那个装扮的朝鲜老人,他装的挺像,不过配合他演戏的几个美国大汉就不行了。见长官传递手势,虽然看不太清楚,但美军特种部队的士兵已开始行动,郑俊勇的身子动动,那双幽灵般的眼睛轱辘辘地转个不停,他必须确信没有危险,才能站起来,因为他是明处的靶子。
但是,郑俊勇确实不白给,也是九死一生的老特务,从日伪时期就经常走夜路,所以感官很灵敏。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人影,在山上一晃就不见了,起初以为是狼或者狍子,可对方踏在雪地的声音不符合动物的声音,稍微有点大。
“有人!”他猛地一惊。忽然意识到,此刻一定有无数枪口对着自己了。今夜要想活命,就乖乖地藏在岩石后,别动,他警告自己,“你想立功吗?就站起来喊一嗓子。然后就会被打死。”郑俊勇摆手让权河龙后退,自己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人到这时候,第六感觉是很灵敏的,当有人用枪指着自己的头,黑暗中的那股无形的力量,终究是会让濒死的人体会到的,郑俊勇刚才还以为志愿军都睡着了,可现在看来,他们似乎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权河龙见郑队长这样恐惧,他的七魂也出窍,所以没跟着动。但那几个跟随的装作朝鲜难民的美国特工糊涂了,几个人都瞅着郑俊勇,不知道他屁股底下是坐到了地雷,还是他括约肌失禁了。一个韩国翻译赶紧凑过来,节骨眼上,自己同胞表现得太怂,所以捅了捅郑俊勇,下意识地问声“老爹”,你没半身不遂吧?
“别嚷嚷,想找死吗!”郑俊勇急了,又不敢说,生怕山上的人听出来,这会儿他还是良民呢。“郑组长,别装了,队长让我们上去。”这个韩国同事轻声喊,把他最后一张裹尸布给掀开了。
“有人哪。”郑俊勇歪着头,目光沿着那人的肩膀望上去。郑俊勇果真看到了几个身影,从山顶处往下跑,漆黑的山区,从下往上毕竟容易看,借助微弱的天光,尤其郑位置好,的确让他看见了。郑俊勇平时咋咋呼呼,可此刻屁股底下有点潮湿,他真想掐死翻译,然后举起手给他一个巴掌。
“过来,”他神经质地对翻译吆喝,翻译不知道他这个闷葫芦到底耍什么小聪明,就凑过去,郑俊勇用手朝自己肚子后面指了指,“可能山上有人。”翻译可没当回事。“嗨,队长,咱还怕没人呢!”翻译笑他,鄙视地瞅瞅他,“你真是老了。”的确,翻译说得对,这回来到这沸流江是干什么来了?他用手拎起吓坏了的权河龙。“起来,咱可不是来探洞摸虾的,必须抓住志愿军的大官。有大官的地方必有警卫,这想都不用想。”翻译说完后,得意地朝美国一个中尉笑了。“郑和权都有点紧张,可能拉裤子里了,别理他们,怪臭的。”
“他刚才说什么?”中尉严肃地指着郑俊勇问道。“说那儿有人。”翻译指指山上。这句话引起了美国特种部队成员的恐慌。“有多少?”中尉心猛地一缩,持枪的手立刻做出射击状。“就几个,可能是哨兵。咱不是有狙击手吗?”翻译不知是真傻,还是故意在美国人面前装蒜,他对美国大兵的狙击手段顶礼膜拜,然后比划给中尉,大意是,开枪打死他们就是了。
“注意警戒!”中尉挥手,他可真被吓着了,此人是真正的二战老侦察兵,曾经参加过多次战役,雷马根大桥那么残酷的战斗,他的士兵都没掉链子丢命,中尉可不想在朝鲜丢了性命!紧张中带有严峻的警惕性。在黑夜行动,最忌讳被对方发现,保护隐身效果如同保护古老秘密一样,对侦察人员来说,隐蔽之术就是生存经,因为稍不留神,那不单送命,也说明这趟朝鲜的突击行动基本要变成面对面进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