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风十分难过,他懊悔对部下关照不周,对入朝配合作战的情报员同志缺乏有效沟通、关心和统一指挥,居然付出这么大的牺牲,自己还不知情。也是因为工作太忙,对情报战线同志照顾不周全,造成包括秋风在内的隐姓埋名的同志朝不保夕,时有生命之虞,他们在地方工作,从解放前卧薪尝胆到解放后胆战心惊,许多人因为没有归队,受到不公正待遇,有的因为上级牺牲,无法拿出证明材料证实其清白,有的干脆因在敌营中误杀、误伤了自己同志,没办法冼清白,而成为“敌人”,这一年多来,李克风时有耳闻,过去党的情报员被当地政府作三反分子对待,羁押判刑。
解放了,李克风觉得比战争时期更疲惫,居然出现了这么多无法预料的新情况,那些曾经在隐蔽战线工作的同志,有相当一批不能公开身份,除了他领导的情报机构能帮助证明他们,谁能给予关照呢!若再不抢救,许多人将被地方政府审查逮捕,因为这些同志都在敌人那里工作过,符合三反条件……这还了得!
李克风的心在缩紧,额头的血管也在爆裂,必须挽救这种局面。不能再出现类似的悲剧。“李翰涛,”李克风当即指示,“大连那位同志的事不是个案,要全面补救。”大家都很难过。“是!首长!”李翰涛心情感伤地回答。
“我入朝后,你要和丁奉朝拟一份文件给总部陈首长,以我的名义汇报,专门研究如何抢救那些过去战斗在敌营,如今又无法证明其身份,或者不能公开身份的同志,要有策略,既不能引起敌人的注意,又不能让咱的战友背黑锅!”
“是,我今天就办,首长,”李翰涛坚决地说,“我想结合那些劳动改造中的国民党高级特务共词和回忆材料,挖掘国民党特务档案,让那些研究党史的同志不要紧盯着大无畏牺牲在敌人监狱的地下英雄,在敌人监狱里牺牲的同志,并不都是重要的秘密地下成员,很多我们的秘密工作的同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那些党史部门就喜欢挖掘类似渣滓洞集中营等英雄事迹的素材。”
“翰涛,不要这么说,是我们工作指导得不够。这次要有专人下放到地方去,并要求被俘改造和起义的国民党保密局和国防部二厅的人员大力配合,多挖掘无名英雄生平材料,做好善后工作,不能再让死里逃生、做贡献却立功无门的秘密同志在新中国的阳光下,还屈辱无奈地活着。”李克风深情地叮嘱道。“明白了!首长!”李翰涛和丁奉朝对视一眼,觉得首长今天确实动容了。
李克风的手有些颤抖了,他戴了两次眼镜,才看清楚那张盖有志愿军司令部大红公章的牺牲名单。李克风的手慢慢垂下了。他抬起头时,目光湿润了,因为有的同志他熟悉,英容笑貌都还能回忆起来。可是,牺牲是难免的,抗美国援朝的情报战争到目前还算及格,还得继续打,美国侵略者能夺走他这些可爱同志的生命,却夺不走苦难中国的勇者慷慨赴死之心。李克风在沉闷中大手一挥,对李翰涛说道:“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进行!我先去见东北军的一号同志,今晚我在临时指挥所,专门指挥志司保卫战,你们调试好电台,今夜不能休息。”李翰涛和丁奉朝以及曾霞等同志敬军礼,齐声回答:“是!”大家从首长的目光中领略了一种坚定和刚毅。
美国飞机为阻止志愿军入朝,切断中国军队运输线,在毗邻安东的朝鲜新义州投下了灭绝人性的汽油弹,把这个饱经忧患的城市烧成了一片火海。黑红的火加浓密的硝烟弥漫整个天空,遮天蔽日,即使在黄昏,也如夜里一样。天空燃烧的黑色烟灰飘扬过江,飘落到安东市内的大街小巷。戴靖远率队在一条马路集结完毕,最后一次交待了入朝后的任务,全体准备出发。
黑云压城,阴风笼罩,焦糊的烟灰扑面而来。黑色的美国轰炸机从云层窜出,在鸭绿江面低空飞行,飞机掠过堤坝,呼啸着向安东市区中心飞来。就在大家准备出征时,这两架窜来的飞机从车队头顶飞过,扔下了两颗炸弹,好在都扔到了空旷地带,部队没有损伤。但是,敌机的另外四枚炸弹却呼啸着飞过一马路,过二马路,直接落在三马路的十字路口,随后传来巨大的连环爆炸声。
噩耗不一会儿传来,美国飞机刚才轰炸了三马路的菜市场,炸得大片房厦倒塌,百姓死伤严重,留下巨大的弹坑,附近已经燃起大火!这时,边防军和当地公安同志跑来,向戴靖远的特勤队求援,大家群情激奋。“207同志,我们得去救人啊!”特勤队一个副连长焦急喊道。戴靖远不为所动。
“不行,救人工作有地方同志去做!”戴靖远坚决按照预定部署执行任务。“我们的任务比这个要艰巨十倍,部队必须在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前到达12号目标区,晚一分钟都不行!”大家也都焦急地看着戴处长。“可是,老百姓在流血啊!”副连长还在恳求。
“没听懂我的命令吗?”戴靖远急了,“今晚的任务我要在到达目标区后才能传达,别逼我处分你!”副连长慌了,赶紧闭嘴。这位老八路军身经百战,什么残酷的事情都见过,就是见不得老百姓受难受屈。其实他也懂轻重缓急,只是没去过朝鲜,不知道志司此刻动用他们这支有特种作战能力的部队到底为什么,他哪儿知道志司要遭受敌人攻击啊。
“全体立正!”戴靖远不为所动,当即让连排指挥员整理二百人的特勤队所携带的枪支和弹药等藉器装备,然后和特勤队队长吴耕一起,带头短短宣誓,就指挥战士上了十辆大卡车。
“出发!”戴靖远和吴耕乘坐的吉普车开在十辆卡车的前面。夜色和白昼已无界限。冰封的鸭绿江如今已不是冰火两重天,朝鲜和安东都被敌人轰炸,祖国和朝鲜边界两侧都是硝烟弥漫,大火朝天。战士们回头望,身后的安东市区人喊马嘶,一片混乱,除了增添对美国帝国主义的仇恨,战士们更坚定了杀敌立功的决心。
但是,就这么走了心里忐忑,人民子弟兵就是救老百姓的,过去可从来没这样见死不救过。他们对首长的冷酷做法有些不解。但是,看207同志这样坚定,就说明此次出征12号地区,使命非常重大,不容部队回头。
小分队飞速上桥,可鸭绿江大桥上却被朝鲜难民堵塞。大桥冒着滚滚浓烟,桥上黑压压跑着一群群的朝鲜难民,她们顶着包裹、背着孩子、破衣烂衫、老老少少、哭哭啼啼地从桥上奔跑过来。中国方面有人戴红袖章的疏散逃过来的朝鲜难民,这样的场面让战士们突然心悸,虽然志愿军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大军逼近了三八线,可空中还是敌人的,可以想象,如今的朝鲜,鸭绿江那边的山河会是什么景象。
此刻,戴靖远听到和看到鸭绿江对面航空炸弹爆炸后的烟火和巨大的轰鸣,安东市区响起令人恐怖的空袭警报。中国这边的街道有部队和民兵组织居民疏散,城市一片混乱,由于晚间进行灯火管制,回头看安东整个被闪光和浓烟吞噬。
大战初期的安东十分混乱,韩国特务很多,敌人飞机来袭的前后,边防军打的照明弹、特务打的信号弹此起彼伏,黑色的夜城变成了白昼一样通明瓦亮!戴靖远咬了咬牙,要求吴耕派出特勤小队在前方清障,保证这支秘密部队顺利入朝。
桥面到处是难民们挤丢了的破行李和农具,偶尔还有被航弹炸死的人的残尸,由于我方救援人员都集中在救活人,这些路障反而成了阻塞交通的障碍物。就为过桥,特勤大队的战士们就花费了将近十分钟,但是,等他们一过桥,到达对岸新义州边境。战士们都震惊了。残垣断壁,只在许多战士们心目中的儿时存在过,最残酷的和国民党打仗,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被夷为平地的房舍和人畜的尸体,这里是人间地狱。
他们都听到了一阵阵巨大声响,随后便看到新义州火车站方向冒起滚滚浓烟,由于大火燃烧,天空有照明弹,美国帝国主义的暴行,在新入朝的战士们眼里,仿佛是一群魔鬼在这块已到了世界末日的土地上翩跹乱舞。
许多人第一次听见如此巨大的爆炸声,第一次看到这样冲天的浓烟,第一次看到沿途的公路被炸碎的尸体居然比可见的石块都要多。由于无法对美军爆炸当量进行评估,这股第一次入朝的部队指挥员们第一感觉就是:美国人莫非使用了传说中的原子弹?
火药味、人肉烧糊的腥臭气、木材和稻草被炸燃的呛鼻气味,让许多的战士不敢喘气。放眼望去,这里再也没有一座完整的屋檐,新义州标志性建筑,那座具有中国古典特色的城楼和城墙已经坍塌,梁木伸展出燃烧的长臂,犹如恶鬼翘起獠牙,向路过的战士诉说着屈辱和悲哀。有限的砖混建筑被掀得无影无踪,一路上天空飞扬尘土和灰炭的“凄风冷雨”,严冬的朝鲜,没有月亮,没有天空,只有墨汁一样的混沌世界和不时飞过的夜航战机,在寻机轰炸过江的志愿军后勤部队补给线。
昔日壮丽山川伤痕累累,原有地标大都不存在,公路、桥梁全部被毁,行车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坐在车里,望着轰炸后一片废墟的城市乡村,戴靖远心潮起伏,他原指望于朝鲜人民军派出的向导,可这位饱经沧桑的老战士,一个在此地生长了半辈子的朝鲜人也糊涂了,部队才行军三十公里,他就指错了三次路,害的这位老战士蹲在路口哇哇大哭。
这不怪他,所有路标道路都被美国飞机炸变了样。当队伍进入龟城,他们才发现行军有多慢,因为沿途遇到了后续入朝作战的志愿军正规部队,这些部队是在他们之后入朝的。戴靖远意识到,和野战军部队指挥员相比,他这个在情报战线成长起来的尖兵,是多么脆弱不坚,简直徒有虚名!他恼怒,惭愧,着急,而又懊悔,自以为手里是一支精锐的反间谍特种战斗的精锐,可是,连最起码的行军都保不定方向,戴靖远入朝的第一课,就是零分!
还有什么好说的!戴靖远赶紧取经,和随行的野战军部队首长取得联系,当部队首长得知了戴靖远是带着中央一级的特勤部队,带着特殊任务要去12号地区,立即给戴靖远配备了三名曾经参加过两次战役的伤愈归队的老战士和一位负伤归队的人民军营长作为向导,让他们带领戴靖远部队直奔城川方向的大陆,并且下了死命令,不带队伍按时到达,就别归队。
尽管敌人已被赶出了三八线,但相反方向逃难的难民还是很多,老百姓在美军日夜轰炸中,许多老幼几乎不能生存,他们只有逃难到中国去。因此大陆和车队形成对流,但感激志愿军的朝鲜百姓遇到军车,都主动靠边,如果有弹坑,战士们还没下车,附近的老百姓听到汽车声就都赶出来,默默地加入到抢险和修路的行列。军民鱼水情,戴靖远看到了可亲可敬的朝鲜妇孺和老人,他们面黄肌瘦,却对亲人志愿军遇到的困难舍得命帮助,许多战士们都被朝鲜人民的有秩序和有勇气的援助感动不已。
夜色下急行军,危险而缓慢。车队在布满弹坑公路上疾驰。由于燃烧的建筑火光照亮了行军队伍,不久即被美军侦察机发现,二十几架敌机对戴靖远的车队围追堵截,一番轰炸和扫射后,特勤大队十多名战士和那位刚刚伤愈归队的人民军营长不幸牺牲,伤员也达到了二十多。那位曾经要求抢救安东百姓财产的副连长也和他车上的战士们一起,在轰炸中牺牲了,戴靖远含着眼泪,让剩下的八辆车将伤员集中起来,由轻伤员照顾,向附近的村落转移。戴靖远没有办法,只能狠心将这些伤员留在原地,让他们自行请求当地朝鲜百姓照料,然后给此刻已在沈阳的李克风首长发送了简短了几个字暗语电报,暗示大队正朝目标继续前进。
就这样,特勤大队克服了重重困难,此后又遭遇空袭,总共付出了牺牲和负伤减员五十多人的代价,终于按预订时间到达了城川郡君子里。戴靖远在午夜子时之前的一刻钟,到达了12号地区。此刻,志司保卫处的杨朝山处长和几个科长早就翘首以待。当戴靖远的车队到达矿区时,杨朝山悬着的那颗心落地了。
杨朝山和戴靖远都是老红军战士,长征时期曾经并肩战斗,抗日战争时期,杨朝山曾经在边区保卫处从事反谍工作,是反特老战士,也是李克风得力的反间谍局下属汲惠生一手培养起来的干部。在解放战争时期他和戴靖远在东北曾经一起工作过,反特战经验丰富;在东北联军时期,两人曾经一起剿匪,为保卫东北解放区做出过突出贡献。
老杨很喜欢与戴靖远搭档,一方面是因为他智慧过人,而且精力旺盛,能够彻夜不睡而毫无倦意;另一方面也因为他坚强的意志力,有一股不怕输的精神,两人在解放战争时期,在南满和哈尔滨等地破获过保密局潜伏特务,配合默契,深得李克风的信赖。
如今在冰天雪地的朝鲜见面,两人却仅仅握了握手,没工夫叙旧。他们都很清楚,眼前形势看起来风平浪静,妖孽可能就在这大山深处。军情十万火急,敌人到现在没有露面,但不等于今夜就可以放松。
“老杨,派出去的侦察员得到情报没有?”戴靖远一边和杨朝山巡视山麓岗哨,一边聊起敌情。老杨如今又黑又瘦,如果不是那口白牙在说话时被看见,显露出那张疲惫不堪的面部在什么位置,漆黑的夜里,戴靖远还真感觉老战友是在梦里和他说话。
“什么情况都没有得到,附近十公里我们都派出去战士了,还有当地的老百姓,我们的眼线很多,但这次敌人很狡猾,一点线索都没有得到,天又这么黑,我担心此刻敌人正在什么地方藏着,不敢掉以轻心。”杨朝山叹了口气,不过他真有点怀疑情报的准确性。“老戴,情报可靠吗?”
“情报是准确的,”戴靖远坚信不疑对杨朝山说,“是克公首长亲自对我说的,不会错。刚才你说的没有敌人的蛛丝马迹,这一点我们倒要重视起来,这次敌人改变套路了,不再搞盲目空袭,路上我就想,敌人会派出一支什么样的部队来偷袭呢。”戴靖远分析了一下,肯定地说,“首长说是中情局指挥的小部队,这里距离东西海岸都很近,他们一定会坐飞机空降,破釜沉舟一战,而且必是精锐部队,很可能发动一次突然袭击,二战时期的美军特种部队是很有战斗力的。说不定,他们此刻就在沸流江山区某处躲藏,离我们很近。待我们凌晨时分困了,岗哨松懈,就会偷袭进山。”
“我也担心这一点,可是老总们说什么也不挪窝,我也难啊!”杨朝山咧嘴道出苦衷。杨朝山提起志司首长的倔劲儿,就感到委屈。两人在巡视途中,谈到老总的脾气,他就向老战友诉苦。“你一提到安全,老总就跟你发火,说过去在大榆洞,美国人的汽油弹没把志司炸垮,现在敌人退到了三八线以南,老子在后方,有什么可怕的。”杨朝山苦楚委屈地说,“你听听,这不是麻痹大意吗?真要出事了,我死一千回也没用了啊!”
“老总就那脾气,我们还是尽可能让他搬家,敌人既然已经盯上了,就不会轻易松口,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戴靖远这次也铁了心必须让志司首长们搬家。敌情不会错,克公主亲自安排的紧急御敌任务,怎么能是捕风捉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