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同伙,再说动手的时间还早呢?您可以猜猜我为什么要杀你!”女子这回很大方地旋转了一下腰身,美妙的腰肢衬托出她健美而又敏捷的轮廓。戴靖远却没有发现她的腰里或者什么地方可以藏枪,就转移了话题。“这个我很在行,但凡声称要杀了某个男人的女人,多半没有特别的理由,或许因为您失恋了,是上海一个您爱恋的男人坑害了你,这个人可能受过您的帮助从苏南或者苏中的老家来到上海,您帮他找了事情做,可这个人有了钱就开始吃花酒?”
女子悠然地眨巴几下眼眸,微笑地看着戴靖远:“还有呢?”戴靖远觉得有契入点,兴趣提高了,况且现在日本宪兵队的特务和特高们开始在人群中巡视可疑的人,戴靖远也屏住呼吸,尽可能不看那些日本人,担心被因形迹可疑而被捕。“小姐,如果我想进一步猜测的话,您是受人之托,要用美国人计纠缠我之后,再绑我的票,或者为了某个因戴家的剥削和压迫破产的某个人杀了我。”
“嗯,有那么一点,算您聪明,您还有三十分钟的生命,这期间,您不能出这个大厅,否则,您会死得很惨。”女子终于下达了临界点时间,看来她不是玩虚的,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为什么要给我三十分钟的时间?”戴靖远更好奇了,就面不改色地问道。“因为我的生命结束,就在三十分钟之后。”女子忽然神色中掠过一丝凄然,目光紧盯着戴靖远的眼睛。“我们可以一起上路。”
戴靖远沉默了,这一次他相信了女子的话,因为她说了之后,脸色和先前大不相同,那是一种决绝的冷漠,似乎在下定一个决心,她再也不看他,而是忧郁地看着乐队的萨克斯手鞠躬吹奏。她又似乎在回忆什么,不过她绝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一如既往地让他搂着腰后,在舞池里脚步不乱地旋转。服侍的日本女人端来了茶点,其中一位似乎认识这姑娘,惊讶地瞪大眼睛,不过当她看到戴靖远时,立即笑眉弯弯,赞叹地点点头。“杨小姐,希望你们今晚愉快!”
“谢谢夫人!”女子露出雪白的牙齿,嫣然一笑。戴靖远这才知道,她姓杨。他开始着迷了,既然出去可能有很大危险,这一点女子已经警告了,所以他只好另想他策。“你一定是刚从家里跑出来的大小姐,我要考虑送你回去了。”戴靖远这回有了底,对方不是黑道上的人,也不是特务,这一次他开始怀疑这女孩是因为感情问题,或者委身于某个混蛋失了身而故意拿他作为报复的对象了。
“我回不去了,戴公子,因为您的车已经让一位朋友借走了。”女子这回终于承认了和外面的人是一伙,这让戴靖远刚刚诧异的念头马上被一盆冷水浇头,原来她不是想象的那种失恋女子,她是个贼的同伙,既然这样,她阻碍自己出去,大概是害怕报警而故意拖延时间。女子不说话了,她的舞步并不流畅,甚至有些青涩,但她却非常勇敢地霸占了戴靖远至少十只曲子,她若是贼的老婆或者同伙的话,也不能说服戴靖远,他还没见过这样语言清澈,说话不拖泥带水,又十足高雅文芳的女子是梁上君子。“你真的要杀我?”
“对,三十分钟之内。”女子依然不折不扣地看着舞厅边缘的大挂钟。“这么说,我的生命还有三十分钟?这是什么意思?”戴靖远看着老钟,更正道,“还有二十八分钟。”女子则没心思跟他东拉西扯,反而直言:“若不信,那么赌一局吧。”戴靖远被这谜一样的女孩子折磨得有点失去了耐心和判断力,他自以为是见多识广的江湖商人,生意场上虽然偶有败绩,但在地下工作中还不曾有过大的纰漏,他见过的女子很多,却从未见过如此能控制一个男人的想象力和感知力的女性,她简直是一个魔术师或者是一个驾驭感情的小说家,戴靖远开始有点佩服她了。
“您真是一位性格绮丽,思想深奥的女子,小姐,我承认对您的哑谜一直没懂。”戴靖远服气地摇了摇头。但女子并未搭话,而是如热恋的情人那样凝视他的额头,然后是领带,这让戴靖远的内心滚过一丝特别的爱怜和爱慕之情,他阅人无数,对资产阶级小姐的作风向来持批判态度,而自己的同志里也没有能真正吸引他产生一见钟情的感觉的女孩子,可今天,面对这个冷面女孩,一个声称要在特定的时间里杀死自己的神秘的小姐,他的感情突然喷薄欲出,虽然来的不合时宜,可却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她。
“小姐,想知道我此刻的感受吗?”戴靖远觉得反正是一死,不如说出来畅快。“不知为什么,我非常对那会儿说您不漂亮的蠢话感到羞愧,我现在有点喜欢您,或者说是一种奇特的爱慕,希望我的话不要记录在您的杀手日记当中,著名的商界人物戴靖远喜欢一个女子,然后被她一枪干掉,他甚至有点心甘情愿。”戴靖远的话,让女子极其认真地凝视他一眼,然后她的脸上划过一丝红晕。
这时宴会厅的门外匆匆走进来一个日军少佐,大步流星来到日本警备司令部参谋长滨田荣作身旁,神色严肃地嘀咕了几句,滨田皱眉,扫视了一下全场,就对少佐轻轻摆手,让其退下了。戴靖远内心升起了巨大悬疑,他认识少佐,正是南京下关码头警备稽查队的大队长,自己的同志十有八九是被他抓走的。所以,他猜测少佐来此的目的,和参谋长环视全场的用意。
就这样,两个人打着哑谜,开始了三十分钟的沉默的伴舞。那句匪夷所思的话,也一直纠缠着戴靖远,但女孩子不再说话,两个人的内心开始读秒,戴靖远也开始提防人群中突然出现的意外情况,因为他感觉女子不是恶作剧,她虽然是偷车贼的同伙,却对金钱不感兴趣,因为他在这三十分钟里曾经用金钱来诱惑对方,但女孩子对此淡漠如霜。就这样,戴靖远生命中最荒唐也最壮丽的半个钟头,他是怀着忐忑、激动、热情、沮丧、怀疑的各种心情中度过,不过这位小姐却似乎没有任何放过他,或者干掉他的暗示。就这样,他和这位杨小姐直到三十分钟后曲终人散,还在一起。
“小姐,我还活着,再见了!”戴靖远如释重负,说过后就要离开。“您获得了一次新生!是我给您的。”杨小姐嫣然一笑,没有丝毫的对自己戏弄了这位富家公子的歉意。“您什么意思?这么说您果真想过要杀我?还是您要折磨一个从未恋爱过的人,让他对女人的感情产生炸弹即将爆炸的那种恐怖的联想?”
“都不是,是您要杀您自己,我有什么办法呢。”杨小姐似乎露出了真面目,拿出那种把盏讲趣,倚床读晓后豁然开朗的情趣,“在您肋骨上方,有个牛皮带子,上面有一杆小型花牌撸子,大概还有五发子弹。”女子用眼眸指了指戴靖远的咯吱窝忍俊不禁。这句话让戴靖远立刻消沉了,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因为这看起来无比清纯的女子,竟然是老资格的用枪者。
“这样看我做什么?怀疑我别有用心吗?”女子忍不住笑,而且说得极为露骨,两个人和许多嘉宾一样朝外走,女子趁乱接着说,“不用我猜吧,您裤带上还有一把袖珍手枪,不过那是一枚很像法国钥匙链的玩具,但也能杀人!”戴靖远忍不住警惕性外泄,低声询问:“小姐,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捉弄我?”两个人出去后,等候在相对无人的地方叫出租车,这时候,戴靖远想在走之前,须知道她的身份。“我和你不相识,如果需要什么钱财的话,尽管开单子,我会送到府上。”
“我只需要一本骆宾王的诗集!”女子突然开腔,戴靖远顿时一惊。“骆宾王”,显然是指戴靖远化名,他当时在地下党中使用“骆申”,只有李克风知道,这是颗致命的子弹,甚至比要他命的那颗枪子都要厉害,这说明女子知道了他老底,严重点说,她可能知道首长李克风的一切,莫非克公被捕出卖了自己?戴靖远只觉得头晕目眩,他的手正朝软肋处转移了。
“不要激动,戴公子,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希望不要有第二次。”女子冷峻的面容不容对方反驳地看着戴靖远,那双杏核眼在锐利地警告。“您没开玩笑吧!我对骆宾王的诗不感兴趣”戴靖远谨慎地搪塞。“只有你,才会愚蠢地和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女子忽然冷笑,停下掏出手绢给他擦擦汗,就在戴靖远冷不丁扫视周围暗探,将目光收回的时候,突然发现女子手帕上绣着两朵葵花。他立即用手捂住那个手帕,内心滚过一阵惊喜。“葵!”他在心底暗暗呼唤。“是你!”
女子就是我情报部南京王牌特工之一也是龚剑诚的老战友杨梓,更是林湘当年在淞沪抗战时期的最好的密友。她跟随李克风,成为中共安插在南亰的独立情报员,代号“葵”,在组织关系上,戴靖远受李克风的直接领导,但大多数时间李克风不会和他联络,而是指派“葵”单线不见面联系,算是戴靖远的上级,只是两个人从未见过面,而且戴靖远也不知道“葵”同志是男还是女。
此后,两个人暗暗相恋。后来受到李克风的默许,并支持他们结婚。解放战争开始那年,戴靖调往东北担任东北二局局长前夕,两人结了婚,但杨梓从未提过那一天是谁通知她赶快参加晚宴,用计挽救挽留住戴靖远,不然他出去就会被捕。戴靖远对那件事念念不忘,尤其是那个黑黝黝面孔的青年,他留在脑海里的印象非常模糊,但他心存感激,只是妻子再没有提到那天事件的起源。
那天只要他提前踏出宴会厅一步,就会被日本南京宪兵队司令部特高课的人逮捕,因为叛徒并不认识戴靖远,只知道南亰地下党的首脑人物“冷杉”会参加宴会,弄不准是谁,而这个人一定在得知他们的组织遇到巨大危险的时候提前离场,而两个青帮老大队日本舞蹈嗤之以鼻,还要求提前离场,正好填补了特高课抓人的空白。就在宴会散场,宪兵将两个老大逮捕后投入监狱,据说两人再也没在上海滩上露过面,十有八九死在提篮桥监狱了。
解放前夕,杨梓作为社会部资深情报员,继续使用“葵”的代号,在一九四九年一月去了香港,后来被李克风派遣奔赴日本东京,和已经在东京的克公的另外一个王牌情报员“白杨”组建“葵小组”,成为我中共在日本的情报网的负责人。朝鲜战争爆发后,鉴于朝鲜距离日本比较近,而且南朝鲜的美军以日本为大本营,“葵组”接替香港“珠江”同志成为“寒风”的无线电联络员,以及“飞虎山”与“寒风”的交通员。
她和戴靖远没有孩子,一直带着过去延安边区保安处侦查员朱小慧和我党情报部门埋伏在国民党军统海警系统谍报员沈智豪夫妻的孩子,因为在抗战胜利之后,沈志豪就和妻子朱小慧回到了朝鲜半岛潜伏,杨梓就以单身母亲和大公报记者身份在东京长期居住。因而戴靖远看见“老王”,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张模糊的恩人同志的面孔,更想起了自己分别两年的妻子。
戴靖远的那一瞥让龚剑诚非常紧张,这位“老王”只好演出了一个蹩脚的动作,加上自己胳膊受伤,就捂着胳膊去了卫生队,卫生员要他到矿洞大卫生所包扎,而且看了伤口之后,很严厉地说,如果不及时缝合,这么长的口子肯定感染。戴靖远暂时收起了那段模糊的记忆和怀疑。军情紧急,他必须带着部下离去。临走,龚剑诚拉着崔中尉的手,将自己的几颗子弹交给他。
“我马上就过去,你先跟大家观察一下。”崔忠浩会意,知道刚才龚剑诚是故意不和长官说话,以免露陷,所以就握紧子弹,重重点头。“我等你!”龚剑诚低着头对崔忠浩使个眼色。“嗯,最多二十分钟,我就去找你们。”龚剑诚说着跟卫生员走了。哪儿有二十分钟就能做完缝合手术的?龚剑诚这句话确实说得不现实,但他的确不想离开崔忠浩时间过长。
这位朝鲜之行的最佳搭档和见证人,已经是他能否回到南朝鲜去的重要筹码,首先他不能死,不然龚剑诚会被怀疑而没有证人。第二, 龚剑诚绝不能离开崔忠浩身边超过日后他的大脑所能回忆起来的大段时间,他宁可感染伤口,也不能让那种情况出现,一旦崔忠浩回忆说龚剑诚曾经离开他很长时间,这段时间的事他说不清。
来到医务所,龚剑诚只让护士上点枪伤药,就打上绷带。任凭医护人员怎样劝说,龚剑诚就是不想缝合。他站起身,笑呵呵地面对伤痛,说什么也要赶回阵地,去围剿美国鬼子。大家执拗不过,对这位同志的大无畏精神感动不已,就给上了一点枪伤药,包扎起来。听说老王同志是战斗英雄,快车上擒拿了美国特务,都围上来询问战斗经过。龚剑诚只能简单应付,但也借机要了张日记本的纸和一支铅笔,说抓到敌人后,就写战斗总结,说着提枪离开大家,追赶大部队。
龚剑诚必须做好准备,因为戴靖远的怀疑不会因为战斗结束而消灭,他想减少麻烦,就在路上做起了文章,龚剑诚在纸上画了一个葵花的图形,然后附上一句话:“戴靖远同志,速与昆仑联系,掩护我,要放走中情局一号特工赖斯,此人有大用。留下敌人电台,其余人全部被击毙,不能留活口。我走之后,请监测电台呼号H共H2390频率。祖国百岁!你的战友!
端详“祖国万岁”这四个字,龚剑诚忽然眼睛湿润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再也抑制不住心情的悲伤,唯一也可能是记忆里唯一的一次蹲在草丛里哭了起来。“祖国万岁”这四个字,是多么的沉重!将意味着他这次离去就永远离开亲爱的战友,也很可能永远离开了自己眷恋的祖国。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他再也不会这样伪装回到朝鲜和同志们见面了。龚剑诚哽咽了一声,然后擦了擦眼泪,将纸条收起来。朝着大队的方向追赶。一边跑,一边用牙齿紧咬着绷带上的绳结,用这个忍痛咬住牙关的举动,掩饰心头的激动和凄凉。
戴靖远同志……不知道当你知道我就是杨梓同志背后的那位无名战友时,你会怎么想,我多想拥抱一下你啊,我的同志!可我连这样起码的愿望都实现不了。祖国这两个字,从来都没有这样沉重,也从来都没有这样遥远,可龚剑诚知道他在沸流江畔的每一步都是为了离开祖国,一个潜伏者的悲凉和凄苦,他只能无言地承受。
“永别了我的战友,我的祖国!我还要回到那刀锋剑雨的南朝鲜去,回到我该战斗的地方。可能再也见不到昔日熟悉的同志,见不到我曾经在南京上海默默保护过三年的戴靖远同志!”龚剑诚跑出去三公里的时候,周围也没有一个人。他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伤感和凄楚,趴在地上的积雪中失声抽泣起来。
……多少个黎明太阳升起,多少个黄昏大雁飞去,多少个思念的夜晚里,我多想说和你在一起!多少个寒冷的日子里,多少次迷茫的战火里!多少个瞬间梦到母亲,多少次泪流在心底!多年前的那一天,我离开家,告别我亲爱的五星红旗,我是一个无名的战士啊,在风雨中,在孤独里,为祖国独立披荆斩棘!我是一个无名的战士啊,在岁月中,在孤独里,我是祖国的英雄儿女。(本书作者老赵为无名英雄做的歌词一部分)
龚剑诚在雪中擦去泪花,他是一名战士啊,不能在祖国亲人踩踏过的光荣的土地上落泪。龚剑诚鼓足勇气,擦干眼泪跃起身,不顾一切地朝沸流江畔冲了过去。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时间,脑海里只有接下来的打算。他又拿起纸条,最后在“其余全部击毙”下面添加了“我的同伴韩国人老崔可发展,留下他命。”没有“寒风”落款,龚剑诚不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和任何有关“寒风”和“磨坊”的信息。画上葵花图案,是让戴靖远对自己产生信任,然后和李克风取得联系。当然,他也希望,能回忆起多年前那次宴会,两人唯一的一次面对面。
沸流江畔的围剿行动已经大面积铺开,志愿军和当地民兵与老百姓漫山遍野地寻找特务。龚剑诚再次出现在吴耕面前时,时间是二十八分钟,距离他答应崔忠浩的二十分钟过了一些。崔忠浩和吴耕都过来询问伤情。龚剑诚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坚强的话,就举起枪,表明胳膊没有问题,但他确实是强撑着。“首长他们呢?”龚剑诚有意问。
“去那边了,我们负责这个地区。”崔忠浩反而积极地回答道。“我感觉首长那边很危险,敌人有神枪手啊!”龚剑诚指着前方说,“不如我和老崔去增援一下,咱可不能吃亏!咋说我们和敌人也交过手。”吴耕也觉得龚剑诚的话有道理,目前对于中情局的那伙敌人的去向确实不明,他也担心戴靖远处长被打黑枪。
“好吧,运输连的几个同志也在那边,你们过去,要注意敌情,特别的老百姓,遇到陌生人一定要询问,而且要让他们举手!”吴耕当然不知道龚剑诚的意思,就欣然同意,“老王同志,看你胳膊,还在流血!你战斗之后立刻去给我到后方医院养伤!我还等着你跟我一起去临津江前线呢!回头我会跟你领导说,把你借调过来!要当任务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