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冷比一天,后院的屋子已经建了起来,只是墙和瓦下的泥都没有干透,屋内异常阴冷,给墙上泥浆的工序就搁置了下来。胡香江被打后,在屋里躺了两天,大伙儿见李震岳动了怒,都暗暗捏了把汗,贪黑起早地干了六七天,终于赶在上冻前将这十几间屋子撑了起来。胡香江开玩笑说自己这一闷棍挨得值,当初他之所以那样着急,真担心立冬前完不了工,上冻后打的夯土,来年开春风一吹就哗啦啦散掉了。
李震岳想着烧酒铺的事,就让人一边用火烘,一边在后院的屋里上泥浆,盘火炕,他想赶在年前就将烧酒铺开起来。这些活儿姜柱子盯着就可以干,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安排给胡香江。
一天晚上,李震岳叫来胡香江、徐成良和何留金三人一起在后院屋里烤火。胡香江拿着一个包谷棒子,剥下苞谷粒埋进炭灰里,“叭叭”的声响响起,他用火筷子将烤熟的包谷粒塞给大家吃,香喷喷的包谷粒嚼起来咯嘣咯嘣响,又脆又香。
李震岳说:“你们仨我一直当亲兄弟看,有些掏心窝子的话要说给你们听,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徐成良说:“大哥,你就别绕弯子了,有啥事直接吩咐就是了。”何留金也笑道:“好像谁没把你当亲兄长看一样,啥事吩咐就行了。”
“是啊,大哥。”胡香江也附和着说。
李震岳丢了颗包谷粒在嘴里,说:“以前裘满壮当队长,帮孙成器四处抢收租子,人家吃肉,保卫队还能分些汤喝,后来改编为保安队,换汤不换药,上头虽然给不了几个子儿,但全部都让孙成器这个王八蛋给贪占了,咱又干不了祸害乡亲的勾当,靠敲诈几家土财主勉强支撑了过来。”他看了胡香江一眼,接着说:“后来拿下了黑鹰潭,才熬到现在,没有一笔进账,反过来少不了给孙成器这个王八蛋进贡。以前有迟黑子和抗捐军,孙成器还用得着咱,如今迟黑子被咱剿灭了,抗捐军又让尤祺桦给打散了,难免兔死狗烹,他孙成器不满意了,往县政府一报,随便安插个人过来当这个队长,也干得了,毕竟只是催租子的活儿,只要横点儿,是个人都能干。”
徐成良说:“大哥,咱不能这样坐以待毙,要是换个像裘满壮那式的,还有兄弟们的活路吗?”
李震岳说:“前不久柳木区出那事儿倒提醒了我,咱得未雨绸缪,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琢磨,终究没啥好办法,但可以用一些老套路。”
“啥老套路?”胡香江不解的问。
“香江你在迟黑子手底下干过,知道一些情况,咱扮作土匪抢劫上几个大户,给孙成器营造一种黄沙境内还有土匪的假象。有土匪他还用得着咱,不会轻易对咱下手。”李震岳说。
“依我看,扮土匪还不如扮‘赤匪’游击队,比起土匪,孙成器那个龟儿子更怕‘赤匪’一些。”何留金的提议立马得到徐成良的赞同。
李震岳思索片刻,说:“好,就这么干,成良和留金挑几个靠得住的兄弟,咱就扮成红军的游击队,抢上几个大户,一来可以敲打敲打孙扒皮,二来可以准备过冬的物资,至于第三嘛,我看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胡香江笑道:“看来大哥还有后手棋。”
其实,李震岳早已将持枪的几个保长当做心腹之患,他想在时机成熟的时候说通孙成器,汇拢各保壮丁联合起来剿匪,当然了,有些话不能说出来,其实想借剿匪之机,将各保的壮丁集合起来,重点是把枪收上来据为己有,打击各保长的实力,也是在断孙成器的爪牙。
呼啸的北风刮了一整天,屋外滴水成冰,天阴沉着,忙碌了一年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躲在屋里猫冬。傍晚时分,风终于消停了,绒花一样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最近到处都在疯传,被尤祺桦打散的抗捐军组成了游击队,又潜回了黄沙一带,半个月来,已经有两个财主家被劫了,临走时还用黑炭在财主家的院墙上写下“打土豪当红军”等字样,反倒是附近穷人家的门墩上或院子的柴垛旁经常捡到一些零碎钱。消息一传开,深宅大院的人家都人心惶惶,深恐游击队“游击”到他们头上,而那些原本就穷得叮当响的人家,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游击队出现。孙成器向各联保发出通报,要求将壮丁队重新组织起来,也要保安队做好黄沙街的防护。几个有钱的财主还派人来黄沙街找孙成器和李震岳,请保安队派人协助他们看家护院。李震岳自然乐于相助,他派了二三十个平日里老实听招呼的队丁出去,想着让他们趁机捞些好处。
李敬儒也托人给李震岳捎信,让李震岳派遣人手过去,信中说,他家和李震岳叔伯家里的短工都回家去了,每家仅留有一名长工,院子空荡荡的,实在不放心。至于给队丁们的耗用,信中说,他们三家可以分担。读过信,李震岳轻笑一声,对来人说:“你回去告诉敬儒爷,让他放宽心,李家湾的地盘没有人敢抢。”
眼看下起了雪,长工正娃早早便关了院门,进屋编起了苇席。这捆芦苇蔑是他两个月前就破好的,只是没工夫编,便搁在了屋檐下的椽头上,如今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编了一阵,屋里灰暗得看不清,他放下手上的活计,突然想起问问东家瓮里的水挑满了没有,要是明早地上落了雪,挑水容易打滑,不如趁早挑满了水。他推开二门,狗窝里那只大黑狗忽地站了起来,发出呜呜的叫声,虎视眈眈地望着他。这只狗是李震林上月从后山买回来的,取名叫黑嘴,据说它曾单独斗过一只狼尚不落下风。在这院子里,除了主人外,黑嘴对外人全都保持很高的警觉,尤其是对长工正娃,每次见到正娃,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刚买回来那天傍晚,黑嘴便给了正娃一个下马威,正娃还没踏进后院,便被扑上来的黑嘴照着左腿的小腿肚咬了一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见黑嘴,正娃头皮一阵发麻,轻轻地拉上门退了出去。
正娃刚睡着不久,便被黑嘴连续的一阵叫声吵醒,他先是听到东院敬儒叔家楼门的门栓叮当一阵响动,接着西院德远家的门栓又是一阵响动,紧接着,有人从东家楼门旁的院墙上头翻了进来,打开了楼门。黑嘴的叫声更猛烈了,门外有人陆续走了进来,一个人轻声在他的窗台说:“不想死就别出来。”吓得正娃用被子蒙起了头。
没多久,听到黑嘴呜呜叫了一声,便没有了声音。后院断断续续传来了一阵打斗声和张秀兰沙哑的哭声。
大约三更天的时候,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出了院门,不久,从后院传来张秀兰老母牛般的哞叫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醒耳。正娃轻轻溜下炕,走到窗前,外面雪还在下,地上的雪映照得房屋灰白一片,楼门洞开着,早已没了人影。正娃知道贼人已经走远,赶忙穿好衣裳走出屋,关好楼门向后院走去。黑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敷了一层薄薄的雪。
院里的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堂屋里黑灯瞎火的,张秀兰就在屋里哭喊。
正娃轻声问:“掌柜的,没啥事吧?”
张秀兰用沙哑的声音骂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平日里好吃好喝待着你,这时候不哼不哈一声,我还以为你让土匪给攮了呢?”
一开始,正娃还以为张秀兰在骂黑嘴,听到后面才知道她在骂自己。尽管如此,他还是推开屋门走了进去,摸索着点亮了灯,看清屋里的情况,正娃吓了一跳。李震林和李震田两兄弟被反剪着手绑在堂屋八仙桌的桌腿上,脖子上套着绳子,两人身上穿着单薄的内衣,震田还光着腿,两人的嘴里塞着臭袜子,冻得满脸乌青。正娃取出他们嘴里的袜子,又去解他们身上的绳子,两人抖动着身子,身下一阵难闻的尿骚味,已然说不出话来。
正娃拉起了李震田,又去拉李震林,想扶他们到里屋的炕上,哪知根本走不动,李震田差点跌倒。他背起李震田进了屋,看见李德昌和张秀兰背对着背,被反捆着坐在地上。两人同样穿着薄薄的单衣。李德昌垂着头闷不作声,张秀兰自打正娃进门,嘴上一直在骂人,就没停过。正娃又将李震林背上了炕,方去解李德昌夫妇身上的绳子,扶他们起来,给李德昌披了一件棉袄。
李德昌家的土炕被打了两个大洞,炕上的被褥掉进了洞里,李震林和李震田也分别掉进了洞里,或许因为炕洞里面更暖和些吧,李震林终于说出话来,冲着喋喋不休的张秀兰吼道:“闭上你的臭嘴。”张秀兰一惊,旋即又大哭大闹起来,只是没有一个人搭理她。
后墙根的地面上被刨开了一个坑,李德昌缓了一阵,掌起灯,缓缓的挪到坑前,四下打量了一会儿,叫了一声“大哎”,忽然,扑通一声,连人带灯掉进了坑里,灯灭了,屋里又是漆黑一片。
正娃急忙冲上去拉起李德昌,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拍着他的胸口,一手用力地掐着他的人中,良久,李德昌才呜噜呜噜吐出话来:“这是要我的命啊!”
正娃安置好一家四口,才想起去知会敬儒叔和德远一声。敬儒叔和德远家的门全被人从外面用两根粗木棍死死地别着,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木棍抽出来。
两家人早就听到了中院的动静,全都穿衣起身了,只是遇到这事儿,若无十足的把握,任谁也不敢不知轻重地贸然行动。天渐渐亮起来了,听见正娃的敲门声,两家人纷纷聚拢了过来。
那伙人进来的时候,黑嘴一直叫个不停,他们将挂着肉的钩子从后院院墙丢了进去,像钓鱼一样钓住了黑嘴,随即就有人进了后院,用刀割断了黑嘴的气管。
李震林和李震田兄弟俩人睡在李震岳的厦屋里,听到响动便点亮了油灯,却被人从被窝里给提了出来。他们将兄弟两人绑在堂屋的桌腿上,用绳套住他们的脖子,以此要挟李德昌夫妇拿1000大洋,否则就将俩儿子勒死在他们面前。两口子先是不应,说家里没钱,眼看儿子被勒得翻了白眼儿,两口子终于软了心,家里积攒的家底被刨了个精光。
李敬儒上次因这院屋子的事挨过张秀兰一对数落,看见人无大恙,宽慰了几句,便退了出去。李震丘刚说了一句消灾的话,惹得张秀兰骂道:“少放你娘的臭屁,谁家想消灾自个儿去破财,别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痛。”一席话,怼得众人无言以对,纷纷散去。
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整个拒马川和远处的蔡子山白茫茫一片,早已分不清夜里有人走过的足迹。李敬儒觉得这事比较蹊跷,但却挑不出什么问题,在天大亮以后便打发他家长赶着骡子去黄沙街给李震岳报信了。
入冬以来肖顺子有些异常,隔三差五找不见人。肖顺子不在的时候,槽上经常少一匹马,有时候是一天,有时候是两天,回到保安队,他好像很累一样,蒙起被子,呼呼大睡。一开始他牵马离开的时候,会给老杨头招呼一声,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只是老杨头心疼马匹,看见他往出走,总是不忘叮嘱一声照顾好马。这天李震岳想骑马出去转转,可其它马都在马厩里,独独少了他那匹白马,问过老杨头,才知道肖顺子昨天后晌便骑着白马出去了,老杨头说以为肖顺子有公事在身,也没多问。看见李震岳面露怒色,老杨头问:“不是李队长你派出去公干的?”“啥公干我非要让他骑白马?”老杨头暗自思忖,肖顺子定是偷偷溜出去的,他早就看不惯肖顺子平日里的作派,说道:“肖顺子这事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三天两头骑着马往外跑,只不过骑白马还是头一次。”
自打八月十六那天从黑鹰潭回黄沙街的时候,肖顺子看李震岳对山妮并无他意,就打起了山妮的主意。其他几个女人都是有婆家的,被绑上山作为肉票,婆家却舍不得花钱赎人,便留在山上的。其实,当时迟黑子也没想着她们的婆家能赎她们回去。
下了黑鹰潭,有婆家的都回了婆家,唯独山妮上山前尚未出嫁,只有回仙人坪了。仙人坪的家早就破败不堪,加上村子里的人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是被土匪糟蹋过的不干不净的女人,又死了弟弟,她真想一条绳吊死自己,好在肖顺子偷偷来过几次,给她带来了一些吃食,帮她收拾屋子,又在村子里扬言,谁敢欺负山妮,他肖顺子就灭了谁全家,让山妮燃起了一丝生活的希望,至此,村里人虽在背后说些闲话,躲她远远的,但也没人敢在她头上垒窝。
有段时间肖顺子不来仙人坪,让山妮胡思乱想,竟然有些失落。
入冬后,肖顺子又来了,山妮心里一阵悸动。肖顺子也看得出,山妮对自己的态度软和了一些。第二次来的时候,肖顺子先是上山替山妮砍了一天柴,又将柴剁成小段,码得整整齐齐,夜幕降临了,肖顺子佯装要回黄沙街,山妮瞄了一眼夜空,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这个时辰了,路上不好走。要不┅┅要不就先不走了┅┅”后半句话声音极轻,说毕便扭身进了屋。
肖顺子心里一阵狂喜,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卸下马鞍,替马喂过草料,也钻身进了屋。山妮正在灶口的火塘边烤火,听肖顺子进来了,连忙起身离开。肖顺子看着山妮袅娜的身段,开始心旌荡漾,突然,他从背后一把搂住山妮的腰,对着它柔软的脖子舔了起来。山妮偏过脖子,想拉开肖顺子的手,谁知被越搂越紧,她挣扎了两下,便扭过头迎合着肖顺子。肖顺子俯身抱起山妮,急不可耐地放上了炕。
抗捐军的游击队又回黄沙活动的消息让孙成器如坐针毡,听到李德昌家被抢的消息,他立刻怀疑起了李震岳,后来,他又听说黄沙以东搭界的几个区在入冬以来“赤匪”活动频繁,才放下猜疑,终于慌张起来,借口年关前区公所没什么紧要事,便告假回了华阳县城。
孙成器走了没几天,李震岳便找到黄征,让他说通小舅子柴尚义跑了趟县城,找到孙成器传话,说李震岳想把各保的壮丁集结起来,伺机打击抗捐军游击队的嚣张气焰。孙成器想,反正自己又不在黄沙,打胜了自然少不了自己的功劳,若打败了,这责任就由他李震岳一人去扛,于是,便爽快允诺,让李震岳“便宜行事”。
有了孙成器的允诺,柴尚义拿鸡毛当令箭,当即通知三个联保并各保,每保各出五十名壮丁,自带干粮,由联保主任和保长领着到黄沙小学报到。黄沙街一下子涌进几百号人,熙熙攘攘顿时热闹起来。李震岳安排程小乙观察各联保动态,程小乙来来回回穿梭了几圈,回来报告说,几百号壮丁带的多是些长短不一的棍棒,连刀叉都比较罕见。李震岳知道这些老狐狸手上的枪舍不得示人,心想,收拢枪支的打算,这次恐怕要落空了,只能从长计议。但事是自己撺掇起来的,得有个说法才行。
李震岳找到柴尚义,说各联保主任不辞辛苦,数九寒天的带壮丁前来会剿,心里过意不去,由他做东请联保主任到庆禧酒楼一叙。听闻此言,柴尚义喜上眉梢,孙区长不在,他正好借此机会与各联保熟络熟络,又不用自己操办,何乐而不为?于是满口应承下来。
三个联保主任只来了两个,第一联保的赖人凤和刚接任第二联保的艾菊人来了,第三联保的马瞎子则让他儿子马啸林过来。第二联保的艾山霍刚进九便突然发病,先是说不上来话,身子也瘫了,没几天便死掉了,联保主任就由他族侄艾菊人接任。艾菊人与大家见面不多,有些拘谨,一个劲儿的给其他几人敬酒,别人还没醉,自己倒是先醉了。柴尚义被李震岳推上了主位,显然这让他很高兴,俨然以镇公所的口吻自居,再加上李震岳和马啸林使劲儿的奉迎,在烧酒的作用下,这个年轻的区长助理晕头转向,不知天高地厚。
看时机成熟,李震岳说:“我今天看了一下各联保的壮丁,手上拿的不是长棒就是短棍的,怎么和游击队打?”
马啸林醉眼惺忪地说:“我家有两条快枪,再加上俊才叔的一把手枪,有两大一小三把枪,可惜我爹不让我带来。”
赖人凤不服气地说:“我原本也有三杆枪,要不是肖顺子,我全都带来了。”
李震岳忙问:“肖顺子是我保安队的人,与你的枪能有啥关系?”
赖人凤愤愤地说:“你还被蒙在鼓里吧?肖顺子和仙人坪老甲长王守契的女儿山妮好上了,那天去仙人坪的路上,看见我带着两人在练枪,他看了看,说我的枪有问题,瞄不准,说是要给我捯饬捯饬,谁知给我卸了一堆零件,一个也装不回去,至今还在家里丢着呢。”
柴尚义听闻此言,哈哈大笑,说道:“李队长,你的手下惹的事儿,你还不向人家赖主任赔个不是?”
李震岳方才知道肖顺子与山妮的事,心里咯噔一下,不过他很快像没事儿人一样,拿起杯便向赖人凤替肖顺子请罪,说改天派个人专程去帮赖主任把枪复原喽。一杯酒还没喝下去,就听到柴尚义问马啸林:“那个朱俊才还在你家住着?”马啸林慌忙扫了李震岳一眼,向柴尚义使了个眼色,柴尚义会意,便不再言语,这一切被李震岳尽收眼底,不过他依旧装作没看见一般只顾喝自己的酒。
李震岳知道,再好的枪如果使不好,还不如烧火棍,他想,既然各联保的枪舍不得拿出来,操枪的人能抓在保安队也好,于是便对柴尚义提议,由各联保分别推荐三名枪手进行射击比赛,他还要奖赏出彩的枪手。柴尚义当即表示赞同,三个联保主任不知是套,也欣然答应,当晚就搜罗枪手。
肖顺子和山妮好上了,这怎么成?山妮一个瘸腿的弟弟都能兴风作浪,更何况她还在迟黑子身边呆了好几年,如果肖顺子经不起她的枕边风,在她的教唆之下将会掀起多大的风浪?李震岳不想再拿保安队做赌注,上次打人事件没能撵走肖顺子,这次说什么也不能留下来。
李震岳喊来肖顺子,问起了马的事,肖顺子轻描淡写地说:“窝在屋里憋得慌,这马也不舒展,便骑出去溜溜弯。”
“遛弯有彻夜不归的吗?那该得溜多大的弯啊?”
“大哥,有两次骑得远了,想着马也得歇歇,就歇在一个远房亲戚家。”肖顺子仍旧狡辩道。
“你这远房亲戚家住仙人坪吧?”李震岳不紧不慢地问。
肖顺子脸色陡变,不敢正眼看李震岳,还想故技重演,又跪在地上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慌忙说:“大哥,我骗了你,我不是人。”
李震岳扶起肖顺子,笑道:“不就是找个女人嘛,没啥大不了的,为何要遮遮掩掩的呢?”
“大哥,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着了。那个女人就是山妮。”
李震岳沉思了片刻,和颜悦色地说:“你和山妮好呢,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话没说完,他望了肖顺子一眼,肖顺子抬起头,期待地看向李震岳,又赶紧低下了头。李震岳接着说道:“只是你也知道她的情况,怎么能成为我保安队的女人呢?不过这山妮和你倒是蛮般配的,我看不如这样,你就和山妮安安稳稳过日子吧,大哥也没啥送你的,这几块钱,你也别嫌少,权当你们的贺礼。”说着,便拿着一个小布袋往肖顺子面前推了推,肖顺子还想说什么?李震岳站了起来,说:“时间不早了,赶紧回去睡觉,明早再收拾吧。”将钱袋子塞进了肖顺子的手上,打开门顶着呼啸的寒风回了后院儿。
肖顺子当晚离开了保安队。
对“没手”朱俊才,李震岳一开始并非要赶尽杀绝,可自打“没手”在黄沙街出现后,让他突然想到了付黑炭的惨死,感到这人来者不善,没想到他竟与马瞎子沆瀣一气,终究是个隐患,这就更让李震岳不得不防备了。
枪法比试在双河口的河滩进行,这里较为空旷,四周又无人家,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射击场所。虽然已过正午,河滩里仍然寒风凛冽,河里的冰凌子白花花一片,还没开始比赛,一群年轻的后生就到河沿上溜起了冰,吵吵闹闹的声音,惊吓了几颗杨树上的老鸹四散着飞走了。
几百个人挤在官路上,李震岳命人在对面的山崖底下支了九个架子,上面挂满了靶子。靶子奇特,是一只只活蹦乱跳的公鸡。公鸡十只为一组,间隔有仗余,共有九组,另外还有十只装在笼子里没有挂上去。为了凑够这100多只公鸡,李震岳派人一大早走遍了镇子周边的几个村庄。
李震岳俯身对柴尚义说了些什么?柴尚义走出人群,得意洋洋地说:“李队长邀请,我就说几句,今天咱们黄沙镇三个联保和各保的彪小伙子都在这里,谁英雄谁好汉拉出来溜溜看。每个联保推荐的三个人每人三枪,剩下的凡是使过枪的都可以上来比试。李队长可说了,谁要是中了,看见没有,那鸡就归谁了。”柴尚义向对面崖下一指,人群里顿时沸腾了。
赖人凤冲着人群喊:“第一联保的小伙子们,听好啦,谁要是中了,晚上我请他到庆禧酒楼下馆子。”人群里又是一阵躁动。
马啸林不甘落下风,大喊:“第三联保的人听着,谁要是能中,晚上我请他逛窑子。”顿时人群炸开了锅,第三联保的壮丁们争着抢着往前挤。
柴尚义知道马啸林也要参加比赛,笑道:“我看是你自己想逛窑子吧?”
马啸林冲他挤挤眼:“还要看今天这枪出不出力。”
艾菊人在一旁搓了搓手,没有说话,只听见人群里有人喊:“咱第二联保的,要是有人中了,艾主任可是打算请他下完馆子再逛窑子。”人群里顿时笑成一片。
正式比赛开始了,人群安静了下来。三个联保挑出来的九名枪手依次成排,他们动作各异,有的站着,有的半蹲着,还有一个爬在积雪尚未融化的河摊上。瞄了半天,第一声枪响,周围的枪噼里啪啦鞭炮一样跟着响了起来,谁知崖那边的鸡被枪声惊吓,扇动的翅膀嘎嘎扑通起来,除了掉下几片鸡毛外,一只也没有射中。
第二轮枪响过后,除了第一联保有一人中的之外,又是几片鸡毛落地。被射中的那只鸡扑腾了几下,头和张开的两只翅膀全都垂了下去,地上洁白的雪被染红了一片,人群里一阵呼喊声。马啸林拿枪走过来,要换条枪,在李震岳示意下,徐成良重新给了他一条枪,马啸林拿在手里瞄了瞄,又回到刚才站着的射击位置。
第三轮比赛开始了,马啸林响了第一枪,依旧没能射中目标。可能是挂着的公鸡扑腾累了,它们安静了许多,静静地听从命运的主宰。枪响过后,陆续又有三四只鸡脖子垂得老长。马啸林垂头丧气地走到了官路上,满脸不高兴。
李震岳派去对岸山崖下查看结果的九个人回来了,有四个手上提的是死鸡,还有两个人手上提的鸡受了枪伤,但还有一口气,柴尚义说按规则,不论死否,射中就作数,三个人空着手走了回来。李震岳命人将被击中的公鸡送给了对应的枪手,对着人群喊道:“还有八十四只公鸡挂在那里,为了公平起见,每个联保再给分配二十八颗子弹,还是那句话,谁射中就是谁的。但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没摸过枪的给老子滚远,老子的子弹可值钱着呢。”人群里吵闹了一阵之后,几个保长分别找各自的联保主任商量了一会儿,又有几十个人站了出来,在联保主任的安排下,站到了本联保的射击位置。
柴尚义没摸过枪,本想借此机会过过瘾的,听了李震岳刚才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在马啸林怂恿下,两人骑着马回镇子去了。
后来上去的人其实大多数都没摸过枪,只是和保长亲近,趁机上前图个新鲜,甚至碰碰运气而已,有几个人站在靶位上以后甚至扭着头便扣动了扳机,连看都不敢往前面看一眼,还有几个人没放枪呢,便战战兢兢的要求回到官路上。子弹耗完了,居然还有一多半的公鸡躲了过去,李震岳悬着的心放下了,他让徐成良挑了八个人,连同他自己一起走向了靶位。只见李震岳干脆利落地压子弹、瞄准、射击,挂着的公鸡一只接一只地垂下头去,人群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李震岳也为自己的枪法感到骄傲。多年前,在县城保卫团时,常跟随高团长去射猎,练就的基本功这些年来还没丢掉。他回头看看人群,人群前面一个年轻小伙儿袖着手,似乎用不屑的眼神望着他。小伙子看起来有十六七岁,戴着一顶瓜皮帽,上面破了个洞,身上的棉衣露出了一团一团的黑棉絮。李震岳冲他喊:“小兄弟,玩两把?”说着将手上的枪扬了扬。年轻小伙子看了看旁边的人,方知道李震岳在和自己说话,但他仍旧袖着手站在原地没动,倒是周围的人起哄,推搡着他往前挪了挪脚步。
“要是会玩就来玩两把。”
“我只会打能跑的野物。”在李震岳再次督促下,年轻人终于张口了。
李震岳听年轻人话里有话,便让正在射击的人停了下来,吩咐薛忠,去对面山崖下将活着的鸡放下来,并取了五颗子弹,走到年轻人跟前,连枪和子弹一并给了年轻人。
薛忠走到对面崖下,将一只活鸡丢在雪地上,那鸡煽动着翅膀跑开了,只见年轻人突然上前两步,压子弹、瞄准、射击一气呵成。李震岳刚坐下,听到枪响立马站了起来,看见薛忠抱着头蹲在地上,刚才还在射击位置的几个人呆若木鸡地望着年轻人。年轻人轻轻的收起了枪,刚刚被放走的那只活蹦乱跳的鸡倒在雪地上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随即,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李震岳眼前一亮,他走到不远处的笼子旁,伸手掏出一只公鸡向冰河上空用力甩了出去,公鸡乱叫着落到了冰面上滑倒了,扇动着翅膀向河弯的芦苇丛里钻去,眼看就要钻进芦苇丛了,突然又是一声枪响,那只鸡就倒在了血泊中。
李震岳心底暗自高兴,今日不枉这么大的阵仗。
年轻人叫何玉宝,刚满十六岁,是后山人,得知他是付黑炭媳妇娘家堂弟,李震岳简直喜不自胜,当即便要他进保安队。何玉宝除了两个姐姐已出嫁外,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哥哥打猎时摔伤过,一直卧病在床,父亲也多病,家里就靠何玉宝打猎为生。能进保安队,给家里省一张嘴,还能领一些薪饷,何玉宝当然乐意,带他们来的保长却说,人是他带来的,担心回去不好给家里交差。何玉宝不识字,李震岳便让人代写了一张纸条:本人何玉宝,自愿留在保安队,此事与保长荆树民无关。让何玉宝在落款自己的名字上按了一个红红的手印,便将纸条交给了荆树民,一并给荆树民的还有十块大洋,李震岳交代,五块大洋留给何家,另有五块送给付黑炭媳妇,如敢黑贪定不饶过。荆树民唯唯诺诺答应了。
三四天后过后,各保壮丁带的干粮陆陆续续吃光了,柴尚义找李震岳问了两次,李震岳总是答复游击队飘忽不定踪迹难觅,待时机成熟才能围剿,眼看壮丁们三三两两归家去了,柴尚义方明白自己白忙活了一场。
胡香江被李震岳派去了李家湾,黄征最近又出了趟远门,徐成良、何留金几个人虽然与李震岳无话不谈,但总是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一些重要事情上很难有他们的真知灼见,和他们在一起喝酒斗牌便是最大的乐趣,李震岳逐渐将孟雪峰临走时说给他的整顿保安队纪律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有一些队丁应邀派了出去,后院的房子也建成了,住宿不再那么拥挤,街对面原来王瘸子的烧饼铺就空了出来,伯父派人来询问了几次,李震岳便开始筹备起烧酒铺的事来。
李震岳找到黄沙小学张惠民校长,请张校长给烧酒铺题幅店名。张惠民是前清秀才,满肚子学位,人们都尊称张先生。在黄沙镇能称得上先生的总共三五个人,像黄征经常给人看病,被乡下人称为黄先生,而街上人却习惯叫他黄掌柜,还有一位是通麻衣相的杨先生,而张惠民校长书法在铁牛川上下独占鳌头,黄沙镇许多门店的扁额都是他的墨宝,但这位张先生有个特点,凡是找上门让他题字的,他总要详细摸清这家店主的底细,然后才肯就笔,凡是他题过店名的,生意大都做得红红火火,过些时日,他还会送些“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之类的条幅,每张条幅落有时间,那些长久未获赠条幅的店家,纵然重金上门相求也无用,礼照单全收,但字一个也不写,久而久之,这些店家才摸清门道,想以张先生的墨宝招徕生意,就得老老实实地做生意,但凡盗名欺世的,张先生必然会吝惜他的条幅,讲究的顾客进店看见墙上的条幅长久未更新,扭头便走。上次谈说虎子、豹子兄弟俩上学的事,张先生倒是满口答应,说李举人的后辈能差哪里去?但这次不一样,李震岳专程找程小乙回李家湾抱来一坛伯父在窖里藏了好些年的老酒给张先生品尝。
张先生打开酒坛,一阵清香氤氲开来,张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倒了半碗,先轻轻的吮吸了半口,皱了一下眉头,李震岳心头一紧,但见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了红光,连说两句“好酒,好酒”,这才让李震岳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李震岳急忙掏出用红纸裹着的一摞钱放在桌上,说:“一点儿润笔之资不成敬意,还望张校长笑纳。”
张先生扫了一眼,走进书房,李震岳也跟了过去。书房不大,书架上的书林林总总,少说也有好几百本,墙上挂了许多字幅,有的笔走龙蛇,有的工笔端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一句,李震岳在李家私属读书时,敬儒爷经常说起,这幅字从落款看应是张先生的自勉联,两边墙上选有唐人皮日休的《读书》诗一首和明人于谦的《观书》诗一首。走进张先生的书房,看到些许高雅的诗句,李震岳竟变得拘束起来,张先生说:“就题四个字吧。”李震岳喉咙里诺诺了两声,但见张先生挥毫泼墨,“李记烧酒”四个大字一气呵成,接着又在右下角题了“乙亥年惠民书”。临末,张先生叮嘱:“这是我平生题的第一家烧酒铺啊,千万要做好喽!” 李震岳连忙说那是自然。李震岳听说刘恒作曾多次找张先生为其烧酒铺题字,都被他推辞,一是嫌刘恒作的铺子开在妓院隔壁,他怎能让自己的字挂在那种地方?二是刘恒作的烧酒不时掺水欺客。
杨先生算过之后,说腊月二十五是个好日子,和伯父商量就将烧酒铺开张的日子定了下来。李震岳找人重新布设了店里的布局,刷墙砌垒,忙得不亦乐乎。翠翠裁了一块儿暗红色的布,想在上面绣一个“酒”字,做招财幡。她不识字,找仙月在布上头写字,仙月也没写过这么大的字,将布平铺在桌上,一笔一划往上描,歪歪扭扭的字教仙月反倒不好意思,赶紧浸进水里褪色,笑着说:“这么丑的字还不得将人给吓跑?”翠翠说:“你好赖还识几个字,哪像我?斗大的一字不识,活脱脱一个睁眼瞎。”仙月说:“张先生给烧酒铺题的字,端庄大气,那才叫好呢,自己充其量也就会握笔识几个字罢了。”翠翠没上过私塾,对读书人是敬重的,听了仙月的话,她恨不能立时一睹张先生字的风采,她想起了什么,说道:“你将张先生的字拿过来对着描就行了,到时张先生的字往街上一挂,打酒的人还不得挤破了头?”“张先生的字我只瞧了一眼,当家的宝贝一样收了起来,好似多看一眼就缺撇少捺一样。”仙月不满地说:“第二天一早就拿出去找人刻扁额去了。”翠翠见布已经浸湿,没法再写字上去,又找来一些黑布头,拿来剪刀,让仙月写个酒字在桌上,她对着那个酒字剪了起来,不一会儿,她用剪出的布头拼了个“酒”字出来,居然惟妙惟肖,不禁让仙月啧啧称奇。
李德远父子忙着将酒窖里的陈年老酒往外倒腾,香气便飘散开来。胡香江带着几个壮丁过去帮忙,他被李震岳派来李家湾,明面儿上说是防土匪,其实具体任务只有李震岳和他清楚,他没事总爱和李德昌家的长工正娃下象棋聊天。这天闲来无事,见李德远在翻饬烧酒便过去搭手。
“伯,你咋恁多烧酒嘞?”胡香江问。
“前几年雨水好,粮食收的多,寻思着存也存不住,就酿了烧酒,开始两年农暇时还推着车走乡串户换俩钱,后来世道不太平,这拒马川的官道经常走队伍,那些爷来了到处找酒喝,为图个轻省就把烧酒作坊给关了,没成想这几瓮酒还存到这时候。”李德远说:“可惜了我一把烧酒的手艺啊,当年还是从河南请来的师傅那里偷学来的。”
胡香江大笑道:“没想到伯还有偷师学艺的经历?”
李德远也跟着大笑道:“那时候年轻,好奇嘛,再者想长点儿本事啊。”
几个人正在聊着,李敬儒也走了过来,说:“德远,你口口声声说家里的烧酒都卖完了,居然还有这么多,原来是怕人惦记你的酒啊。”
“叔,今儿管你喝饱,只要婶不说你,咋喝都行。”李德远让李震丘取几只碗来。保安队的几个队丁早就馋了,李敬儒却摆着手说不喝了,进九以来总感到头疼胸闷,头皮发麻,前几日找先生抓了两副药,现在还吃着呢,先生叮嘱万不可沾酒。
李德远接话说:“这东西虽好,能不喝尽量不喝。”
李德远和李震岳商量好了,过几日待烧酒铺子收拾利索,就用牛车把烧酒拉过去,主要是想赶在年前多做些生意。虎子和豹子兄弟俩见院子里人多,便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打闹。
胡香江说:“你俩开年就要送去小学了,那里的先生歪得很,小心打烂你俩的沟子。”虎子冲胡香江扮了个鬼脸,豹子说:“我才不去上小学,我要在家里陪妹妹玩。”
李震丘对李敬儒说:“爷,你给妮子起个名儿吧。”又指着虎子豹子兄弟俩说:“这两个名字都是你给起的。你看这俩货,哪是读书当官的料?”
李敬儒说:“你不都说了,就叫妮子行了,名字嘛,只是一个标记,别人好认你,你也好认别人,好认自己。给男娃起名字,不得有一个希望吗?”
胡香江问:“这两个碎怂叫啥名字?”
不等李震丘回答,虎子说:“我叫李志学。”豹子说:“我叫李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