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三更天,仙月腹部一阵躁动,接着便开始痛起来,她轻微的低吟声惊醒了睡在一旁的翠翠。翠翠点起灯,看见仙月满脸的汗,在炕上轻轻翻滚,她知道仙月要生产了,赶紧起身叫起了胡香江。李震岳半月前就问好了稳婆,连忙派人套起骡子去接。翠翠一面烧水,一面铲了一簸箕草木灰,用筛子筛了一遍,扶起仙月,将被褥卷到一边,在炕上均匀地铺上了一层灰,又取来前几天打揉过的晾晒干净的秸秆儿铺在灰上,叫仙月躺了上去。
稳婆一进屋,翠翠便关上了门。
随着仙月撕心裂肺的喊叫,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几个男人在门外兴奋地喊:“生了,生了。”李震岳隔着窗问:“是个男娃还是女娃?”翠翠在里面笑着喊:“瞧把你急的,是个闺女,母女平安!”“闺女好,闺女好。”李震岳喃喃自语。
女人坐月子的时候,外人是不能随随便进屋的,李震岳在外踅摸了两天,一会儿问仙月吃饭了没,一会儿问娃白不白,一会儿又问奶水下来了没有,听到娃的哭声,就心焦的忍不住抽烟。挨到第三天中午,借翠翠被胡香江叫出去的机会,悄悄地钻进了屋。仙月看见他,满脸娇羞,但掩饰不住高兴,嗔笑道:“你怎么进来了?也不害臊。”
李震岳俯下身就往仙月脸前凑,被仙月一把推开:“大白天的,小心被翠翠姐看见。”李震岳扭头又去看闺女,她绯红的小脸上有一些皱褶,两只白皙的小手握成拳抵在下巴上,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李震岳满是怜爱,轻声说:“我给咱闺女起好了名字。”
“叫什么?”
“前天闻到桂花开了,就叫桂香吧。”
“桂香?桂香这名字好听。”仙月满脸幸福。
“我想好了,等闺女满月了,咱俩也把事办了。”
“谁要和你办事?”仙月娇媚地说。
“你要是不愿意,我可去找别人了啊。”李震岳一句玩笑话,谁知仙月的眼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我就知道你心就没操在我娘俩身上,改明儿出了月子,我就抱着桂香回湖北。”
李震岳知道月子里的女人生不得气,连忙好言相哄:“要不是最近一些挠头的事儿,我早把你娶过了门。现在打死我也不放你回湖北去,我这辈子娶定你了┅┅”正说着,翠翠推门进来了,李震岳赶忙说:“这娃倩得很么!”然后悻悻地离开了。
仙月看见翠翠走了进来,连忙擦干了眼泪,翠翠知道两人拌了嘴,笑着问:“怎么啦?李队长惹你生气了?”
“没有,眼睛里迷了东西。”
“你就不会说谎,这屋门关着,帐子隔着,能有啥迷你眼睛?”翠翠坐在炕沿儿上搂着仙月的肩膀说:“李队长刚才出去时满脸无辜,像做错了事一般,还悄声说让我哄你。”
仙月哭出了声:“他还无辜呢,他巴不得我们娘儿俩离开这里,省得成了他的累赘。”
“傻妹子,又说疯话呢,他要是对你娘儿俩不上心,又何必急赤麻慌地把你接来黄沙街?牙和舌头还会打架呢,再说了,经妹妹今天这样一闹,让他也知道咱的脾性,以后再也不敢惹咱生气了。现在目的达成了,他人也走了,就别在这里生闷气啊。”正说着,小桂香突然嗯嗯啊啊地叫了起来。“人都说闺女和她爹亲,你看这娃听你说她爹的不是,就和你闹呢。”翠翠一句话引得仙月又露出了笑容,尽管眼角还挂有两颗晶莹的泪珠。
和尤祺桦约定的日子到了。前一天,李震岳便安排挑选队丁,准备干粮,做好一应准备。第二天天不亮,保安队三十条人枪就离开了黄沙街,走出两里多路,李震岳突然想起他的水烟锅忘了带,便让队伍停了下来,派姜柱子返回保安队去取。左等右等,姜柱子还是不回来,李震岳终于发火了,拿起马鞭在一颗柳树上狠狠的抽着,大骂姜柱子还没王八跑得快。正骂着,马蹄声响起,姜柱子一溜烟的来到队伍前,马还没站稳便急着往下跳,差点摔倒,幸好被旁边的胡香江给扶住了。姜柱子急得哇哇叫:“大哥,不好了,‘赤匪’进黄沙街了。”
李震岳揪住姜柱子的衣领厉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赤匪’攻打黄沙街了,快┅┅快往回赶,再迟一步就来不及了┅┅”队丁们纷纷站了起来,紧张地望着李震岳。李震岳大手一挥:“回。”骑上马,向黄沙街方向飞奔而去,其他人都跟着跑了起来。
快到北门时,李震岳对着墙头鸣了两枪,街上也传来了两声枪响。李震岳赶紧下马,等队伍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才带着队伍大摇大摆地进了黄沙街。
蒙蒙晨曦里的黄沙街像往常一样宁静,只是墙上留下了许多用石灰浆新刷的大幅标语,“打土豪分田地”“团结起来拒不纳捐”“穷人参加抗捐军才能翻身得解放”,区公所的墙上刷着“惩治劣绅孙成器”。李震岳心里一阵暗笑,不料何留金喊:“这帮王八羔子竟在太岁头上动土。”众人看时,只见保安队的墙上也写有标语,内容是“惩治土豪劣绅的看家狗李震岳”。看到这条标语,李震岳哭笑不得,何留金正要招呼人设法铲掉墙上的字,被李震岳给拦了下来。
区公所的门紧关着,敲了很久,门房老孙才慢腾腾地开了门。李震岳问:“区长大人没有受到惊扰吧?”
不等老孙搭话,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孙成器披着夹袄站在台阶上,干咳了一声。李震岳连忙走上前去,说:“区长大人受惊扰了,我刚走出三里多地,就接到报信说‘赤匪’扰黄沙街,便急忙带着队伍赶了回来。”
孙成器惊魂未定,没有了昨日鼓动李震岳“奋勇杀敌”时的那种激昂亢奋,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小老头,他用略带颤栗的声音问:“‘赤匪’跑啦?”
“跑了,只是┅┅”李震岳望了孙成器一眼,说:“只是满大街都刷满了标语。”
孙成器摆了摆手,连声说:“不碍事,不碍事。”
李震岳趁机说:“要是我们离开,赤匪说不清还会卷土重来,要不您先去县城住一段时间,等┅┅”
“身为黄沙父母官,怎么能弃百姓于不顾?传出去岂不闹天大的笑话?”不等李震岳说完,孙成器便打断了他的话,他想了想,又说道:“保安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你就不要去凑热闹了,保黄沙一方平安才是你的正事。”
“可是尤团长那里┅┅”李震岳面露难色。
“我给祁县长去封信,我就不信他尤祺桦能把你掂起来啃?”
“这样最好,毕竟保护桑梓才是本职。”
天大亮了,孙成器进屋披了件外套,在李震岳的陪同下上了街。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望着满墙的白色大字,孙成器又是一阵猛咳。李震岳大声喊:“按照区长大人指令,咱今天不去参与什么‘剿匪’了,‘赤匪’都打上门来了,咱还用得着跑老远的路去剿吗?”接着,他吩咐众人尽快清除墙壁上的字。
在街上转了一圈,孙成器回到区公所,当即给祁县长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分析了黄沙镇目前的形势,也展现了镇公所携保安队做好坚守“赤匪”活动区域边缘的坚定决心,但也有枪支弹药不足的困难。明眼人一看便知孙成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人一旦死去,他们的印记便尘封在过往的岁月里。这天午后,李震岳刚打了个盹,老杨头就进来通报,说门口有两位自称他伯和他伯母的人找他,李震岳烦躁地说:“什么伯父伯母?哪有那么多亲戚?打发走打发走。”老杨头诺诺地退出去,李震岳却怎么也睡不着,心想,莫不是伯父伯母过来了?便连忙起身追了出去。
人还没走远,李震岳一眼便认出了李德远夫妇的身影,大声喊了一句,两人转过身,看见了李震岳,又折了回来。杜香娥眼睛通红通红的,李德远佝偻着身子,说:“今天是震山的三周年祭日,你大妈非要到丰禾塬上看看,来了却哭的收不住,我们寻思着,都到塬上了,离街上也不远,便顺道过来看看你。”
李震岳急忙请伯父母进保安队坐坐,他仔细一想,还真是一天不差,心里不仅一句哀叹:三弟死了都三年了,这人死后日子就不知不觉过去了。
进屋后,李震岳殷勤地倒茶递水,反倒让老两口局促不安。杜香娥用胳肘拐碰了碰李德远,又使了一个眼色,李德远终于慢吞吞地说:“你曾祖是咱华阳县出了名的学问人,你爷兄弟两个书都没念成,只有你小爷勉勉强强考了个秀才。到了我们这一辈儿,你爹倒是个念书的料,可惜早早就死去了。”说着抹起了眼泪。过了会儿,李德远接着说:“到你这辈儿愣是连一个秀才也没有。”
话绕这么远,一定是有事相求,李震岳说:“有啥事你就直接说。”
不等李德远搭话,杜香娥急忙说:“是这样的,你震丘哥家的虎子翻过年就八岁了,豹子也快六岁了,都到了启蒙的年龄了,你伯听说这街上开了一家新式的小学,就想把娃送到这儿来念书。”
现在兴办新式教育,黄沙镇前两年办了一所高小,一开始,谣传新式学校先生给娃娃灌输什么“自由、平等”思想,不再顾念三纲五常,把娃娃教坏了,因此,学校报名者寥寥。易风易俗,不到一年,新式学校报名突然火了起来。虎子和豹子来新式学校上学倒是好事,他正好和校长张惠民相识,能说上话。李震岳膝下无子,将虎子、豹子等几个侄儿视作己出,可是离这么远,得有人专门照顾才是,于是便说:“这俩娃能到这儿念书是件好事,我也可以和学校方面打声招呼,只是我这平日里杂事缠身,无暇顾及,咱家又距离街上这么远,谁来照看?”
杜香娥连忙说:“这事儿我和你伯还有震丘也商量过,囡囡现在才三岁,震丘媳妇儿又怀上了一个,他两口子自然不能来。咱家以前有烧酒坊,你伯有烧酒的手艺,咱能不能在这街上盘家门店开家烧酒铺子,既能把生意做了赚点钱,也能把两娃照看了。”李德远也在一旁帮腔。
李震岳眼前一亮,他曾和孟雪峰分析过,要维持保安队的日常运行,靠区公所是靠不住的,一点儿饷钱被孙成器七扣八扣,落到保安队也所剩无几。再像以前那样找大户摊派也是不行的,偶尔一次两次还可以,时日久了,羊毛薅光了,地瘠民贫必然又会上演历史上演过多少次的“官逼民反”,只有靠自己想办法生钱。“有钱能使鬼推磨。”雪峰还说,蒋介石每一次下野又上台后,官做得比原来还大,不是他有什么三头六臂,他能长期把持南京政府,把控国民党军,与他身后的江浙财阀支持是密不可分的。蒋介石是上海滩搞股票出身的,与生意场上的人来往很深,那些财阀依靠政府和军队做靠山来谋利,政府和军队依靠财阀而生存,这是什么官僚资本主义。这些李震岳自然不懂,股票是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但有一点他却牢牢的记住了,那就是蒋介石凭借有钱收买了许多地方武装,搞垮了许多地方军阀,像贵州的王家烈只是其中之一例。
“娃上学的事揽在我身上,开烧酒铺子也是好事,只不过咱得把帐算在前头,这往后的利润,咱得二一添作五,盘店和售卖我来负责,酿酒的事伯你来做,咋样?”李震岳当即爽快的答应了。
“这样好是好,只是西院这一大家子人还指望这烧酒铺子养活呢。”杜香娥说这话,李震岳知道这完全是托词,拒马川上下河湾的地,少说也有百十亩,东院小爷家占了下河湾,上河湾的五六十亩被叔伯两家分了个精光,如今反在他面前哭穷,引得李震岳一阵反感,当即说道:“我李震岳上无老下无小,如今是光棍一条,难道打一辈子光棍不成?保不齐哪天就要娶妻生子,手头不攒点儿,以后喝西北风去?再说这保安队说的好听,是镇上的,但镇公所每年给的那点儿钱,连那几匹马几头骡子都养活不了,还不都得我处处操心?”
李德远用商量的口气说:“我看娃说的也是实情,他也有他的难处,二一添作五就二一添作五吧,总归都在自己家里,又没落入二家旁人的褡裢。”杜香娥撅着嘴将头扭向一旁并不作声,李德远也无奈地摊了摊手,李震岳见状,说:“你们坐,我有事儿得出去一下。”便循门而出。
在胡香江那里坐了一会,李震岳又趁机溜进了仙月的房间。桂香快满月了,一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粉嫩的小圆脸,圆嘟嘟的两只小手还是喜欢托着下巴,双脚踢踢踏踏动个不停。李震岳将桂香抱在怀里,胡茬扎得小姑娘哇哇大叫,不得已又送回仙月怀里。坐在炕沿和仙月说了会儿话,见翠翠进进出出的忙活着洗衣做饭,便起身离开了。
李德远夫妇还没走,见李震岳进来,急忙站起身。李德远说:“刚和你大妈商量了一下,要是能将烧酒坊开起来,赚的利润咱平分也合适。”杜香娥接着说:“你在这街上熟络,担沉重,你伯也只能做些出大力的活儿,担不了什么沉,这样分我们不亏,也不让你委屈。那就这样定了,我们先回去等你音信。”说罢,便要离开,李震岳挽留不住,到米家点心店称了两斤点心,捎回去给虎子兄妹吃。
一连几天,李家湾和保安队都忙碌着,一边在筹备着李震岳和仙月的婚事,一边在准备着桂香的满月酒。李震岳的意思,他先要将仙月风风光光地迎进李家湾,然后在黄沙街给桂香吃满月酒。李家湾这边交由姜柱子负责,姜柱子请了泥瓦匠,将屋子墙面重新抹了一遍,里里外外贴上了红红的对子,又托东院小奶奶和西院伯母将炕上的铺盖拆洗了一新。就在姜柱子瞅准了李德昌家猪圈里的一头肥猪,准备下手时,差点闹出了事。张秀兰前来阻拦,被姜柱子推了一把,一头栽倒在猪圈前,正好被二儿子李震田看到了。李震田提起一把锄头对着姜柱子迎面砸来,被姜柱子躲了过去,却砸中了一只脚。姜柱子顿时疼的跳了起来,一把夺过锄头,朝李震田还击过去,李震田想用胳膊架开,可血肉之躯,哪能招架得住?当即被捶折了胳膊。听到喊叫声,李德昌和李震林父子也气势汹汹的冲了出来,姜柱子见情势不妙,赶紧跛着脚走开了。眼看就被父子俩追上了,李敬儒怕事儿闹大,把父子俩给拦了下来,谁知父子三人气没处撒,冲进了李震岳的厦屋,将屋子里面捣了个稀巴烂。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已不可收拾,李敬儒找来李德远商量对策,李德昌也自知过了火,一时间爷父三人如霜打的茄子,顿时焉了下来,却想不出一个补救之策。
李德远对李敬儒说:“叔,今天这事也就你能给解解套了。”
李敬儒说:“这本来是西院儿的事,我不该管的,虽说咱俩同庚,但却长你们一辈,也长震岳两辈,今天我就倚老卖老,走一趟黄沙街,至于什么样的结果,现在还不敢打保票。”
李德远赶紧说:“叔,那就辛苦你,我让震丘陪着你一起走一趟。”
听了姜柱子一五一十的诉说,本就是姜柱子有错在前,李震岳只是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并没有往心里去。可没过多久,李敬儒和李震丘同时出现在保安队,让李震岳感觉到了一丝异常,特别是老实巴交的震丘,看他时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更加深了他的疑惑。
李敬儒说:“结婚是件大事,马虎不得,得找人好好定一个日子。依我看,还是往后放一放,待到腊月或明年正月更合适一些。”
李震岳不解,这日子早已定了,敬儒爷是知道的,如今怎么又提起将日子往后推的事?当即说:“现在定的这个日子也是个好日子,再说,这一切都预备停当了,哪有说往后推就往后推的道理啊。”李震岳知道震丘是实诚人,有事也不会瞒,便问道:“哥,家里是不是出啥事了?”李震丘看了看李敬儒,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李敬儒见事情瞒是瞒不住了,便将原委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谁知李震岳听后,当即就要召集队伍回李家湾,被李敬儒和李震丘好说歹说拦了下来,良久,李震岳冷冷的说:“爷,不是我驳你面子,你回去告诉他李德昌,让他搬出老院子,我既往不咎,否则新账旧账一起算。”
说到“旧账”,李敬儒对李德昌以前所作所为是有所耳闻的,只是那时他自己也刚刚成家,年纪轻轻不好插手自己兄长的家务事,但就李德昌的脾性,如今要想让他搬出祖上留下的这座院子,简直比登天还难。当初,李德远一家就是受不得气,才搬出老院子,在西边续建了一院的,李震岳在保安队有些权势,才在老院子里留有几间厦屋,要不早被赶出了门?如今别说是李震岳,即便是兄长李尊儒还在世,也未必能将李德昌一家从老院子里撵出去。
李敬儒摇着头说:“我回去将话转到,只是,咱都是一个根上长出来的,不管咋说,总不能再伤了和气。”
李震岳走出了屋,又回过头来对李敬儒和李震丘说:“你们不用作难,如果说不通,也不用回来答复,等通了的时候,我自然就会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