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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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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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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漫漫》连载

第一十九章 年景

立春没几天就是元宵,临街的门店黄昏后都挂起了红红的灯笼,不一会儿,一轮圆月从铁牛山后升了起来,一片银辉倾泻在大地上。虎子和豹子各拉了一只兔儿灯,和一群孩子满街跑,平安平乐手提着两只小灯笼在后面追。虎子和豹子前几天被接来黄沙街,学校通知过完元宵节就要开课。这俩孩子来黄沙街没两天就和街上的一群孩子混熟了,整天疯跑着不着家,杜香娥总是不放心,可她的小脚还没迈几步,两小子早就钻进哪条巷子没了踪影,李德远唬说这街上打东边来的拐子比较多,专挑小娃下手,才迫使两人稍微收敛了一些。

李记烧酒铺卖的是陈年老酒,年前开业以来,酒香很快就传遍了十里八乡。李德远看起来是个忠厚之人,做起生意来却毫不含糊,他从窑上定了大大小小不同的酒坛回来,小的有两拳合抱般大,大的有升子般大,每只酒坛的底部都拓上了李记烧酒的印子,又用红纸写上“酒”字贴在坛身上。他将烧酒分装在各种坛子里,按大小标上价格,不但卖了酒,还赚了酒坛的差价,又将李记烧酒的名头给打了出去。

李德远隔几天就要回趟李家湾,家里的烧酒作坊不能停,一旦停歇,街上的烧酒铺就容易断供。震丘酿酒的技艺还欠火候,再加上他媳妇儿又拉着妮子,家里忙得不可开交。在李震丘的坚持下,李德远不得不同意家里再雇一个长工。

新雇的长工叫席群果,由于名字比较拗口,大伙儿都不叫他名字,而叫他老席。老席比李震丘大一岁,结婚七八年了,膝下没有一儿半女,他见到妮子的时候,总是忍不住逗上一阵儿。

老席和长工王胜住在一起,除了要干地里的活,还要一起跟着李震丘酿酒,不过他们也就干一些选料、制曲的粗活,而发酵,蒸馏等一些具体的工艺,他们往往是插不上手的。胡香江带着保安队的几个人也经常在这边搭手,他们吃住在都在东院儿,但粮油是由三家分担。

地里解冻以后,长工正娃几乎成天都在地里忙活,胡香江很难再找到他下象棋。自打李德昌家被抢,他就在炕上窝了一冬的病,如今刚刚好转,但仍下不了地,干一丁点儿体力活就剧烈地咳嗽不止。没有他爹领着,李震林和李震田这兄弟俩只出工不出力,到了地头,工具丢在一旁人就坐在地垄瞪眼看。胡香江实在看不下去,就领着保安队的几个队丁下地帮帮正娃。队丁不愿干地里的体力活,胡香江说,咱吃人家的粮,不能只替东院敬儒爷和西院震丘家干活,给人留下话柄。

春种开始前,胡香江便将李德昌家的地畔摸得一清二楚。他家在上河湾有六亩水田,在前湾和牛头梁上的旱地也有六十多亩,自己种了十几亩,其余的分别租给了附近的村民。

这天胡香江找到李敬儒,说:“爷,你看我们几个在李家湾待了这么久,也没见土匪的踪影,眼看就成了吃白饭的了┅┅”

不等胡香江把话说完,李敬儒说:“你们在这里天天替我们三家做工,怎能说成是吃白饭哩?我看啊,没给你们付工钱,都是亏待你们了。”

“爷,快别说什么亏待不亏待了,我看这也开春了,我们几个就不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李敬儒听出了胡香江这是要走的意思,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么多天,他们光是轮流给这几个人准备饭菜都做烦了,但人是自己请来的,也不好张口撵人家走。见胡香江主动提出来,便顺水推舟说:“我知道你们有公事在,要是要走呢我也不便拦着,要是不想走的话,能住多久住多久。”

胡香江笑道:“等我攒些钱,也到你们拒马川买几亩地,过来和你搭伴儿。”

到了学校,虎子和豹子都叫起了大名李志学、李志文,他们对这个名字有些不习惯,也没有志于学、志于文的样子,在学校不是和同学打架,就是在课堂上捣乱。先生用戒尺狠狠地打过手掌,红肿的手掌让杜香娥心疼得直掉眼泪,李德远说,看样子就知道不是读书的料,识几个字罢了,也不至于当睁眼瞎。可他俩总是记吃不记打,每天从学校回来,脸上总是涂的花脸猫一般,身上也墨迹斑斑,一方砚台全都让他们使在身上。

一天,仙月用艾叶做了两笼艾叶团子,这是今年新长出来的鲜嫩艾叶,仙月的家乡人每年春天都会做艾叶粑粑吃。做艾叶粑粑要用糯米,本地人一般都不会种糯米稻子,仙月的艾叶团子就是用面粉和着艾叶做的。为了让虎子兄弟俩尝个鲜,他让何玉宝端了一碗送去街对面的烧酒铺。

过完年,何玉宝虽然才交到十九岁,但他的眉眼乍一看和震山有些神似,特别是和人说话时哧啦带笑的神情,竟让杜香娥有些恍惚。

或许是思子心切,当天晚上杜香娥浑浑噩噩的说了一晚上梦话,第二天一早头沉的下不来炕。李德远拿手在她额头试了试,不得了了,烫得像热锅一样。李德远赶紧起身,用手巾帮老伴敷了一会儿,拿起镰刀出了门。

不一会儿,李德远割了几枝桑条回来,他用刀划开桑条,剥去外面的一层皮,刮下二道瓤子白皮,放在一个碗里,敲碎了五枚核桃,切了些老姜,又取了几根葱,将葱根带须的部分掰了下来洗涤干净,连同核桃、老姜、桑皮等一股脑丢进了锅底,添了两瓢水,加了些红糖,在灶底燃起火烧了起来。

一股馨香在屋里飘散,虎子和豹子从被窝里探出头来问:“爷,你做啥好吃的?咋恁香呢?”

“吃,吃,成天尽想着吃,这时候了也不起炕上学,瘾熏成啥样子?”

“爷,我头晕,今儿不想去学校。”虎子说完钻进了被窝里。豹子有样看样,说:“爷,我也头晕,今儿不去念书了。”动作与虎子如出一辙。

李德远走过来,掀起被子,要朝二人的屁股蛋上下手,被杜香娥拦了下来。“娃不想去学校,就歇两天再去,正好后天就清明了,带两娃去给他叔磕个头,烧几张纸。”

“你好受些了么?”李德远关切地问。

“头还是有些沉,像是撞上震山了,他一晚上都在我眼巴前嘤嘤嗡嗡的,他这是提醒我呢,清明节得去看看他。”说罢,杜香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你说我来这街上几个月了,也没回去看看,倒怪想呢。”

“好呢,那就回去看看。”李德远盛了碗熬好的热汤,端到炕头说:“赶紧趁热喝下,蒙一头汗就好了。”

虎子兄弟两人闻到香甜的气味,叫嚷着也要喝。李德远又给他们盛了一大碗,怕烫着他们撒到炕上,将碗搁在了炕台上。兄弟俩不时抬头看看,碗里的白气散尽,两人你争我抢将一大碗汤汁喝尽,才回过神来问什么味道?

李德远又往锅里添了些水,架起火在灶里烧了起来,将炕烧的热乎乎的。杜香娥出了一头汗之后,感觉轻省多了,话便多了起来,念叨着震山爱吃的食物,油糕可以到街上去买,醪糟蛋花汤自家里便可以做,只是得自己滚一些圆子出来,荠荠菜满地都有,可是过完年节了猪肉不好买。“怎么才能给他包一顿荠荠菜猪肉饺子?”杜香娥念叨了一句,伤心地落起泪来,李德远又劝慰了好大一阵才缓过来,这时听到有人敲门,隔着门板喊叫着要买酒,杜香娥赶紧穿衣下了炕。

虎子和豹子在李家湾疯玩了几天,李德远一个人在照看着烧酒铺子,李震岳来过两次,闲聊过他们祖上的一些事,再次流露出要回老院子的想法。李德远劝说道,既然想回乡去,就另辟一块庄基,建一院子屋子,就像他当初盖西院的房子一样,现在多宽敞,何必非要去争老院子,那有啥好的?李震岳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说:“这口气你能咽下,我可咽不下。”说不通这头,只能去说服那头。李德远打算这两天回李家湾接老伴和虎子兄弟俩时再将这事儿给说合说合。

李德远寻思着这事儿他一个人去说心里没底,还得把敬儒叔拉上,好歹他是长辈,即使说合不成也不至于撕破了面皮。

东院李敬儒一家正在吃饭,长工根民端着碗蹲在门墩上,见李德远进来,连忙起身让进屋。李德远走进屋,李敬儒一边寒暄着,一边让座,让女儿巧嫚和巧娇搬凳子取碗筷,李德远推辞不就,搬过凳子坐在一旁,夸赞着巧嫚和巧娇长成大姑娘了,巧娇笑了笑,巧嫚羞红着脸转过去吃饭。婶子王秋艳笑道:“可不是嘛,嫚儿交到十四岁了,娇儿也快十二了。”

李德远嘿嘿一笑,说:“妹子才这般大,我这个老哥哥多半截身子都埋进了土里。”李德远本是一句玩笑话,谁知却犯了李敬儒的忌,李敬儒一直为他这一门人丁不旺感到愁闷。他虽比李德远大一个辈分,但李德远如今儿孙满堂,听说震丘媳妇儿怀里抱着妮子,又怀上了一个,而他只有这两个黄毛丫头。

李敬儒脸色陡变,冲巧嫚和巧娇训斥道:“要吃了吃,不吃了把碗端走,别在碗翻来翻去挑食吃。”巧嫚和巧娇端起碗走开了。

李德远自知口误,讪讪陪笑道:“娃们吃饭都是这样。”然后把话题扯开了。

见叔饭吃的差不多了,李德远含含糊糊地表达了想请他一起游说李德昌的事,李敬儒缓缓地燃起水烟锅,看了正在收桌子的王秋艳一眼,巴哒巴哒的吸起烟来。王秋艳抹着桌子,笑道:“她哥,不是我和你叔驳你面子,就冲你们老三和他媳妇儿的脾性,别说是我们,就算你屋我哥和嫂子还在世,指不定都拿捏不住呢,但凡敢说一句老院子的事,我们哪能挨得起人家一顿骂?再说了,这都是你们屋的事,叫你叔咋插嘴嘛?”

“就是就是。我哥还在那阵儿,我就劝说过他,让他一碗水要端平。那时候我在他眼里或许都是个娃哩,我说的话他能听得进去吗?”李敬儒把手一摊,接着说:“你们老三和他媳妇儿,还有震林和震田,都不是善茬,而震岳呢现在又有了一些能耐,心气高,主要是为了争一口气,你说这针尖对麦芒,咋弄呢嘛?到这时给后辈留这么大的难场。”

李德远知道叔不愿意掺和这事,面露难色:“你说我是这边的老大,不管不行,管呢又管不了,实在不行我也撒手不管了,爱咋咋地。”两人东扯西拉又聊了一会儿,李德远悻悻地离开了。

路过李德昌家院子,正巧碰见张秀兰提个篮子从地里回来。张秀兰张口就说:“他伯回来了?我家掌柜的前两天还作念他哥呢,我还说你和嫂子跟着亲侄儿把生意做大了,现在在街上享清福呢。果然没白养一回,有了好事忘不了他伯。”

“嗨,啥大生意,就是小买卖,赚点辛苦钱,主要是照看俩娃念书哩么。”李德远躲躲闪闪地问:“德昌好些了么?”

“托你的福,还死不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迈进了院子。

李德远瞬间心里浇个透心凉,也不想再管他们的事儿了。

一连几天黄沙街上都有小孩发热,有的昏迷不醒,最近两天有孩子身上出了疹,人们才知道这是天花。又传闻庾河川一带陆续有小孩儿死掉,听说东边的望阳川也有死掉的小孩。顿时,人心惶惶,大人都把孩子圈在屋里,黄沙小学的课也停了。病急思良医,乡下的人们纷纷来到黄家药铺找黄掌柜,才发现黄家药铺关了门,正准备改成一个杂货铺。四处打听才知道黄掌柜被他内侄陷害了。熟悉黄掌柜或受过黄掌柜恩惠的人,无不摇头哀叹。不久传出来黄掌柜是药王派来除百病的星宿下凡,县政府把他抓走了,犯了天怒,瘟神便没人降得住,开始为祸人间。

街上一遍遍的送瘟神,铁牛山的药王庙香火旺了起来,有传说药王庙香火炉内的香灰可以治病,人们病急乱投医,炉内积压了多少年的香灰反倒成了香饽饽。药王庙附近的一个老光棍念起了歪经,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身道袍?在药王前立了一个功德箱,来庙里焚香的人,只有往功德箱里投了钱才能包香灰。有的人不愿意投钱,却不敢抬头正视药王炯炯有神的眼睛,在老光棍连唬带骗下,不情愿地往功德箱里投钱。

药王庙的香灰也无济于事,还是不断传来各种噩耗。仙月的娘家六七年前也闹过天花,她到街上打了两坛醋,又从烧酒铺取了一坛子酒,每天早晚往砂锅里倒上醋在屋里熬,满屋子都是醋酸味。仙月把这个法子告诉翠翠,翠翠也学着法子熬醋。仙月每天都把平安平乐叫到跟前,用汗巾蘸上烧酒,给他们和桂香一起清洗口鼻。一开始他们还闻不惯烧酒的味儿,慢慢地,一起来就围着仙月要擦脸。

孙成器将黄沙的病情报告给了县长祁维同,祁维同派了一名县民众医院的大夫来黄沙镇走了一圈,按县城大夫的说法,治好天花需要什么抗生素,这是一种紧俏药,就连县城的医院里也不剩几支了。大夫还说这种病传染的很快,医院门口每天都有一些住不起院的人病死,被埋在乱葬岗,还要撒一层石灰。他的话让人们的心里蒙上了一层灰。大夫来黄沙镇,虽然屁事没顶,但却给人们教了一些方法:用猪耳朵草,牛筋草和白花蛇舌草熬汤喝。这犹如救命稻草一般,天不明便有人提着篮子在沟渠边堰底下四处找大夫说的草药。

天气渐渐转热,到了地里的麦子由青转黄的时候,才听不到有人死于天花的传闻,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开始烟消云散。但地头涧畔那一座座新添的土堆,不时牵动着人们失去亲人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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