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先生传来了信,信上说他和家人思量再三,一个穷乡僻壤的赤脚郎中,给皮糙肉厚的乡野村夫治治头痛脑热便罢了,哪敢奢望在街上开医馆?恐误人性命,绝不敢拿人的性命开玩笑。还送还了六块大洋。李震岳一气之下将信撕了个粉碎,大骂鞠先生出尔反尔。李震岳冷静下来思考,鞠先生信上这些理由看似冠冕堂皇,实则经不起推敲,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这个鞠先生畏之如虎,放着绝好的机会不去珍惜,甚至不惜做出得罪李震岳的抉择?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这个鞠先生和土匪有勾连。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迫于淫威,他毕竟都不会以身家性命为赌注的。
李震岳叫来胡香江,问起个中缘由,胡香江说:“当初要不是抓住了付黑炭老婆娃,他会乖乖帮保安队?你能轻轻松松破了黑鹰潭?”见李震岳不说话,香江继续说:“付黑炭凭什么帮保安队?他那山里离黄沙街远,距离黑鹰潭近,他心里早就掂量过了,黑鹰潭岂是他能得罪得了的?更何况他还会从黑鹰潭得到好处,帮保安队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帮黑鹰潭虽有风险,但尚有一条活路,后来,他之所以反过来帮保安队,就是因为活路被堵死了,没有退路了,只得背叛了黑鹰潭。”
“那你说怎么办?”李震岳问。
“鞠先生这样做也并非坏事,你想想,要是在咱眼皮底下有这么个人┅┅”胡香江没有往下说,转而又说:“咱先要摸清楚鞠先生和马瞎子是什么关系,他周围有没有王顺发的耳目。咱只是需要拨一拨鞠先生心里的秤砣,不需要干别的,当然,这事得隐秘为好。”
胡香江的一席话正好如李震岳所想,二人一拍即合。是夜,李震岳带着胡香江、何玉宝和徐成良三个人悄悄的出了街,一路向北而去。
周围黑黢黢一片,一只又一只的亮火虫闪烁在草丛间,高大的杨树在风中哗啦啦作响,为虫儿伴奏,田间的蛤蟆“呱呱”的叫着,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在马蹄的惊动声中静下来,又在远去的马蹄声中复鸣起来。他们从磨沟口进了沟,向着胡家坡方向走了二里多路,在一个岔路口右拐上了坡。胡香江对这一带比较熟,他自幼就生长在这里,要不是为了躲避马瞎子的迫害,他和翠翠就是这一带的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有几亩山梁上的荒地,可以勉强苦焦地度日。在黑鹰潭的时候,他有几次想偷偷地潜回来看看,均被迟黑子给拦了下来,生恐他落到保安队和马瞎子手上。上次来这里请鞠先生,由于一直惦记着薛忠的伤,硬是没敢往胡家坡多走一步。这次依旧匆忙地从村子口绕行,他更不想让乡亲们知晓他来过这里,最好永远没人知道。
爬上山梁,胡香江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个村庄说那就是柏山村。隐隐听到狗吠,还有几户人家的窗里透出微弱的灯光。他们跳下马背,沿着弯曲的小路鱼贯前行。马儿通人性,也跟着放轻了脚步。
绕过两三户人家的围墙,在一户人家院门外停了下来,胡香江用手指了指院子,悄声说:“就是这家。”李震岳吩咐胡香江和何玉宝看好马,拍拍徐成良的肩膀,徐成良会意,掏出一把尖刀走进了门洞,在门缝里划了两下,“吱呀”一声,院门打开了。李震岳和徐成良侧身进门,院子里有三间上房,左手边有两间厦屋,像是药房,右手边也有三间厦屋。
“谁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厦屋里传了出来。
“我是木桐沟的树娃,我爹上房合瓦的时候掉了下来,请鞠先生过去给瞧瞧病。”徐成良大声说。
“我爹睡下了,明早再说吧。”男人说道。
“不是叫你关门了吗?你又忘记了?”听到一个女人的埋怨声。
“摔得挺重的,所以这么晚了还要来打扰鞠先生。”
“没听说过木桐沟有叫树娃的呀?”女人嘟囔着落下话音,男人又大声说:“树娃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生,你爹叫啥?”
“都传说鞠先生是救死扶伤的大善人,难道他治病先要看病人是谁才给看?”李震岳不耐烦地大声说道。屋里沉默了一会儿,上房屋一间窗的灯亮了,接着听到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房门开了,鞠先生提着灯站在门口,问道:“谁这么晚了还来诊病?”
待看清来人,鞠先生慌忙说:“原来是李队长大驾光临,快请屋里坐。”冲屋里喊:“他娘,快起来烧口喝的。”
李震岳摆摆手说:“不用劳烦婶子,说两句话就走。”说着走进屋去,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环视了一周。鞠先生的家里古朴整洁,除了堂屋外,半间屋连着锅灶,另一间屋子黑漆漆的,啥也瞧不见。李震岳从口袋里掏出六块大洋放在桌上,说道:“不知鞠先生是瞧不起震岳还是何意?十块钱的诊费居然退还了六块。”李震岳话里带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鞠先生。
“是我一时糊涂,给保安队的兄弟诊病本不该收费的,竟然拿了李队长这么多钱。诊费原本就是四块,回来和他娘说起这事儿,还被数落了一番,说我钻进了钱眼里,谁的钱都敢收。后来左思右想,既然是您的心意,一点儿不收也不合适,就将多余的捎还给您了。”鞠先生冲着连着锅灶的那间屋子喊道:“对吧?他娘。”
“是呀,我就说呢,咱咋能昧着良心收人家李队长这么多钱呢?”说着,一个50多岁的小脚女人掀起门帘走了出来,说:“看人家李队长多讲究,这么晚了还专程跑一趟,真让人过意不去。”
鞠先生冲着小脚女人说:“你看你一个破衣裳穿半天,喊你给李队长他们烧口喝的,磨磨蹭蹭的。”
小脚女人说:“你们男人光着脚片子都行,女人不将脚缠起来,踩在地上像刀割一样,你是没试过那滋味。”
李震岳摆了摆手,说:“我就和鞠先生说几句话。”徐成良扶着小脚女人的胳膊说:“婶子,回屋睡吧,我们过会儿就走。”说着将她推回了里屋。
李震岳冷冷地说:“上次已经和先生谈好开药铺的事,不知先生怎么就突然变卦?”
鞠先生道:“我在信上都写了,的确担心我这医术不精,误了人性命。”
“我看鞠先生就别推脱了,这么多年也没听鞠先生误了谁的性命。先前还说得好好的,咋这一回到家就变卦了?好几个郎中争着要盘黄家药铺,我们李队长都给谢绝了,你倒好,说好了又不去,让我们李队长的脸往哪儿搁?”徐成良咄咄逼人地问。李震岳又开口说道:“今儿你给个痛快话,去还是不去?”
鞠先生难为情地说:“我看还是算了吧,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正说着,院外突然一声枪响,在这夜里分外刺耳,李震岳向着门外扬了扬下巴,徐成良从腰里掏出一把一尺来长的明晃晃的尖刀走了出去,鞠先生瞬时呆若木鸡,双腿一软跌坐在门槛上。
不一会儿,徐成良又走了进来,俯身对李震岳耳语了几句,李震岳双眼放光,嚯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一盏茶功夫,李震岳和徐成良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个青年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那人瞪着鞠先生,眼睛里满是怨愤。鞠先生也惊骇地张大了嘴,从表情上看,两人一定认识。李震岳笑道:“我的兄弟误伤了人,还劳烦鞠先生给瞧瞧伤,诊费由我们来承担。”
鞠先生连忙道:“不用李队长破费,不用李队长破费。”说着扶青年人坐上台阶上,摸索着去厦屋取药箱。这时,另一边的厦屋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问道:“爹,咋啦?”鞠先生冲那人喊:“青松,这里没你啥事,快回屋睡觉。”男人闻言,进屋关上了门。
枪打在了那人的右大腿上,子弹镶进骨头里,伤口留下了腰豆大的一个点,往外冒血,疼得嗷嗷叫了两声,便咬紧了牙关直冒汗。鞠先生替那人包了伤口,说道:“听说县城新开的医院能将子弹从骨头里取出来,赶明儿去医院看看,要不得落下残疾。那人始终一言不发。”
李震岳将鞠先生叫到一边,并回头看了那人一眼,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刚才那事就这么说死了啊,请你不要对外人提起,事成之后必重谢。”说完,向徐成良招了招手,神态轻松地离开了,留下鞠先生站在那里一脸茫然。
到了来时的那道山梁,胡香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玉宝这家伙的枪打的真不赖,一枪就打在腿上,要是打死了反而不好办了。”
徐成良夸道:“玉宝,你今晚立了功。”说着,问李震岳:“大哥,临走前你和鞠先生说那一席话是啥意思?连我都能听见,那人又不是聋子,还能听不见?”
胡香江轻声笑道:“就是说给他听的,希望他不是聋子。”
第二天一大早,李震岳还在炕上睡觉,胡香江站在窗外喊,鞠先生的儿子青松来保安队找他,就在前院。李震岳一骨碌爬起来,披上外衣趿着鞋往外走了两步,又突然扭头转回来,对胡香江说:“先晾他一会儿,省得他和老子玩什么花样。”想了想又说:“你先去和他聊聊,叫他有啥屁快放。”胡香江领命离去,李震岳不慌不忙的穿衣下炕。
仙月通常起来早,把尿桶提到河边刚刷洗了一遍,见李震岳在对着镜刮胡子,问道:“要出门啊?起来这么早。”
“有事要处理一下。”李震岳话音刚落,胡香江又匆匆走了进来,说:“大哥,人命关天的事儿啊,鞠先生让马瞎子抓走了,说是通匪。”
李震岳将刮胡刀顺手一丢,用毛巾擦了擦脸,说:“我看他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早听我话来黄沙街开药铺子就好了,谁知他非要首鼠两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胡香江焦急地说:“虽然听人说这个鞠先生做事畏手畏脚,有时也贪些小便宜,但毕竟是个行医的,做了不少善事。我小时候被葫芦豹蛰过一回,差点没把命送了,还是他救了我一命呢。”
“不打紧,即便坐实他通匪,也轮不到马瞎子来处置。再说了,是不是真的通匪,若没有真凭实据┅┅”不等李震岳说完,胡香江就插话说:“万一马瞎子把人害了,往荒山野岭一丢,谁知道呢?反正这种事儿他也没有少干。”
李震岳说:“是要防着点,走,会会这个青松。”
鞠青松见到李震岳,像是看到了救星,伏倒在地痛哭流涕地说:“李队长,求求你想办法救救我爹吧。”
李震岳连忙扶起他,说:“这是做啥?赶紧起来,有话慢慢说。”
鞠青松哽咽着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就在李震岳他们前脚刚离开柏山村,一伙儿人后脚就进了鞠先生家门,抬走了那个被玉宝打伤的青年人。随后,马瞎子带着人也过来了,硬说鞠先生通匪,不由分说地将他五花大绑押出了门。
李震岳斜着眼问:“那你说你爹到底有没有通匪?”
鞠青松拉着哭腔说:“没有嘛,你说他一个先生咋能通匪嘛?”
李震岳笑道:“依我看,说你爹通匪一点儿不冤枉他。”
“李队长,不敢这么说,这可是要砍头的。”鞠青松简直要被逼疯,说:“我爹眼里除了正常人就是病人,哪还会有什么土匪?”
胡香江问道:“昨晚被我们打伤的那个人你认识不?”
鞠青松摇了摇头。
胡香江说:“和那人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这边枪一响,他连忙倒地,喊道‘马主任别开枪,都是自己人’。见我们这边没了动静,便丢下那个伤号撒脚跑走了。”
李震岳抽了两口烟,问道:“你知道你爹为何不愿搬来黄沙街上行医?”
鞠青松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胡香江厉声说:“你要想救你爹的话,我劝你还是将李队长当成自己人,否则请自便吧。”
鞠青松急得流下了眼泪,咬了咬嘴唇,开口说:“我说,我全说。”于是便将他爹给王顺发治伤,王顺发又如何与马瞎子勾结的事叙说了一遍。原来,“没手”入了王顺发一伙儿土匪,又操起了老本行。这伙儿土匪与马瞎子相互勾结,在第三联保已是公开的秘密,扰得百姓苦不堪言,只是迫于他们的淫威,全都敢怒不敢言。鞠先生原本真想来黄沙街行医,马瞎子得知他给薛忠瞧过伤后,威胁他说,不要拿全家老少的性命做赌注。鞠先生才彻底死了这条心。
“这伙儿土匪有多久了?”李震岳神情肃穆地问。
“大概有一年左右吧,以前听说也有,但没这么猖狂,自打王顺发和另一个‘没手’的头头上了山之后才明目张胆起来。”
“上山,他们在哪个山头?”胡香江接着问,鞠青松又摇起了头。
李震岳问:“你刚才说的这番话,敢当着孙镇长的面说么?”
鞠青松斩钉截铁地说:“只要能救我爹,别说是镇长,就是当着天王老子的面我也敢讲。”
李震岳说:“那就好,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孙镇长,你好好给孙镇长叙说叙说。”
孙成器刚起来不久,坐在摇椅上喝茶,一只手拎着水烟壶,一只手握着一只拳头大小的小茶壶,额头新增了不少皱纹,不时咳嗽着。小妾红丹在他咳嗽时给他捶着背顺顺气。今年开年以来,孙成器的夫人留在了华阳县城,照看念书的儿子,没跟来黄沙镇,身边少了女人伺候,孙成器终于耐不得寂寞,托人找了小妾红丹。红丹看起来有十八九岁的样子,略显瘦弱,及腰长发随着她轻盈的脚步左右摇摆。
见来了客人,在孙成器示意下,红丹赶紧扶他从摇椅上坐了起来,佝偻着身子走向一把椅子。他向红丹撇了撇手,红丹便退回了后院。
李震岳给孙成器介绍过鞠青松,然后悄悄地给他使了个眼色,鞠青松扑通一声拜倒在孙成器面前,登时声泪俱下,一口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喊着替老百姓做主。孙成器先是疑惑的看了李震岳一眼,当听说马瞎子与土匪勾结纵匪欺民的种种恶行,眉头紧锁,得知鞠先生被马瞎子以通匪名义抓走了,便对李震岳说:“李队长,你带人去找马瞎子将人要回来,就说我听说鞠先生有通匪嫌疑,带他来镇公所问话。”
李震岳心里暗喜,却故作为难,说道:“镇长大人,万一马主任不放人咋弄?听说马主任专门养了几个壮丁,还有几杆长枪。再说了,就他那性子,别说要人了,不把我给捆起来就不错了。”
“你保安队是吃干饭的吗?他马瞎子有长枪,你保安队拿的就是烧火棍?”孙成器越说越激动,剧烈的咳嗽了一阵,接着说:“早就听说马瞎子的行径了,没想到越发不成样子,简直就是无法无天。”孙成器的手狠狠地拍在椅子的扶手上。
“那要是起了冲突伤了人,我担心┅┅”李震岳狡黠地看了孙成器一眼,说:“我担心万一事闹大了撕破了颜面,不好收场。”
孙成器不耐烦地说:“你要是被马瞎子拾掇了,算你保安队无能,你要是把他拾掇了,那是他马瞎子罪有应得。”
听了孙成器一席话,李震岳像得到圣旨一般,他带青松离开镇公所,向他交代了几句,打发他先回柏山村,自个儿回了保安队。
刚进院子,迎面碰见了虎子和豹子。李震岳问:“你俩不去念书,在这里瞎逛什么?”不等虎子开口,豹子抢先说道:“二叔,五叔后儿结婚哩,我爷我婆准备带我俩回去吃宴席,给先生假都请了。”两人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
李震岳笑道:“咋就知道吃呢?好好念书,以后当官了天天吃白馍哩。”
话刚落音,李德远从后院走了出来,说:“他俩吊儿郎当的样子,哪是当官的料?”话锋一转,又问道:“震田结婚,你好歹回去转一圈嘛,不管咋样都是弟兄。”
“是弟兄没错,我就怕回去人家不待见。”李震岳进了屋,李德远在身后喊:“谁能不待见你,你能吃他一斗还是喝他一瓮?”
胡香江听李德远的喊叫声,知道是李震岳回来了,便跟了进来。李震岳将见孙成器的情况叙说了一遍,胡香江连声说好,这样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收拾这个孽畜了,不过他担心白天去万一抓不住人,走漏了风声就不好办了,提议后晌或晚上去。李震岳沉思了片刻说:“震田明儿结婚嘞,我寻思还是回去一下。后晌,咱从牛头梁直接翻过去,先去鞠青松家,待探清了情况再说。”
胡香江点点头,说:“这样好是好,但去的人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了,万一马瞎子见这阵仗服软了,咱们白折腾一遭;太少了,收拾不住容易吃亏啊。”
李震岳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狠狠地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婆娘抓不住野汉子。我带俩人先去,故意把他逗惹躁,让他先动手,最好咱先吃些亏,然后再去把祸害一窝除了。”
胡香江犹豫了一下,说:“你去还不如我去呢,这龟孙见到我肯定躁。”
李震岳摆摆手打断了胡香江的话。他不是没想过让胡香江去,但担心胡香江吃大亏。
胡香江坚持道:“你刚还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话呢,咋这一会儿就忘了?”
“一点没忘,我是要激怒他,而不是和他赌命。”
胡香江轻松地说:“这个好办,我适当给他服软就行了。”
李震岳抬起头,将信将疑地盯着胡香江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算是同意了。
吃过早饭,李震岳带着胡香江和何玉宝去了李家湾,临走前,他和徐成良约定时间,让徐成良带几个精壮队丁晌午预先到青松家等候。
院外的场院上早已支起了锅,一群人正在杀猪宰羊,见到李震岳纷纷打招呼。这些人大多数都是上河湾一带的人。拒马川自双河口溯拒马河而上,两边的山脚下稀稀拉拉分布了大大小小七八个村庄,这些村庄大都是同一姓氏的家族聚居。上河湾一带有周家、刘家、曹家、王家、贾家、樊家,河对面有杨家、孙家,有的不知是从何年月开始就在拒马川生息的大家族,有的是前些年才迁来的小家族,如李家湾一样。
李震岳并没有回中院,而是直接去了东院叔祖家。李敬儒近期身体一直不好,鞠先生上回给开了几副方子,有所好转,但脱发比较凶,脑门上已经有些秃。
王秋艳带着巧嫚去中院帮忙做事,只有李敬儒和巧娇在家。见李震岳三人进来,李敬儒赶忙叫巧娇倒水。何玉宝是第一次来李家湾,又知道李敬儒是李震岳的叔祖辈,倒显得拘束起来。聊了一会,胡香江见李敬儒似乎有话要和李震岳说,便拉着何玉宝出去了,说是要带他去西院看酿酒。
李敬儒说,自打去年上了五十,就明显感觉到身体大不如前,他最近一直在为李家的事儿愁心。李家在李德远这一辈几乎没出什么人物,大哥李尊儒的三个儿子,老大李德远只关心自己的事,顶不起来李家的楼门,李震岳的爹德顺倒算个人物,可惜英年早逝。谈到老三德昌,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李敬儒叹了口气说,他自己只有两个丫头,断了香火,更是立不住门户。
李震岳宽慰道:“等嫚姑和娇姑长大些,说门亲事,找个老实人入赘进来,一样可以顶起门户。”
李敬儒苦笑着说,李震岳这一辈弟兄五个,除震山离世外,剩下的四个里头震丘是个木头疙瘩,震林和震田随了德昌夫妇——净喜欢在窝里横,也就只有李震岳能撑起李家的门户,可是┅┅
李敬儒话虽没有说完,但李震岳知道他想说什么,尽管自己在黄沙镇也算得上个人物,可李家湾已没了他的一片瓦半分田,无立锥之地。李敬儒说他最大的忧虑是后辈出不了人,若后辈出不了人,辛辛苦苦积攒一辈子下来,再大的家业都是别人的羊羔,只是迟早宰杀的问题,更何况在这样的一个世道。
在东院和李敬儒聊了许久,李震岳的心开始冷却起来,他总认为,一笔写不出两个李,都是一个藤上的瓜,并不愿将关系处那么僵,但在东院半晌时间,除李德远和李震丘父子俩听说李震岳回来了,过东院和他聊了会儿以外,中院一家人似乎并不知晓他就在一墙之隔的东院。
李震岳心里一直惦记着拾掇马瞎子的事,便起身告辞。李敬儒说眼瞅着就要开席了,吃完饭再走不迟。李震岳说有事在身便推辞过了。
走出院门,看见一伙儿人围着何玉宝伺弄他的枪,何玉宝说:“那一天我一口气打死了十只活鸡,把把中头,李队长一看,好家伙,这枪打的咋恁准呢?说啥也要把我留下。”何玉宝见周围人对他投来崇敬的目光,他得意地扬了扬头,看见在院墙根刮洋芋皮的巧嫚也在往这边看,何玉宝顿时提高了声调,说这不算本事,他以前出去打猎的时候,老虎、豹子、狼,不管多凶猛的野兽碰见他,算是活到了头。有人问:“你还猎过老虎?”何玉宝说:“那可不?为了得到一张完整的虎皮,我差点儿没让那畜生给抓了”。
李震岳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能吹牛,喊了一声,人群都转过头来,玉宝看见李震岳,霎时焉了下来。李震岳跨马离去,何玉宝慌忙跑去西院喊胡香江,两人随后跟了上来。
太阳已经西斜,把人和马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爬上牛头梁,回头便能望见整个拒马川的全貌。宽阔平整的土地上,墨绿的番麦涨势正旺,自西而东流淌的拒马河两岸的杨柳树格外突出,远远望去,像一条巨蟒。星罗棋布的村庄掩映在桐树、楸树、杨树、槐树高大浓密的树冠里,一缕一缕炊烟从那里升腾,鸡鸣狗吠遥遥相闻。李震岳心想,若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欺压与贫穷,这将是一幅与晋人陶潜《桃花源记》里面所记的桃花源相比拟的图景啊。
李震岳一路上不怎么说话,胡香江以为他和叔祖之间聊到了什么伤心事。看见他望着拒马川出神,胡香江和何玉宝两人也不多言,静静地站在他身后,马儿啃着地上的青草,不时抖动着蹄子赶蝇虫,偶尔打出一阵响鼻。李震岳的肚子咕咕咕地叫了起来,比胡香江和何玉宝的肚子还响,他突然笑起来,散漫的目光收敛了回来,胡香江看了何玉宝一眼,何玉宝正在望着自己,和自己一样满脸疑惑。只见李震岳调转马头,腿一夹,马便向着磨沟踢踢踏踏地小跑起来。
徐成良带了五个人,已经先到了鞠先生家,青松他娘和他媳妇儿俩人忙活了半天,包了一锅饺子,他们早已饿得饥肠辘辘,看见热气腾腾的饺子,一个个两眼放光,风卷残云般的一扫而光。
李震岳改变了早上的想法,他意识到马瞎子在第三联保做联保主任多年,尽管惹得这一带天怒人怨,但是难保他没有自己的势力。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在第三联保地盘上和他硬碰,若动起手来,自己吃亏不说,万一对方死伤过多,上面追查下来也不好收场,于是他打算亲自带徐成良走一遭。他的想法当即遭到了胡香江的反对,胡香江说即使不让自己去,怕刺激到马瞎子,也不应该亲自去冒险,马瞎子本来就是个二球,更况他那三个儿子哪个不是流氓成性?徐成良也附和,说李震岳是保安队的一家之主,可不能出一点差池。李震岳笑着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还说奉区长大人之命前去要人,他马瞎子给不给另当别论,好歹他也是保安队队长,谅马瞎子不敢对他怎么样。几个人被李震岳驳的哑口无言,只好听之任之。
马瞎子家在这一带比较好找,从磨沟出去,双河对面就是马家堡子,堡子中间高门大院的宅子便是马瞎子家。马瞎子他爷爷经常在双河口一带盘查过路行人,收些过路钱。他和他爹父子俩人传承了他爷爷的衣钵,只不过前几年在这事上栽了跟头。
那一年,许权中的部队刚刚来到华阳,驻守在东南的箭岭镇一带,尚未站稳脚跟。一天,许旅的一名通信兵去华阳县城办差,被马瞎子拦了下来,通信兵说要钱可以,便将身上的钱丢给了马瞎子。马瞎子一听这人是外地口音,出手如此爽快,以为他身上还有油水,便想多榨取一些。通信兵身上确实有重要情报,见此情景想到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趁马瞎子不注意跃马而上,向东奔去,可还没跑出多远,被马瞎子从身后砸出的石块儿击中后脑,跌下马来,不巧一头撞在河堤上,死了。老马识途,那匹马一阵旋风似的跑远了,马瞎子见失了人命,又从通信兵怀里找到了一封信,方知惹了大祸,赶紧将通信兵尸体匆匆掩埋。
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是夜,马瞎子家就被一群大头兵围了个水泄不通,门口还架起了机关枪。马家人顿时慌了神,老太爷颤颤巍巍的被家人扶出来,向为首的军官模样的人赔礼道歉。来人根本不吃这一套,非要将凶手绳之以法为兄弟报仇。战战兢兢的马瞎子被从被窝里揪了出来,捆在门前的一棵槐树上,被人拿着马鞭狠狠地抽了半个时辰,惨叫声不绝于耳,眼看气息奄奄,老太爷心疼儿子,惊惧之下一命呜呼。来人也不想将事情弄大,提出马家拿出二千大洋,外加十石麦和十石谷作为通信兵的抚恤和后事之资。马家好说歹说才减到一千块大洋,麦和谷一石不少。马家准备了柏木棺材,由马瞎子披麻戴孝一路将通信兵灵柩送到了旅部。李震岳那时还没进保安队,这件事当时在华阳县传的沸沸扬扬,许旅也算是拿这事立了个威。从那以后,马瞎子再也不在双河口设关拦截了,但通过巧取豪夺,几年的功夫又发起了家。
天渐渐暗了下来,路上随处可见农人荷锄赶牛往村里走。进了村,能看见不少人坐在家门前的石头上歇息。李震岳和徐成良在马瞎子家院外下了马,院门洞开着,跑出来一个穿着短褂的汉子问他们找谁,徐成良向汉子介绍了李震岳,又说他们是奉孙镇长之命前来找马主任商量事。那人对李震岳说:“真不巧,马主任外出尚未回来,走时也没告诉我们要去哪里。”
李震岳问:“啸林大兄弟在不在家?”
那人一听李震岳问起马啸林,急忙说:“大掌柜随老东家一起走的,至今未归。”
李震岳说:“既然马主任不在家,明日再来讨扰。”
那人拦住李震岳,说要请他进去喝口水。李震岳摆摆手,带着徐成良离开了。
等候在磨沟口的一处番麦地里的胡香江七个人,见李震岳和徐成良返回了,知是没找到马瞎子。李震岳将胡香江拉到一边,说出了他的判断:马瞎子和马啸林均不在家,很大可能是去找‘没手’了。吃饭时听青松他娘提起过,王顺发一伙儿土匪应在双河下游一带的山里,因此,沿双河往下游走,或许能截住马瞎子。胡香江点了点头,说:“这是一个难逢的好机会。”李震岳回头看了看七个人,说:“既然下定了决心就要干净利落。四匹马九个人目标太大,我看不如让其他人在这里等候,你、我、成良和玉宝四人就够了。”胡香江说:“人多力量大,多带几个人总归是没有坏处的,再说,这五个人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稳妥人。”李震岳不再固执,表示同意,于是,一行九人便沿路往双河下游方向走去。
大约行了四五里路,两边的山势陡峭起来,附近也没有村庄,李震岳下马看了看,说:“行了,就在这里等吧,说不定还不走这一路呢。”李震岳让人将马牵到一处僻静处,又让徐成良带人搬了几块大石头垒在路中间,便坐在一边等候。徐成良不知道这样等下去要等到啥时候,但看李震岳和胡香江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好多问,转而问何玉宝:“玉宝,这么黑的天,你能打得准吗?”
“打得准,当然打得准,我这眼睛在夜里比别人的眼睛要亮,我爹说,好猎人都有夜里看东西的本领,我就有呢。”
从马家铺子出来,李震岳心里一直在掂量,是对付马瞎子要紧还是救回鞠先生要紧?如果能截住马瞎子和马啸林,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月华表妹和大舅一家就是被马瞎子害得家破人亡,黄掌柜的死与马瞎子也不无关系,因此,拾掇马瞎子,既是报仇雪恨,又是为民除害。可这样的话,不知能否救得了鞠先生,毕竟鞠先生被抓也因自己而起。
李震岳将自己的疑虑说与胡香江和徐成良,胡香江沉默不语,徐成良快人快语:“老人都说除恶务尽。当初就是对王顺发发了慈悲,柱子才死在他手里,要不是我和留金命大,现在都快过百天了。”胡香江思索了一阵,说:“成良说的有道理,要是把握住了这次机会,对外就说是土匪干的,咱还能光明正大地去收拾王顺发一伙儿土匪,或许还能救鞠先生一命,要不然传出去是保安队干的,那这个仇可算是结下了。”
想了良久,李震岳悄悄地给何玉宝说:“玉宝,你待会儿枪可要给我打准了,别让龟孙跑了。”
昨晚在鞠先生家院外伤了一个人,在何玉宝心里窝了一天。人毕竟不同于野兽,要说真打还真下不了手。听何玉宝气息紧张的样子,李震岳拍拍他的肩膀说:“让你打死的人那都是罪不容恕,一点也不冤枉,放心大胆的开枪就是了。”
胡香江也跟过来说:“被那马瞎子害死的人可多了,李大哥的表妹就是被马瞎子糟蹋之后上吊的。我和你翠翠姐结婚的时候,这个畜生又要欺负你翠翠姐,被你翠翠姐刺瞎了一只眼,若不是我俩跑得快,坟头的草都长成了椽,可我们两家父母亲人就没那么幸运┅┅”说着,胡香江几乎有些哽咽,他舒了口气,搂着何玉宝的肩膀说:“你去打听打听,这双河两岸谁家没被这马瞎子欺辱过?我的好兄弟,这时候可不敢有妇人之仁,我要是有你这两下子,都不用跟你说这么多。”
正说着,马蹄声从远处“得得”踏来,众人都紧张地伏在一道土沟下面。马在乱石前踏步不前,一共有四人,只听为首的一人骂骂咧咧的,后面两人下马,用火镰点着了一节松油,交给马啸林,两人开始清理地上的乱石。李震岳轻拍何玉宝的背,说:“照准来打。”只听“啪”的一声,马瞎子便落了马。马儿跳了起来,马啸林扭头看时,又是一声枪响,人掉在地上,火焰暗了下去。搬石头的两个人早已滚下了河堤,淌水过了河。徐成良问要不要追?被李震岳按住了。
在土沟下面待了许久,见周遭又恢复了宁静,李震岳他们才悄悄往回走。过了双河口,终于说出话来,无不夸赞何玉宝的枪法,何玉宝却一言不发。
快到北门的时候,李震岳嘱咐道:“今晚的事一个字也不许往外吐,谁要敢透露一个字,小心我抽了他舌头。”
早晨起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竟有一丝凉意。李震岳抬头看了看天,没有放晴的迹象。他找来何留金,让何留金带着孙大膀一起跑一趟马家堡子,找马瞎子把鞠先生要回来,就说李队长昨日奉镇长之命前来找马主任拿人,未遇见马主任,今日又委派他俩前去。
下雨天,人都无所事事,不是睡觉就是打牌。何玉宝坐在窗前,愣愣地盯着院子里的积水潭发呆,雨滴在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他竟一个人痴痴笑起来。枣花昨天吃坏了肚子闹腾了一夜,李震岳正想过去看看,却先瞧见了何玉宝。莫非这孩子魔魇了吧?看起来痴痴的,连喊两声都没听见,直到李震岳出现在他面前,何玉宝才回过神来。李震岳以为他还在想昨晚的事呢,把他叫到给前,笑着说:“昨儿后晌在李家湾,还对着一群人吹牛呢,说自己虎豹啥猛兽没打过,咋了?俩人就成这样?难道人比老虎豹子还凶?”
何玉宝突然来了精神,问李震岳:“大哥,今儿震田哥娶亲,你不回李家湾吃宴席?”
“人家娶媳妇关我什么事?”李震岳瞪了何玉宝一眼,打趣道:“咋啦?看见别人娶媳妇害红眼病了,也想娶媳妇?”
何玉宝的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脖根,低声说:“我才没有呢。”
李震岳哈哈笑出了声,说:“赶明儿让你仙月姐给你在这街上踅摸一个媳妇。”
孟雪儿正在吃饭,见李震岳进屋,卷了一张饼递给他。狗蛋抱着舅舅的腿喊叫着要吃蛮糖,孟雪儿嗔道:“就知道吃,下次让卖蛮糖的老汉带回家去,天天能吃上糖。”枣花看样子已无大碍,说她也要跟着蛮糖老汉去家里,逗得孟雪儿噗嗤笑出声来。李震岳也笑着说:“等天凉了,街上就有卖糖葫芦的,到时候舅舅买糖葫芦给你们吃。”喜得两个孩子手舞足蹈。
没聊几句话,仙月带着桂香进来了,冲李震岳说:“怪不得到处找你吃饭也找不到,在雪儿姐这里都吃上了。”
“我哥刚进来,顺手递给他张饼吃。”孟雪儿赶紧搭话。
李震岳讪讪的回了自己家,却见冰锅冷灶的并无做好饭的气息,一股气冲上心头,正待发作,仙月拿起一头大蒜递给桂香,说:“让你爹去剥。”她开始生火做饭,一边做饭一边不停地叨叨:“下一次去自个儿妹子家吃饭给我说一声,省得我多做一个人的饭。”李震岳知道仙月在说什么,他并不搭理,只是一个劲儿的和桂香说笑。最近一段时间,但凡他和孟雪儿多说两句话,仙月就像突然冒出来一般出现在面前。前段时间胡香江还劝说李震岳,孟雪儿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娃挺苦焦的,保安队还有许多大龄青年,找个般配的撮合撮合。李震岳始终心事重重的样子,未置可否,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仙月刚盛好饭,便听到院子里有人喊李队长。李震岳听出何留金的声音,赶紧走了出去,一头扎进了雨里。
何留金和孙大膀浑身湿透了,脱下外面的衫子,拧干水,用湿衫子抹着头上和脸上的雨水。何留金说:“马瞎子让人给打死了。”
“谁干的?”李震岳忙问。
何留金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俩去的时候尸首刚抬进院,一并被打死的还有他大儿子马啸林。”
“那他家里人怎么说?”
“出了这么大事,家里早就乱作一团,不过听堡子里人说,同行的两个壮丁回来说是在双河边的青湾被人用枪打死的,一共两枪,一枪一个。”何留金说:“我见过的,除了玉宝,你说谁还能有这么准的枪法?”
李震岳大声呵斥:“不可胡说,玉宝昨天一直和我在一块,哪能干这事?再说了,咱们和马主任无仇无怨的,咋能下得去这样的毒手?”想了想,李震岳从屋里取了把油纸伞,说:“我去找孙镇长,一定是王顺发一伙儿土匪干的。”
出去没多久,李震岳又一路小跑回来,安排人去街上买香烛火纸,预备纸扎,孙镇长要去马家堡子祭奠马瞎子。匆匆的扒拉了几口饭,就听见孙老头在外面喊,李震岳走出去,孙老头儿说:“孙镇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问几时出发?”李震岳抬头看了看天,云层比早上起来高了许多,雨也小了,便对孙老儿说:“等纸烛买回来就去请镇长。”说罢,吩咐徐成良牵马。
老杨头从屋里取出一个羊皮袋子,将香烛装进去,交给了徐成良,徐成良将之绑在马鞍下面,李震岳和徐成良骑着马,追着孙成器的马车一路向北而去。
双河发了大水,昨天走过的小木桥被水冲走了,一行人往下游走了一截,也未找到过河的桥,于是又折了回来,站在马家堡子对岸,对着村子大声喊叫。终于有人听到这边的声音,站在岸边眺望,李震岳大声喊:“镇长大人亲自来吊唁马主任,有没有法子过河?”那人看了一会儿,摆摆手转回村子不见了。正在失望之际,对岸响起了女人哀哀怨怨的哭泣声,一个身穿白孝衫的女人旁边站着两个同样身着白孝衫的小伙子,孙成器走下马车,轻咳了两声,喊道:“敢问对面可是马夫人?”那女人哀嚎了起来。
孙成器说:“夫人,请节哀。马主任不幸罹难,我等同仁不胜悲戚,特地来吊唁,怎耐这双河涨水,我等无法涉河。一点香烛,请代为奉于马主任灵前,聊表寸心。”说着,看了看李震岳,李震岳会意,指了指徐成良的马鞍,徐成良取下羊皮袋跳下马去,捡了块石头塞进袋子,向着河对岸将羊皮袋用力甩出,落在对面的河滩上。一个村民模样的人跳下河滩,捡起羊皮袋。马夫人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几近晕厥,良久才哭喊道:“镇长大人可要为我家掌柜的和我儿做主啊。”旋即又大哭起来,引得他的两个儿子也嚎啕大哭,旁边的人都跟着抹泪。
孙成器说:“请夫人和乡亲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尽早剿灭这伙儿土匪,严惩凶手。”接着向对岸作了个揖,说了声“请夫人保重”,便登车离去。
快到黄沙街的时候,雨歇了,日头也出来了,孙成器下了马车,伸了伸懒腰,说他要呼吸呼吸雨后的新鲜空气。他燃起一支烟,边吸边往黄沙方向走。雨后的庄稼精神抖擞地站立在田野里,拔节的声音不时传来,蝉鸣也响了起来,蛤蟆的叫声从溢涨的河滩传了过来。“老天爷开眼了,今秋是一个好收成。”孙成器自言自语道,看起来心情不错。
三个月内连取了两个儿媳妇进门本来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李德昌夫妇却成了拒马川上下的笑话。杜香娥在向仙月叙说这件事的时候,语气中有一种琢磨不定的嘲讽。
李震林结婚的时候,婚房布置在了李震岳的厦屋,原本说好的,等西厦屋的磨房收拾出来,李震林夫妻就搬进去住,把东厦屋腾出来继续作为李震田的婚房。可震林媳妇儿听说震田媳妇未过门就已圆了肚子,而自己的肚子竟然一点动静没有,便推辞说,放过磨盘的西厦屋住着不吉利,说什么也不愿意腾东沙屋出来。李震田偏偏又是一根筋,非要住进东厦屋不可,两边僵持不下,眼看着婚期一天天临近,李德昌夫妇只好将堂屋的东屋收拾出来,作为李震田的婚房,谁知就在结婚当天,李震林媳妇的娘家人却说老大结婚住厦屋,小的结婚却住进了堂屋,简直不拿老大媳妇当回事儿嘛,于是,教唆李震林媳妇生起事端来,挡着院门非不让李震田媳妇儿陪嫁的娘家人和嫁妆进门。本来就因彩礼的事,李震田岳丈家窝了一肚子火,那天不巧又碰上个雨天,当着亲戚的面被挡在门外,淋了个透心凉,送嫁的曲颜嫂子便与挡门的李震林媳妇儿拉扯起来,后来演变成李震林岳丈一家与李震田岳丈一家的战争。
末了,杜香娥说,真是家门不幸啊,看这弟兄妯娌俩往后咋在一个锅里搅勺?
第三联保主任的位置空了出来,下面的几个保长都动起了心思,他们隔天往镇公所跑,见了孙成器点头哈腰,李震岳也经常被拉去作陪,在庆禧酒楼吃了好几餐饭。上次一表现出当联保主任意愿而被“土匪”抄家的夏林显得格外殷勤,他不仅私底下和孙成器拉扯不清,在酒桌上还公然承诺,要是他当上联保主任,不但要将这几年未收齐的税收补上,还要成为交租交税的模范。夏林向李震岳敬酒时悄声说:“我早知道马瞎子和王顺发一伙儿土匪有染,这次被杀也是分脏不均,以后还得仰仗老兄来拾掇这一伙儿悍匪,保一方安宁。”
李震岳看了孙成器一眼,孙成器正在斜眼看着他俩,便大声对夏林说:“这里都不是外人,你说给镇长大人也听听,让他定夺。”
夏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笑着说:“马瞎子早就和王顺发一伙儿土匪暗通款曲,在我们那儿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没想到这次却栽在土匪手里,真是自作自受啊。”
孙成器说:“这也应了那句古话,‘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夏林满脸堆笑:“镇长大人向来嫉恶如仇,又爱民如子,恳请大人早日携李队长为黄沙百姓除去此害。”
孙成器点点头,笑而不语,拿起酒杯向李震岳示意,李震岳早已看出三个保长中,孙成器最属意这个夏林,他本也不想点破,却转念一想,这只是个顺水人情的事,这年头谁当联保主任都一样,比马瞎子好不了多少。便说道:“俗话说,一家还得有当家的主,这马主任一死,听说他俩儿子马哮川和马哮群经常提刀堵在鞠青松家门口,非说是鞠青松找人把他们爹和哥给害了。可怜那鞠青松一家,成天不敢出门,鞠先生被抓走至今也下落不明,又惹上这俩‘活阎王’。”
“呸,这俩小王八羔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啥蔓结啥瓜,他爹在时就不学好,和马瞎子一个德行,如今还不知收敛,看来教训还不深。”夏林愤愤地说。
李震岳顺口说道:“夏保长也是个明白人,镇长大人不如就遂了他的心愿,这联保主任一职┅┅”话没说完,却向夏林使了个眼色,夏林赶紧拍着腔子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孙成器听后,面露微笑,说:“既然马保长呼声这么高,那就能者多劳,多扛一些担子吧。”夏林就这样走马上任了。
过了秋分,高粱穗沉甸甸的弯下了腰,黄澄澄的苞米棒子从杆上垂了下来,成片成片的豆叶日渐枯黄,又进入农忙时节。这一季的农忙时节持续时间会更长一些,地里的庄稼要收回仓,庄稼杆也要收拾干净,还要翻地,在白露之前播种冬小麦,这是来年的希望。
学校里又放了忙假,李德远夫妇带着虎子兄弟俩回了李家湾。李震岳汲取夏忙时节的教训,徐成良何留金等心腹一概不放假回家,而付了二十几个队丁的饷金,并对他们说,忙完家里的活计不要急着归队,等需要时再派人去召唤,让这二十多人听出了异样的味道。李震岳想趁这个机会将保安队吃闲饭的人清一清。以前孟雪峰多次给他暗示过这个问题,一是他觉着手底下人多气派,呼呼隆隆一大片,二是担心上任伊始就开始清人造成人心不稳,但这两年红军和抗捐军也少了消息,迟黑子被剿,这么多人吃饭问题让他不堪重负,反过来敦促李震岳认识到这个问题的紧迫性,索性就坡下驴,借这次农忙时节将这事解决。
何玉宝也来请假,说哥哥卧床,父母年迈,都没有劳力,全家都指望他呢。李震岳嘱咐了几句,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大洋递给他,让他到米家点心店称几斤点心。何玉宝推辞不收,说这几个月的饷金他都攒着呢,李震岳说攒归攒,这是他的心意,再说了,还有两个外甥呢,都算故人。何玉宝收拾好行李,开开心心的走了。
平时热热闹闹的黄沙街又冷清了不少,许多店铺关了门,最近孟雪儿一直跟李震岳念叨,娘一个人在家里种好几亩地,不知道咋忙得过来。以往都是她和柱子种完自家的地,再过去帮娘种地。说起姜柱子,她又眼泪婆娑,李震岳安慰道,这几天得空去一趟娘那里,帮娘干一些农活,孟雪儿说她正好也想回去看看娘。
这事说给仙月听时,谁知仙月坚决不同意二人同行,说要去也行,一定得把她也带上。李震岳反问道,难道怀疑他兄妹两人能做啥见不得人的事一般?仙月不再言语,李震岳好言相劝,说桂香还有狗蛋、枣花三个娃都得有人照看。仙月瞪着眼问,啥,难不成你俩要比翼双飞?李震岳没有搭话,凑过去在仙月的胸脯脖颈上蹭了起来,仙月想推开他,却被李震岳搂得紧紧的。李震岳在仙月耳边哈着气,轻声说,这些日子事多,有多久都没那个了。仙月早已满脸通红,嗔言道,大白天的也不知羞。李震岳哪管这些,连哄带拉的将仙月弄上了炕。
走进铁牛川,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挂满了番麦棒子,地里人声鼎沸,一派繁忙的景象。从铁牛川拐进鸡笼山的小道,地少人稀,李震岳从马上跳下来,坐到牛车上,便开始不老实起来。孟雪儿拍打着他的手说,小心被人瞧见。李震岳掐了掐孟雪儿的脸,又下了牛车,牵着马走了一段路,情不自禁的放声吼叫起来。声音在山谷里回响,惊得几只野鸡嘎嘎叫着钻进林子深处。转过一道弯,李震岳见离人家远了,将缰绳绑在路边的一棵松树上,抱起孟雪儿一头进了一旁的松树林。李震岳的身体里像有一座沉寂已久的火山爆发一般,以排山倒海之势喷发着它滚滚的焰火。孟雪儿也将压抑了许久的情感闸门彻底打开,肆无忌惮的呻吟着,周围的万物被他们的激情所感染,山谷的风带动着松涛在向他们鼓掌,还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偷笑。良久,李震岳老牛般的几声哞叫,他们终于停歇下来,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对方,手牵着手走出了树林。
在母亲跟前,李震岳和孟雪儿像一双和睦的兄妹,又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他们白天一起下地劳作,围着一张小桌吃着粗茶淡饭,晚上挤在一张炕上,在昏暗的油灯下听娘讲以前的故事,恍惚间李震岳觉得这种日子恬然安宁,没有尔虞我诈与勾心斗角。他忍不住告诉娘,待来日也搬来着鸡笼山,和娘比邻而居,过农夫生活。柯秀英笑着说,日子远看总是美好的,可一旦琐碎为一日两餐油盐酱醋,就会生出无尽的烦恼。她说,她一个人一年吃不了多少粮,要是人多,粮就不够吃,不管丰收欠收,该交的租子总少不了,以前雪儿他爹在的时候,每年还要防着土匪来抢粮食,要防保长带人来拉丁,你是不知道哇,百姓的日子苦焦着哩。娘讲的这些事,李震岳以前也听说过,但从没有这么切身的感受。
第四天正午,仙月打发徐成良带人过来找李震岳。这边地里的庄稼全都收了回来,地翻过了,就等着下麦种,估计两天时间也就能干完。李震岳见徐成良带着人来,就命来人一起帮着下种,柯秀英拦不住,他们天黑前便完工了,连夜返回了黄沙街。
新官上任三把火,夏林在秋收还没有完全结束就开始张罗着征地赋,他挎着一只驳壳枪,带着两个壮丁,整天马不停蹄的奔忙着,并时不时弄点山货给孙成器送来,偶尔也不忘了李震岳。孙成器对他很满意。
黄沙街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喧腾,听赶集的人说,为防止王顺发一伙儿土匪袭扰,夏林自家养了两条半人高的大狼狗,又找人给王顺发捎话,看在他们多年相识的份上,有难处明着说,不要来暗的,各留一条路。那人说王顺发虽然未理睬,但这段时间似乎遁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