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近第三天中午的时候,冯世宽和曲新臻再次来到了黄沙镇,这次来黄沙镇,冯世宽直接住进了镇公所,让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外乡佬”被任命为黄沙镇镇长。
吴苓怀托冯世宽给李震岳捎来了二百块大洋和一封信,信上亲切地称呼他为“震岳兄”,尽管没能当上镇长,令李震岳有几分失落,但县长能和自己称兄道弟,又让李震岳脸上增添了几分光彩。吴苓怀信上主要表达了三层意思,一是冯世宽为其多年老友,要李震岳务必支持他工作,二是最近县城秩序不太好,要李震岳设法抽出十余名队丁前往县城协助治安,并附上二百元劳资,三是要仙月到家中小住,并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也欢迎李震岳到城中一叙。
读罢信,李震岳隐隐感到不快,吴苓怀和仙月兄妹多年未见,邀仙月到家中小住无可厚非,却讲“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欢迎李震岳“城中”一叙,而不是“家中”,李震岳不知时机为何不成熟?
两天前送别吴苓怀等人以后,李震岳和仙月商量,第二天去城里拜访吴苓怀。就在第二天天刚刚亮,县保安团的寇英俊就来找李震岳,声称奉尤团长之命来拒马川拿人。王明英和中二区保安队的一个班长联络了十多个人,组成“抗日先遣队”,密谋夺取保安团枪弹库,被察觉后潜逃。除了王明英等三四个人以外,其余人员全被捉拿。
王明英是拒马川人,自然要来拒马川寻找,又听闻李震岳和王明英过从甚密,尤祺桦专令寇英俊来盘问。
突然想起王明英写给自己的那封信,李震岳手心沁出了细细一层汗。他告诉寇英俊,虽然以前在保安团时便和王明英相识,但自从回黄沙保卫队以后,就与王明英少了来往,别说不知道他的踪迹,要是真知道他干这种事,必然即刻去拿人。寇英俊见李震岳语言中肯,便不再逗留,回去复命了。
寇英俊走后,李震岳慌忙烧掉那封信,又找人写了多张缉拿王明英的大幅公告四处张贴。他想,县城是暂时不能去了,以免落入尤祺桦的手掌。没想到吴苓怀今天就打发人来了。
冯世宽说,还是让小姐赶紧收拾吧,我们来黄沙镇之前夫人一直叮嘱,今日务必将小姐接过去。
仙月原本出生大户之家,称之为小姐并不为过,只是第一次听人这样称呼她,还是让李震岳不太适应。李震岳叫何玉宝拿着信给仙月看,既然吴苓怀要用他的队丁,钱都奉上了,他也不能不给。李震岳喊来徐成良和何留金,让他们在全保安队挑出二十名队丁随曲秘书前往县城执行公务。“执行公务?不是有县保安团吗?我们保安队可从来没有出过黄沙镇。”何留金不解地问。
李震岳瞪了何留金一眼,何留金不再说话。徐成良嘴唇动了动,看了冯世宽和曲新臻一眼,将话咽了回去。
没多久,仙月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能看出来她精心地打扮了一番,像换了个人似的。“仙月小姐天生丽质,有花姿之容。”冯世宽当众夸赞仙月,倒让她害羞起来。仙月没料到有外人在前院,匆匆地打声招呼,又轻轻盈盈地离开了。
徐成良拿进来一份名单给李震岳看,说是跟香江大哥一起看过了。李震岳接过名单,在上面划掉了几个人,对徐成良说:“让这些人准备吧。”
李震岳让胡香江跟着何留金一起去县城,走之前交代他们遇事要冷静,多商量,十多个人一人不少的带回来。又给曲秘书说,让他多关照保安队的弟兄们。
一切准备停当,日头已开始西斜,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北门,像送亲的队伍。仙月和桂香一走,李震岳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仙月的住宿和一应器具早已准备妥当,一位叫刘妈的五十多岁的女人负责照顾她娘俩的起居。刘妈说,老爷和夫人最近比较繁忙,他们专门有交代,晚上和小姐一起用餐。刘妈做什么事都要问仙月的意见,比如要不要吃糕点,喝点儿咖啡还是奶茶,仙月没喝过咖啡,也不知道什么是奶茶,就让刘妈倒点白开水。刘妈在一只精致的白瓷杯中倒入一半凉白开水,又用暖水瓶添满,轻轻的放在仙月面前,喊到:“小姐,小心烫着。”那种神态仿佛仙月是自己的女儿,甚至比自己的女儿还要娇贵。仙月鼻子一酸,接过杯呡了一小口,水温不冷不热正适合,她用杯子给桂香喂了一口。白开水不比奶水,寡淡无味,桂香闹腾着要吃奶,仙月赶紧解开扣子给她喂奶。刘妈让仙月先休息一会儿,有事随时叫她,就拉起窗帘带上门出去了,屋里霎时安静了下来,昏黄的台灯让人昏昏欲睡。
桂香轻轻的起了鼾声,仙月将她放在床上,自己也躺了下去。床褥柔软的几乎将她淹没,又几乎能将她弹起来,仙月第一次睡这种床,就像躺在一堆棉花上,有一种云雾迷蒙的感觉。一路劳累,仙月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娘表情凝重的盯着仙月,良久,哀柔地说:“月儿,都是娘不好,不该这么狠心将你抛下,让你受这苦,娘在家就在啊!”一会儿阿梅她娘何姨端着一盆水进来,望着她笑:“小姐,洗脸了。”盆上还搭了一条白毛巾。盆就是老家的那个广沿铜盆,仙月仔细看时,毛巾又变成了那位曲秘书递给她的手帕,而盆里哪是水?分明是猩红的血。何姨怎么又是刘妈?仙月惊叫起来,睁开眼已是满身大汗。原来是一场梦。
刘妈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放在墙边的脸盆架上,打开了房灯。仙月痴痴的望着刘妈,心里乱哄哄的,突然觉得她像娘,又像何姨?
刘妈说:“小姐,老爷和夫人回来了,等你用晚餐。”
仙月匆忙起身,身体有些酸软,她用毛巾擦了把脸,看了看桂香,桂香睡得正香。刘妈说:“宝贝小姐就让她先睡着吧,我等会儿过来照料就是了。”
仙月迟疑了一下,跟着刘妈走出了房门。
这是位于县政府大院东北角的一栋独立的小楼,和仙月刚才休息的房间所在的那排屋子并不远。那排屋子像是县府工作人员的住所,而这栋小楼似乎是哥哥专用。走进小楼,巨大的吊灯将前厅照得通明,一大盆炭火将屋里烘得热乎乎的。哥哥穿着一件灰白色衬衣,外套一件藏蓝色马甲,正盘膝坐在沙发上读报纸,旁边坐着一位身穿鹅绒长裙面皮白皙的女人,波浪的长发在后脑高高束起。女人正在剥橘子,一边自己吃,一边喂哥哥吃。她想必就是哥哥提到的嫂子了吧。
刘妈向主人通报小姐过来了,吴苓怀抬起头来扶了扶眼镜,笑着说:“月儿快过来,饿坏了吧?咱准备吃饭。”
女人走过来亲热地拉着仙月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会,笑着对吴苓怀说:“咱吴家还真是出人才啊,先前邵主席夸你英姿勃发,如今见了月儿妹妹,才算是见到了美人一般,好一个俊俏女子。”
吴苓怀笑了笑,说:“月儿,这是你婉莹嫂子。”
仙月早已面红耳赤,听哥哥这么说,连忙柔声喊了句:“嫂子。”
婉莹笑道:“叫嫂子生分了,我看咱俩年龄差不多,以后就姐妹相称吧,我是姐,你为妹怎么样?”
仙月手足无措地望着哥哥,吴苓怀说:“怎么称呼都行,无非是语言沟通时的一个代号而已。”
“你呀,就像个老学究一样!”婉莹笑道。
仙月见状,连忙改口喊“姐”,婉莹满是欢喜地拉着仙月向餐厅走去。
餐桌中央放着一柄烛台,高高低低的燃着十多根蜡烛,桌上大大小小的碗盘里盛着各式菜肴,吴苓怀落座后,婉莹也示意仙月坐在一旁的空位子上,三个人面前都摆放着一个细腿大肚的透明玻璃杯,里面都盛有暗红色的酒。
吴苓怀拿起杯说:“为庆祝一家人团聚,一起喝一个。”
仙月在老家时喝过米酒,米酒度数很低,如今看到这酒,虽然没喝过,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喝。这酒酸甜又带有一些苦涩,仙月喝下去感到一阵恶心,哥哥给她碗里夹了些菜,让她赶紧吃点东西。
吴苓怀问起仙月离开老家以后的事,仙月看了看嫂子,没有吱声。吴苓怀便不再言语。三人沉默了一阵儿,吴苓怀又说:“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仙月的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
婉莹赶紧拿起一张面巾递给她,又对吴苓怀说:“你看你,一家人一起吃个饭,本是件高兴的事,你又提过去那些事儿干啥,惹得妹妹难过。”
吴苓怀没有辩驳,一个劲儿地说:“都怨我,早点把月儿接到身边就好了。”
婉莹说:“你都自责过多少回了,这也不能全怪你。”
仙月也跟着说:“哥,这不怨你。”
婉莹拿起杯,说:“生活要往前看,月儿也要开启全新的生活,我提议为新生活干杯。”
一餐饭边吃边聊过了很久,吃了什么菜,说了什么话,仙月已记得没有那么清了,但依稀记得哥哥说最近西安城里发生了一件什么大事?引起了上层的震荡,仙月又全然听不懂。
回到房间时,刘妈刚哄着桂香入睡,或许是刚才喝酒的缘故,仙月觉得头晕得整个人有些恍惚,便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去。
一下子走了十多个人,院子里空了许多。天麻麻黑,李震岳到各处看了看,便早早的进了屋,围着火炉吸烟,准备早点儿歇息。老杨头走了进来,带来一封信给李震岳,说有人敲他的窗子,让将这封信带给李队长,留着信在窗台上,等他出门时,街上空无一人。
李震岳展开信,只有“北门外柳树林相见”八个字,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从笔迹上很难分辨出是谁的字。李震岳问是啥时候的事?老杨头说就是刚刚他进来之前收的信。李震岳将信丢进了火炉里,一团火焰弥漫着一缕青烟,他重新穿上棉袄出了门。
柳树林里空无一人,李震岳手搭在腰间转了一圈,就要回身,却见芦苇丛一动,一个人从中间走了出来。
“李大哥。”那人走近,李震岳才认清是王明英。
“明英,你咋恁大胆呢?”李震岳没有说王明英恁大胆敢抢保安团枪弹库,还是恁大胆敢一人出现在黄沙镇。
王明英满不在乎地说:“想必我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反正我烂命一条,成了,青史留名;若败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怕个毬。”他顿了顿,接着说:“李大哥,你不知道吧?张学良和杨虎城将蒋介石给扣了,又给放了,不过蒋介石已答应要联合抗日。”
“多会儿的事?”李震岳问。
“都过去半个月了。听说这个新县长来就是与这事有关。”
“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弄?”李震岳向四周看了看,关切地问。
王明英说:“既然在保安团待不下去了,我就想着尽快离开华阳参加抗日的队伍。”
“听说和你一起闹事的几个头头都让尤祺桦捉住了?”
王明英愤然道:“狗日的程小乙竟敢在背后阴老子,我定饶不了他。”
原来,程小乙也加入了他们的抗日先遣队,一听要夺取枪弹库,临阵退缩了,还向尤祺桦告了密。
又是程小乙,李震岳心里想,这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和柴尚义简直是一丘之貉。李震岳见王明英身上还穿着单衣,赶紧把他的棉袄脱下来给王明英披上,说:“这两天风声紧,要是被尤祺桦抓住定没有好结果,我看你还是趁早走吧。”
“李大哥,我来找你只有一事相求。”
看着王明英期待的眼神,李震岳说:“你我兄弟有什么求不求的,尽管直说。”
王明英说:“我这一走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我将我娘托付你照顾。我们本家的人一个个鼻孔都是朝天的,从来瞧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说着俯下身子就要往地上跪,李震岳赶忙拉起他,说:“承蒙兄弟信任,婶子我定会好好照料。”李震岳从腰间取出枪递给王明英,说:“出门在外得处处小心,这枪随我八九年了,你带在身上多打几个鬼子,也算我为抗日出了力。”
“李大哥的话,我一定谨记。不过枪就不用了,我自有办法。”王明英握住李震岳的手使劲地摇。
李震岳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出来的匆忙,回去取些盘缠和干粮给兄弟度支。”说罢便急匆匆的奔北门而去。
待李震岳再次返回柳树林,早已不见王明英的踪影,只听铁牛河哗哗的河水向北流去。
一连几天,仙月在房间里无所事事,除了刘妈,一个人也见不着,大家似乎都在忙碌着。隔着窗仙月远远看见胡香江和何留金几个人的身影,待她开门去追时早已不知所踪。听刘妈说,仙月从黄沙镇带来的人担负起了县政府的执勤任务,这个时候最能信任和依靠的只有亲人。仙月再问时,刘妈却三缄其口。刘妈是县城西关人,在县政府做事有好些年了,她对县政府的事比较清楚,她说吴县长一个外地人来华阳做官不容易,更何况他又那么年轻,好在有仙月这个妹妹。仙月说,我这个妹妹可帮不上他什么忙。刘妈冲院子撇撇嘴说,那些人不都是小姐带来的?仙月笑道,和我一起来的不假,可不是我带来的。刘妈说那不都一样。仙月想说,和她一起来与由她带来的完全不一样,但终究没说出口,在刘妈看来或许就是默认。刘妈说她认识姑爷,仙月心里一惊,她怎么知道李震岳和仙月的关系?刘妈没有觉察出仙月的疑惑,笑道,姑爷可是个能人,很早的时候跟着高县长,很得高县长和夫人的赏识,要不是他恋着家,早被高县长带出去当官了。仙月很好奇李震岳以前是什么样,刘妈说,他呀,精明的像只猴子。仙月正欲再问,婉莹推门进来了,刘妈喊了声“夫人”,慌忙退出了房间。
婉莹很喜欢桂香,抱起来亲了一口,桂香似乎不习惯陌生人对自己这么亲热,扭着头喊娘。仙月说:“你瞧这娃,没见过世面。”又说道:“姐,我来县城好多天了,待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尽给你们添乱,你晚上跟我哥说一声,我想明天回黄沙镇去。”
婉莹笑道:“这几天事忙得不可开交,怠慢你娘儿俩了。”
仙月说:“姐,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在这里好吃好喝的供着,啥活也不干,啥心也不操,怎么能说是怠慢呢?就是整天在屋里闷得慌。”
婉莹说:“再过几天,等我手头事忙的差不多,就陪你一起到处逛逛。”不等仙月说话,婉莹问道:“听苓怀说,你能识文断字?”
仙月说:“在自家私塾读了几年,又上过两年小学,也就认识几个字罢了。”
听仙月这么说,婉莹高兴地说:“那正好,县政府缺个职员,要不我给苓怀说一声,你就在这里工作吧?这样就不会觉得闷了。”
仙月直摆手,连忙说:“我这点文化怎么干得了?不给我哥和你丢脸才怪呢?”仙月看了桂香一眼,接着说:“再说了,桂香这么小,哪能离得开?”
见仙月语气有所松动,婉莹说:“桂香就留给刘妈照应好了,这事我去和刘妈说。”
仙月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说:“这事儿要不我再和震岳商量商量?”
婉莹不由分说地说:“有什么好商量的? 人家蒋夫人早就提倡女人出来工作了,连委员长都听蒋夫人的话,他李震岳能反对不成?还有,你能看着我和你哥整天忙的晕头转向也不搭把手?”婉莹一句话,令仙月无言以对,她赶紧趁热打铁:“这事就这么定了,晚上我找人给你送一身衣服,明天就去工作。”刚才还听婉莹说要和哥哥商量,这会儿她便自作主张,仙月心里还存有一丝希望,反正哥哥还不一定同意呢。
仙月心里的一丝希望很快便破灭了,吃过晚饭,刘妈带来一身卡其色制服,外带一双黑色的皮鞋,说是夫人托人送来的,让仙月试试合不合身。刘妈说:“夫人还说了,明天早上派人过来接你去工作。”
仙月无奈地看着桂香,说:“那就劳烦刘妈照顾桂香了。”
刘妈笑道:“小姐,放心吧,桂香小姐我会照顾好的。”她见仙月拿衣服往身上比划,说:“这样显不出来,你还是穿身上看看吧,不合身还来得及换。”说完就拉上门出去了。
仙月将衣服换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看了一阵,觉得有些别扭,正准备脱下来,刘妈又提着热水壶进来了。刘妈见仙月身着制服,笑道:“小姐人长得排场,穿啥衣服都好看,要是从外面进来,猛然还不敢认呢,简直比以往精神多了。”
仙月心事重重地说:“我主要担心做不好,给哥哥和姐丢人。”
刘妈说:“小姐模样俊俏,一看就是个灵醒人,老人常说,事在人为。只要用心去做,咋能做不好?”
仙月说:“刘妈,你还能讲这么深的道理。”
刘妈说:“我是个下人,能懂得什么道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半天,听到南门楼上的鼓响了,刘妈就掩门出去了。
仙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觉,她不知道明天迎接她的将是什么样的工作,更不知道要是李震岳知道她要出去工作,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不知过了多久,仙月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听到敲门的声音,仙月一骨碌坐起来,透过窗帘,看到天色已大亮,刘妈在屋外叫喊:“小姐快起床了,曲秘书等小姐去工作呢。”
仙月匆忙穿上衣服,洗漱完毕,开门走了出去,刘妈一直等在门外,冲院子里指了指,仙月才发现曲秘书站在不远处,不停地看表。曲新臻像不认识仙月一样打量着她,以至于让仙月怀疑自己穿错了衣服。
曲新臻向仙月招招手,说:“小姐,请随我去食堂吃早饭。”仙月向刘妈叮嘱了几句,跟着曲新臻向西北角走去。
食堂不大,但里面人声鼎沸,不时有人向仙月投来诧异的目光,还有人冲曲新臻挤眉弄眼。他们找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曲新臻起身去打饭,仙月突然发现坐在她斜对面的竟然是保安队的几个人。他们也认出了仙月,都亲热地围拢了过来,见仙月的穿着,都好奇地问这问哪。仙月问:“怎么不见胡大哥和何大哥?”孙大膀说:“他们两个一晚上要起来四处查看好几次呢,这会儿正在补觉。”正说着,曲新臻托着碗盘回来了,众人便纷纷离去,回到他们原来的座位上。
曲新臻放了一碗馄饨在仙月面前,又递给仙月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当着外人吃饭,仙月浑身都不自在,她低着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办公的地点在一座两层楼里,楼正对着大门,楼道里灯光幽暗,静悄悄的。仙月被曲新臻领进一楼的民政科,这是一间靠南边的大房间,透过窗户便能看见大门和大门外马路上的行人。房间里有四张桌子,窗前和进门右手边各有两张桌子相对,靠窗的两张桌前各坐有一人,一个是五十多岁半秃着脑袋戴副石头镜的男人,眼镜几乎掉到了鼻尖,眼睛滴溜溜的从眼镜上方看着曲新臻和仙月。另一个是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的壮年男子,冲曲新臻笑了笑,问道:“来新人了。”曲新臻说:“吴仙月,请多多关照。”仙月对两人轻轻地鞠了一躬,曲新臻指着空着的两张桌子说:“随便挑一个吧。”仙月走到靠里面的那张桌子跟前,看见桌子和椅子上都落了一层灰,像是许久没人坐过了,曲新臻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撂下一句“多向两位前辈请教”,便转身离开了。仙月找了一块抹布,兀自打扫起来卫生。
仙月不在身边,李震岳和孟雪儿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开始肆无忌惮起来,李震岳几乎天天在孟雪儿那里过夜,有时候大白天的两个人竟也偷偷摸摸的贪恋床第之欢。毕竟两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种关系是见不得光的,可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天,狗蛋带着妹妹枣花在孙大膀家与孙大膀儿子大鹏玩,孙大膀媳妇儿问,狗蛋,你娘呢?狗蛋说,我娘在屋里。谁在你家?孙大膀媳妇儿接着问。枣花稚稚地说,舅舅。孙大膀媳妇儿本是个惹事精,说,我看见你们舅舅在和你娘吃肉,你们回去晚了就被他们吃完了。狗蛋和枣花儿听说后,馋得直流口水,丢下手上的耍活子跑回了家。大鹏吵嚷着也要吃肉,被他娘制止了。
狗蛋拍打着门板大喊,娘,我要吃肉,舅舅我要吃肉。良久,门才打开,李震岳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孟雪儿也一头凌乱,恼怒地问,哪有肉?狗蛋和枣花进屋一看,哪有肉的影子,便“哇”地大哭起来,哭喊着娘和舅舅吃完了肉不给他们留。孟雪儿知道有人在背后指使,气得直跺脚,却不敢将事情捅大,她和李震岳都是要顾及颜面的。
两人的事儿,翠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对孟雪儿说,外面风言风语的,你可得注意了,孟雪儿的脸羞得通红,一言不发。两人也的确收敛了许多,但私下里从未断了来往。
县政府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回黄沙镇,李震岳的动向也通过冯世宽传进了吴苓怀耳朵里。听到仙月出来工作的消息,李震岳一阵惊愕,在他的印象里,女人怎么能抛头露面呢?然而坏消息远不止此。去县城的队丁多是有家室的,保安队的长舌妇们开始疯传仙月和那个曲秘书成双入对。她们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队长没了笼头,夜夜笙歌,仙月在县城那边也没闲着,她总不能亏了自己吧。长舌妇们随即又担心起自己男人来,听说县城的窑子就开了好几家,比黄沙镇窑子里的女人漂亮多了。翠翠从来不掺和这些事,但她也几次劝说李震岳去县城看看,接仙月回来,即便将哥嫂家当成娘家,娘家也不能住这么久啊。
猫儿馋嘴的时候会偷腥,但若天天是大鱼大肉,反倒见怪不怪了。李震岳和孟雪儿勾搭在一起久了,便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新鲜感,再加之一些不好听的话,传进他耳朵,使得他不得不有所顾忌。
没了女人,男人的日子过得很恓惶。李震岳便思念起仙月的种种好来,这天,他从酒铺里拿了两坛好酒,又备了一份水礼,带着何玉宝去了县城。他想,吴苓怀虽贵为县长,但也算是自己的大舅哥,人家来华阳这么久,自己竟没有亲自上门拜访,实属不该,正好可以用这机会把仙月叫回来,顺便看看保安队的兄弟。
县河边的河堤路被修缮加宽了许多,南门外的县河桥也加上了木护栏。李震岳在县河南岸下了马,让何玉宝将马牵在河边吃草,自己则提了水礼进了城。南门正对着的街叫南门街,往前再走一两百米,就是县政府的大门。执勤的姚金山率先看到了李震岳,喊了起来,孙大膀几个人也围了过来,孙大膀忙提过酒说:“大哥老大远的给兄弟们送自家的酒了,这县城的酒馆有几家,那烧酒就像马尿一样,没味。”李震岳笑道:“去去去,想得美,这酒是专门带给人家吴县长的,你们想喝咱家的酒,等回去了管够。”众人大笑起来,何留金早已听到李震岳的声音,便赶了过来,他指着大楼的一个窗户说:“仙月嫂子就在那间屋子办公。”说着就要去喊仙月出来,被李震岳制止了。李震岳说:“我要亲自去看看仙月是怎么办公的。”
走进门,李震岳一眼便认出了坐在窗前桌旁的两个人,喊道:“老张,有财哥。”半秃着脑袋的眼镜男人和黑脸男人都抬起了头,满脸疑惑地望着李震岳。李震岳说:“怎么?不认识我了?”黑脸男人大笑:“哎呦,小李子。”秃顶男人似乎也想起来了,说道:“小李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李震岳说:“还是有财哥记性好,老张你都将我忘了。”老张拍着光秃秃的脑门说:“老了,不中用喽。”
李震岳这时才看到身后的仙月,盯着她瞅了半天,简直不敢相认。“你咋来了?”仙月问。“我咋不能来?老婆娃出来两个多月了,我不得来看看。”李震岳说。仙月转身出了门,李震岳紧随其后跟了出去,弄得身后的老张和有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震岳跟着仙月进了仙月的房间,从背后搂住仙月的腰,嘴巴直往仙月脖子上凑,却没看见屋里头刚哄桂香睡着的刘妈,被仙月慌忙挣脱。这一幕恰好被刘妈看到了,她装作若无其事的回避开了。李震岳抱起仙月放在床上,便俯身爬了上去。仙月想推开李震岳,说大白天的怕被人瞧见,却没有成功。李震岳说,被人瞧见咋啦?我和自己婆娘睡觉,谁管得着吗?说着不由分说脱掉了仙月的衣服。或许县政府院子里人来人往的缘故,又或许是仙月挣扎的原因,李震岳并没有往日的雄风便匆匆了事,这是他第一次面对仙月感觉底气不足。
吴苓怀对李震岳的到来似乎并不欢迎,他和李震岳客套的寒暄了几句,便说有公务在身就离开了,甚至没有正面瞧李震岳一眼,尽管李震岳说两坛酒是自家酿的,吴苓怀却淡淡地说他喝不惯秦酒,太烈,就像秦人一样,让他觉得厌烦。他让李震岳将酒带给保安队的弟兄们喝,他说即使李震岳不给,他也会送给保安队的队丁们。李震岳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也觉察到一丝异样。
赖人凤等几个联保主任成了镇公所的常客,他们和冯世宽打的火热,在冯世宽的默许下,纷纷武装起了手底下的壮丁队,收赋拉夫的一些任务也逐渐的转移到了他们身上,李震岳的保安队比以往清闲了许多,这更让李震岳心里感到不安。
一天午后,许久未曾露面的柴尚义突然回了黄沙镇。他没有去镇公所,而是径直进了保安队。看见他,李震岳想起了黄掌柜,气便不打一处来。李震岳还没说话,柴尚义张口就问:“李队长被人涮的滋味不好受吧?”
早已怒火中烧的李震岳顿时暴跳如雷:“你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少在老子这里皮干。”
谁知柴尚义并不恼怒,反而涎着脸笑道:“李队长,别这么大气嘛,其实我们俩是同病相怜。”
李震岳心想,谁会和你这种六亲不认的畜生同病相怜?
见李震岳不说话,柴尚义接着说:“当初孙成器那只老狐狸早就知道我姑父是共党,他不急于动手,并不是他仁慈,而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反正鱼在涝池里也跑不了。”
李震岳半信半疑地看着柴尚义。柴尚义说:“不妨实话给你说吧,我也劝过我姑父外出躲一躲,可他偏不听,反倒训起我来。你想想,如果我不抓他,他落到孙成器手中不也一样的下场?再说了,那岂不便宜了孙成器这王八蛋了。”
李震岳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吼道:“那你他妈的就来个‘大义灭亲’!”
柴尚义淡淡地说:“亏人都说你李队长是个精明人,你也不想想,他孙成器欲擒故纵那一出是唱给谁的?他只是将我姑父当饵而已,你李队长才是那条真正的大鱼。”
李震岳一惊,但很快又让自己平复下来,问:“何以见得?”
柴尚义说:“我天天和孙成器打交道,他抬尻子我都知道他要放啥屁。不管是以前的区长,还是后来的镇长,他会看着你保安队坐大?他只想让保安队成为他的一条狗,向他乞食。孙成器为何卡着你保安队的饷不发?不仅仅是因为他贪,还有就是不让你吃饱,他是想让你求着他从着他,没想到你李队长本事大,到处掏‘老鼠窝’,居然能自己养活自己,他能不防备你吗?”
李震岳冷冷地说:“这么说你还是我李震岳的救命恩人?”
柴尚义说:“这倒谈不上。我坏了人的计谋倒不是因为我想帮你,而是听孙成器亲口说他想离开黄沙镇。”柴尚义没往下讲,他想借此立功晋位,没想到偷鸡不成,将姑父白白搭了进去。
李震岳不屑地问:“今日来我保安队有何指教?李某定当洗耳恭听。”
柴尚义并不客气,说:“李队长,我敬重你是一条汉子,有些话不妨跟你说,你虽出身乡绅之家,但幼年失怙,在这名利场却无依靠,这些都不要紧,如果连形势都看不清,最终只能被人当猴耍了。”
李震岳听柴尚义话里有话,便问道:“那又如何?”
柴尚义说:“李队长,你我出身相似,你想想,假如被人褫职,你将何去何从?”
柴尚义一句话击中了李震岳的软肋,李震岳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无财无产,倘若不当这个队长,他将形同乞丐,几年前,他曾有过这样一段深切的经历。
见李震岳不言语,柴尚义继续说:“新来这个吴老爷一心想着抗日,但据说与共党有着杀父之仇,他知道你的底细,对你并不那么信得过。而一门心思敛财的尤祺桦却处处与之掣肘。吴苓怀想拉着你与尤祺桦抗衡,却又不得不提防你,所以只拉走你的一个小队壮胆而已,这样不至于给人留下把柄,要不你说县城放着保安团,又有警察局,他都不用,却把你的一个保安小队放在政府院子里到处晃悠,明眼人一看都知道他吴苓怀拿你当钉耙,实质上是打尤祺桦的脸呢,尤祺桦对你还不得恨得牙痒痒?”
李震岳虽然觉得柴尚义分析得有些道理,但他脑子里一直在盘问着柴尚义的意图,于是故作茅塞顿开,拍着大腿骂道:“妈的,着了姓吴的道了,老子明天就将队伍拉回来。”
“不可,”柴尚义急忙说:“既然已经把尤祺桦得罪了,难道还想将吴苓怀再得罪一遍?”
李震岳故作不解地问:“以你高见,我就应该坐以待毙?”
“怎能叫坐以待毙?需早些找好靠山才好。”柴尚义神秘地说:“不瞒你说,我这次专门为此事而来。县党部杜振海书记长正欲整顿本党党务,提振县党部地位,如李队长应允,尚义即刻呈报杜书记长吸收李队长加入本党以效用。”
李震岳素闻县党部与县政府之间经常争权夺利,看来柴尚义是给杜振海当说客的,说道:“我一向对政事不感兴趣,当这保安队长纯粹是为了保境安民,守一方安宁。请转告杜书记长,他的好意震岳心领,他日定当登门拜谢。”
柴尚义不死心,又说了一大堆李震岳爱听的话,却被李震岳打断,只好悻悻的离去。
李震岳反复思忖着柴尚义的话,虽然他有着自己的小算盘,但是不可否认他对自己的处境是了如指掌的,吴苓怀确实在利用自己,也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实力。不知什么原因,李震岳从心底还是倾向于站在吴苓怀这一边。
鞠先生被放回来的当天,又让夏林带人以“通匪”的名义给抓了,鞠青松找着李震岳的时候,天已经黑定。李震岳想,鞠先生行医之人,在乡里是有些人望的,夏林也就是做做样子,谅他也不敢将鞠先生怎么样。鞠先生救过薛忠一命,怎么说也应该有所表示,于是便亲自修书一封,遣薛忠随同鞠青松找夏林说情。
鞠先生跟着薛忠子夜时分抵达保安队,鞠先生说他要当面答谢李队长。李震岳刚睡过一觉,只得起身见鞠先生。鞠先生人变得清瘦了许多,头发也花白了,似乎仓促间老了几岁。他将自己被王顺发掳上山的经过说了一遍,却看不出他有一丝的恐惧和不满,反而在话里话外流露着自己受到的“礼遇”。李震岳皱起了眉头,问道:“夏林说你通匪,你该真不会通匪吧?”
鞠先生“嗖”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急忙说:“怎么会呢?‘通匪’可是要杀头的啊,我虽为行医之人,看过太多的生生死死,但也不想这样不明不白的被杀头。”
李震岳轻蔑地看了鞠先生一眼,心想,同为行医之人,这个鞠先生身上完全没有黄掌柜那种凛然之气。
见李震岳不说话,鞠先生悄声说:“既然王顺发一伙儿土匪不再在黄沙镇地面上作恶,依我看,李队长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井水不犯河水。”
李震岳知道这是王顺发的意思,托鞠先生来当说客。这段时间李震岳确实不想惹出节外之枝,他思索了片刻,有王顺发在,对夏林来说也是一颗钉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便说道:“王顺发本是我手下的兄弟,我们无冤无仇的,只因他性子烈,才到今日这地步。”李震岳见鞠先生期待地看着自己,接着说道:“只不过不知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完,鞠先生赶紧接过话茬:“是王顺发的意思,当然是王顺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