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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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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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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漫漫》连载

第一十一章 剿匪

转眼间中秋节就到了,付黑炭早早地宰了头肥猪,炸了两筐果子,吃过晌午饭,就和他爹一起去了黑鹰潭。付黑炭家住后山里,门前有一道沟,沟深四五里,走到沟脑,翻过两座山,有条路通往黑龙潭的后山,由于这里比较偏僻,几乎没有人知道这条路。付黑炭挑着一个罗筐,一头放着油炸果子,另一头是一大坛新酿出的高粱酒。今年的酒酿的很纯,为了增加口感,前天去黄沙街买了两斤冰糖放进了酒里,李震岳还给了他一包砒霜,但他没敢放,一是迟黑子本人疑心比较重,不会那么轻易上当,否则纵是有十个迟黑子,早已入了土。二是自己免不了也要喝几盅,总不能连自个儿一起毒死?他爹背着半扇猪肉走在前头,到底上了年纪,爬起山路气喘吁吁的。

爬上了第二个山头,天色尚早,付黑炭便打发他爹返回了。他将酒坛从筐里取出来,放在一个沙窝里,又往上面压了两条板石,坐在旁边抽了袋烟,挑着猪肉和果子继续赶路。

黑鹰潭后山门前一条两丈多高的小径凿在石崖上,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付黑炭对着崖上大声喊叫:“伍六,我给你们送吃食来了,还不快下来搭把手。”

旁边有一道瀑布,声音很大,付黑炭喊了好几遍,崖后才有人探出半个脑袋,往下瞅了瞅,便打开了山门,两个人缓慢的走下来。付黑炭认出这两人,一个是伍六,一个是穆麻子,两人见到付黑炭,亲热地插科打浑,问付黑炭:“回回来带这么多东西,咋不带个女人上山,好让兄弟们开开荤。”

付黑炭冲着半扇猪肉笑道:“若要想开荤,在上面打个洞,一样能开荤。”

“你这坏怂真可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穆麻子说:“这扇猪肉弟兄们还要辨个公母呢。”说着提起一箩筐果子上了崖。

伍六去提那半扇猪肉,足足有八九十斤,转过身骂穆麻子耍滑头,便要付黑炭与他一起用扁担抬了猪肉上崖。

黑鹰潭除了北侧是两丈多高的石崖外,其他三面都有郁郁葱葱的古木,用石头砌起来的房子成环形,房子一丈多高的后墙正好作为围墙,屋檐全都向内倾斜,可以收集雨水,房子围着一个山包,山包的半腰上有三间瓦房,坐北向南,门额上书“聚义厅”三个字,聚义厅的东面有一块黑黢黢的大石,大石上有一坨一坨白色的鸟屎,西南角有一眼汩汩流淌的清泉,流入屋檐下过雨水的地沟,再从甬道流出北山门,在后山崖形成了那道瀑布。

黑鹰潭西北片儿那几个带围墙的院落是几位有家室的头领住的地方,闲杂人等不得逗留,再往南就是他们吃饭的地方,不远处就是正山门了。正山门的两边分别有几间住人的屋子,东边靠北山门的一片也都是住人的屋子,与正山门间的屋子中间是骡马厩,几匹高大的马吃着槽里的草料,不停地打着响鼻。

出了正山门,左手边有一片木栅栏围起来的光秃秃的平地,是黑鹰潭的人平时聚集的场所,门前婉蜒的山路可以通往仙人坪。据说原来的人家都是猎户,在这里住了好几辈,有一年闹狼灾,附近大大小小的猎物都让狼群给撵走了,就连猎户家里的狗也被狼群吃了好几只,实在没法生存下去,就纷纷搬离了这里。后来,有几家想再迁回来时,这地方早就让迟黑子一伙儿给占了。

听到通报,迟黑子兴高采烈地迎了出来,一面招呼付黑炭进聚义厅,一面吩咐伙房炖肉与弟兄共同过节。听说有一坛酒埋在后山头,迟黑子赶紧命人去取,还不忘叮咛两句:“要是摔碎了酒坛,小心老子吊起来抽你皮鞭。”两人得令,唯唯诺诺的走开了。

那一年,付黑炭在山上砍栲树,栲树是烧炭的木料,忽然听到山梁上有人喊叫,好像很着急,便爬了上去,原来,前面山洼里有人遭了蛇咬,家住山里的人都有一些对付蛇伤的经验,当他赶到跟前时,那人脚面肿的像馒头,神志不清呼吸急促,付黑炭连忙用刀划开那人的脚面,爬下去用嘴不停的吸血,吸一口吐一口,吐在地上的血发暗,吸了一会儿,付黑炭到附近的一窝树丛下,找到了几株草药,含在嘴里嚼了嚼,连青汁一起敷在那人脚面上的伤口上,又采来另外一种草药,放在一块儿石头上捣碎,用水和了给那人喂一下,算是捡回了一条命。那人便是迟黑子,从此,他便将付黑炭当做自己的救命恩人,让付黑炭利用卖炭时机顺道替他跑跑腿,传递一些消息,也分得一些钱财,算是对救命恩人的一种报答,谁能想到这种报答如今将付黑炭推入两难境地。

“大过节的不在家里陪媳妇儿娃,大老远跑来做啥?”迟黑子问。

“熬娘家去了,还没回来呢说。”付黑炭说。

“我叔我娘身体还健朗?”

“还行,就是上了年纪,干不了重活,刚和我一起来的,背了半扇猪肉,走起山路来就喘个不停。”两人一问一答。

迟黑子嗔道:“你捎个信儿,我让人去接就行了,咋能让老人家干这事?”

付黑炭摆摆手,说:“不碍事,我大说那一坛酒不够你这么些人分,回去再取一坛来。”

“怎么不拦住老人家,来来回回走这么远的山路?”

“那你是不知道,我大年轻时苦头好着哩,挑两箩筐粮食,走十里山路不带歇气。”付黑炭炫耀似的说。

“瞧你说的话,人老了能和年轻时比吗?”迟黑子说:“那几年,和虎妞一晚上快乐好几次,这两年,与这个山妮几晚上才一次,就这,大家说山妮比虎妞俊多了。”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可不咋的,那几年弟兄们天天晚上被大哥馋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那虎妞的声音可真是大呀,这两年倒是想让耳朵解解馋,在墙角整宿整宿的蹲守,也听不到一丁点儿动静,我还寻思着,大哥在山妮跟前咋就这么规矩呢?原来是未老先衰的征兆啊。”接着是一阵大笑声,随着声音走进聚义厅的是这黑鹰潭的二当家“花和尚”,他后面跟着一个人,脸上有一道斜着的疤,左袖里是空着的,一只空袖子摆来摆去。这两人都和付黑炭是老相识,那个大大咧咧,人送外号“花和尚”的人,本是已出家的真和尚,庙里有一天来了一位上香的年轻媳妇儿,长得俊俏的模样让他动了凡心,忍不住多瞅了几眼,被老和尚当众说穿,他一气之下便离了那寺庙投了迟黑子。那个缺条胳膊的壮汉有一双三角眼,总是眯着,脸上表情也总是冷冰冰的,操着一口外乡话,和他在一起让人觉得不自在。以前听迟黑子叫他“没手哥”,可能是少条胳膊的缘故。据说“没手哥”二十多年前随白朗从河南,湖北,安徽一直打到陕西,听说队伍还要继续往西走,他一下子急了,找到队伍上的头目,将李闯王与朝廷军队打仗的故事分析了一遍,头目知道他爷是私塾先生,从小耳濡目染,满肚子学位,便欲将他引荐给白朗,谁知白朗的狗头军师怕他被白朗相中了留在身边,自己的地位不保,便撺掇着说,黄口小儿之言哪能当真?只有上陕甘、夺四川,天府之地养精蓄锐,他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再东出逐鹿中原也未可知。白朗对那个狗头军师之论深信不疑,自然对“没手”伏兵伏牛、连接桐柏太行,后伺机而动的策略不以为意。斯役,他们的队伍被陆建章阻于商阳,他也失去了一只胳膊,从此便脱离了队伍,辗转入了迟黑子一伙,反倒被迟黑子委以重任。“没手”告诉迟黑子,兔子不吃窝边草,更要约束属下,不能鱼肉百姓,否则天怒人怨,必遭殃祸,这些都被迟黑子采纳。

见到付黑炭,花和尚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哥的救命恩人”。付黑炭连忙起身打招呼。“没手”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带有疤痕的脸,似笑非笑地说:“你好久不见了。”付黑炭解释道:“早就说要上山来,手头活多干不完,走不开。”四个人在一起拉起了瓜。

李震岳带着队伍悄悄地进了付黑炭家门前沟的时候,月亮已上了枝头,山林里一片静谧,月光洒不到的山洼里漆黑一片,让人心里发瘆。付黑炭媳妇抱着他儿子走在队伍中间,浑身瑟瑟发抖。李震岳为防止付黑炭耍花样,便将他媳妇儿和儿子带在队伍里,万一有个变数还可以作为要挟。李震岳让队伍在一片暗影里休整,派程小乙去找付黑炭他爹带路。他也不知道在这时候派程小乙前往是吉是凶,但他认为,凭程小乙的机灵劲儿,定能逢凶化吉。

不一会儿,付黑炭他爹挑着一副担子过来了,一头是一坛酒,另一头是一筐油炸果子,程小乙拿个果子跟在后头边走边吃。走了两三个时辰,大伙儿早已饥肠辘辘,不等老汉放下担子,几个队丁已经伸手到筐里摸果子,被李震岳压低了声给制止了。

付黑炭儿子看见爷爷,“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他娘赶紧捂住了娃的嘴。老汉摩挲着小孩儿的头,哽咽道:“我娃不哭啊,爷给你取果子吃。”说着,到筐里取出两个果子,一个递给孙子,另一个递给儿媳妇。李震岳见状,看了看身边的姚金山,伸出两个指头指了指装果子的筐,姚金山会意,拿起两个果子递给李震岳,李震岳抢先将两个果子分别塞给了付黑炭媳妇儿和她儿子手上。

男娃吃起了果子,便不再哭泣,他娘也大口咀嚼着,老汉突然想起了什么,颤抖的声音问:“花儿呢?”

“大,你甭熬煎,花儿好好的在保安队呢,人家李队长待我们客气着呢。”付黑炭媳妇儿说着,望了李震岳,李震岳好像没有听到,低声说:“赶紧吃吧,吃完了还要赶路。”

人算不如天算,李震岳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机灵的程小乙差点坏了他的大事。

李震岳本来安排程小乙抱着那坛酒跟着老汉先走,走出一段后,队伍再跟上,这样,老汉和队伍之间便有一段距离。谁知,没走出几步,酒坛子又回到了老汉怀里。

翻过第一座山,快到第二个山头的时候,山那边走过来了两个人,老远就认出付黑炭他爹,喊道:“叔,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正准备去你家呢。”

“说好的哪能不来呢?那一坛酒哪能够你们这些兔崽子们喝?”老汉故作镇定地说。

程小乙回过头往山下望,引起两人的注意。一人问:“叔,这人是谁啊?”

“嗨,”老汉刚张口,程小乙便抢着说:“我是黑炭哥的小舅子。”

“黑炭不是说他媳妇只有两个哥吗?啥时候又有了个小舅子?”另一个人问。

程小乙不知对方使诈,还是真实情况如此,便不敢再搭腔。老汉连忙接话:“这是黑炭媳妇儿的堂弟,咋就不是他小舅子了?”说着便大笑了起来,两人也不再言语。

前面那人接过老汉怀里的酒坛,说:“我来抱一段路。”话音未落,酒坛子差点摔在地上,得亏老汉在下面给拖住了。

后面那人便嘲笑道:“羞你先人,一坛酒也抱不起来,我看你差点要被吊起来抽鞭子。”

前面那人不满地说:“别在这里幸灾乐祸,有本事你来?这坛酒还蛮沉的,少说也有个五六十斤吧。”

前面那人抱住了酒坛向山上走去,到山顶便已经双腿打摆,上气不接下气。后面那人接过酒坛,走过一段山头的平路,有一段下坡路,谁知负重下坡比上坡更为艰难,走快了便会小跑起来,想停都停不下来,走慢了,脚底打滑,人一直要往后倒。老汉赶紧说:“来,给叔,俗话说的好啊,姜还是老的辣。”

那人听言,连忙将酒坛交给了老汉,顿时如释重负,他停下休息了一会儿,和程小乙在后面边走边聊,这一聊,程小乙的马脚就露出来了。原来,这两人是“没手”派来接老汉的,和程小乙聊天这人叫马奎,心眼儿一直比较多,他故意设套,问了程小乙几件事,尽管程小乙明白有诈,也不能不作答,急的老汉在前面一遍一遍的大声咳嗽。

“在这儿歇个脚吧。”老汉说。

“不到一里地就上黑鹰潭了,不值当再歇脚。”马奎说:“叔,把酒坛给我,我替你一会儿吧。”

程小乙捂着肚子说:“等等我,我要拉屎。”说毕,便钻进了旁边的林子。

李震岳早就听前面有陌生人说话的声音,派徐成良带着姜柱子和孙富田摸上前去,不远不近的跟着。三人与突然从林子里钻出的程小乙碰了个正着,都吓了一跳。听完程小乙的叙说,他们判断可能要坏事,便让柱子等大队伍,三人又沿着程小乙刚穿穿过的林子返了回去,趁马奎和另一个人不防备,猛的从后身后扑上去,两刀下去便抹了脖子。两人痛苦地躺在地上,捂着脖子打滚,嘴里不停的发出“啊”“啊”的声音,声音越来越细微,渐渐的没了声息,徐成良和孙富田拖着两人的尸体丢进了路边的树林子。老汉目睹了整个过程,扶着酒坛子坐在地上,软作一团。程小乙伸手拉了两次,也没能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徐成良说:“叔,你娃子还在黑鹰潭呢,如若我们去晚了,他没准就把命给送了。”听了这话,老汉终于还过魂来,叹了口气,在程小乙掺扶下缓慢的站了起来,一股尿骚味儿熏的程小乙转过了头。

李震岳带着队伍跟了上来,了解了情况之后,对老汉说:“叔,你甭怕,这些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到了黑鹰潭,只要收拾了为首的几个人,其他人我一概不为难。”

老汉轻叹了口气,没有做声,弯下腰去抱酒坛,被李震岳拦住。这个任务被指派给了姜柱子。

石崖上的山门已清晰可见,李震岳让队伍伏在路边,向老汉问起了黑鹰潭的情况。老汉摇摇头说:“我很久以前上去过,上面住的是几家猎户,这些年不知道上面有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听黑炭提起过,上面一圈屋子围着一个土山包,土山包上头是头领们经常聚会的地方,但只有前面与正山门对着的那条路能上去。”

李震岳想了想,问程小乙:“刚才被你们做掉的那两个人长啥样子?”

“那个套我话的和何留金身形差不多,比较敦实,另一个……”程小乙停了停,说,“比较瘦一些,就像我这样。”

李震岳喊何留金过来,附在他耳朵上说了些什么,何留金点了点头。李震岳又对程小乙说:“你就扮作刚才那个人,和留金一起想办法混进山门。”然后转身握着老汉的手,说:“叔,能不能进这山门就靠您老了。”冲队伍伏着的地方望了望,接着说:“娘儿两跟着走了这么远的路,也怪辛苦的,办完事早点儿接她们回家去。”付老汉无声的点了点头。

付老汉带着何留金和程小乙到了后山门的山崖前,大声喊了好几遍都没人应答。付老汉正准备沿小路爬上山崖,伍六在上面喊:“谁呀?”

“是我,给你们送酒来了。”付老汉连忙搭腔。

“后面那两个人是谁?”伍六问。

“是我,马奎,你喝多了吧?连老子都不认识,还不赶快下来帮着拎酒。”何留金冲着崖上喊,一旁的水声让他的声音时断时续。

后山门打开了,走下来的却是穆麻子。穆麻子贴着崖壁刚走了一半,似乎认出了何留金并不是马奎,转身就要往上跑,心里紧张,一脚踩空了,从上面摔了下来,掉进了树林里,大喊大叫。何留金一个箭步冲上崖去,正碰上伍六侧出半个身子向外张望,冷不提防被何留金採住衣领摔了下去,这时,李震岳带着队伍一溜串的钻进了后山门。

进入后山门,有一条丈半深的甬道,甬道中部,左右两边各有一个窗户,里面亮着灯,划拳猜令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前面的何留金示意大家猫下腰,悄悄地向里侧靠去。

右手边靠近甬道的屋子门是闭着的,往里有一个木栅栏门,栅栏门里面有三四间带小院儿的屋子,窗子的灯亮着,但屋门外无一例外的全都闭着。左手边能看见的有四间屋子,后面的屋子被土山包挡住了。左边的屋子,除了靠近甬道的一间是开着的,其余几间都闭着门。

月亮已经挂上了南天,黑鹰潭的屋檐下和土山包周围还有一些暗影的地方,为防止有人从后山逃跑,李震岳让徐成良带了五六个人守住甬道。接下来怎么办?往左还是往右?他一时没了主意。这时,只听到左边开着门的屋里有人说,伍六和穆麻子这两货搬酒咋能用这么久?我去看看。另一个人说,搬回来也不是搬进咱屋,能跟你说?当家的说了,今晚各屋就这半罐酒。又一人说,搬酒进来也没听见动静啊,还是去看看。

那人出门转过墙角,一只脚刚踏入甬道,便被李震岳一把卡住了脖子,一柄明晃晃的利刃已抵在了腰间。那人喉咙里咕隆着什么,看李震岳凶神恶煞地瞪着他,身后暗影里还有人影在蠕动,便不敢再作声。李震岳将那人拉到山门外,厉声问:“迟黑子在什么地方?”那人被卡着脖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着门内。李震岳手上松了些劲儿,谁料到那人大喊“救命”,“命”字还没喊完,被李震岳飞起一脚踹出崖下。

李震岳反身带着何留金等人进入开着门的房间里面,三个人一阵惊愕,看到来人手上的刀和后面几个人端着的枪,顿时面如土色。何留金将手上带血的刀子亮了亮,低声说:“想留命的都老实点。”

李震岳问:“迟黑子在哪里?”

一个人答道:“在聚义厅喝酒。”

“几个人?路怎么走?”

“应该有四五个人吧,都是些头儿。”说着,指着门外说:“绕着这个土包子走一圈就能看见。”

“那边带栅栏的院子都住些什么人?”李震岳接着问。

“是那几个头头的眷属,我们都是小喽喽,请几位爷放过我们吧。”说罢,便像捣蒜一样磕起头来。

李震岳摆了一下头,何留金几个抓住三人的衣领拉了出了后山门,说:“滚,能滚多远滚多远,再让老子碰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三人连声道谢,匆匆离去。

李震岳当即让程小乙带了三个人将那几院卷属集中到一个屋内,让姜柱子带了人将猜拳行令的几个屋里的匪众集合起来,再让何留金带一队人从左边绕向前去守住正山门,自己带人从右边绕向聚义厅拿人。李震岳下了死命令:敢有反抗的就地处置,绝不能放走一人。

傍晚以来,“没手”就感到心神不宁,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他到厨房将付黑炭带来的果子和猪肉反复查看了几遍,没见什么异常,派的人取回来的一坛酒,他也查看过了,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当他听说付老汉还要送一坛酒上山,特意安排鬼心眼儿比较多的马奎前去迎接。

“没手”对自己的感觉一向是笃信的,他还在白朗义军的时候,每临大战或有事发生,总是心神不宁,眼皮乱跳,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迟黑子和“花和尚”笑他看见好酒好肉,馋成这样了,让厨房烧好肉先给他盛一碗。“没手”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也没发现什么猫腻,暗自思忖:莫非我那些死去的弟兄们在作念我?念及此,“没手”用食盒装了一碗肉和一壶酒,独自一人出了山门,来到那块儿场地,盘腿坐在场中央,取了三只碗,盛上酒,在自己面前放了一碗,在对面放了两碗,好像对面真有两个人一样。他碰了碰那两只碗,将自己碗里的酒饮一饮而尽,喃喃自语的与对面的弟兄们拉起了家常。

月光如水,给远处的群山和身后的黑鹰潭洒上了一层清辉。这一轮明月曾引出了多少文人骚客争相咏诵。年轻的时候,“没手”最喜欢李白的《把酒问月》和苏轼的《水调歌头·中秋》,那时候,他还不叫“没手”,而是叫朱俊才,“没手”是入了迟黑子的伙之后才起的绰号。干他们这行营生,据说祖师爷立下了门规,本行之人皆以绰号称呼,除头目等极个别人以外,不得相互打探本名和来历,一是怕活着的时候辱没了先人,二是怕死去了以后不敢见先人。《水浒传》一百单八将,人人皆有响当当的绰号。其实,是防止相互之间知道了底细而不好驾驭,这是他近几年被迟黑子奉为座上宾之后才悟出的道理。

改了也好,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知道受人尊宠的朱先生的孙子入伙成了土匪。父亲在世时,爷爷一门心思想让父亲走科举之路,怎奈他并不是那块料,乡试多年,连个秀才也考不中。在朱俊才出生那年,才好不容易中了个秀才,直到朱俊才六岁时,家乡闹瘟疫,父母双双离世前,父亲还始终是个秀才。此后,爷爷就把全部心血和希望倾注寄托在朱俊才身上,谁知造化弄人,就在他信心满怀地参加乡试时,忽然,朝廷没了,科举取消了,后来,他入了白朗的队伍,又阴差阳错地上了山,入伙成了土匪。

朱俊才尤其喜爱《把酒问月》这首诗,对诗中“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一句,第一次在爷爷的一本《增广贤文》里读到这首诗,竟然感动得流下眼泪,那也是一个月圆之夜。朱俊才突然想到这轮明月也曾照抚过他的爷爷、父母,而他们又在哪里能看到现在这轮圆月呢?

如今面对着这一轮明月,朱俊才不仅想起了历历往事,怀揣经天纬地的抱负加入白朗义军,一心想着改天换地,可到头来只能隐居于这茫茫深山,干些劝说别人积德行善的事,时耶?命耶?运耶?朱俊才一肚子的话,不知该向谁倾诉。

李震岳冲进聚义厅的时候,八仙桌上有四个人正在喝酒,为首的一个剃着光头的精壮汉子,留着浓密胡须,左眼上方的额头上有一枚大洋大小不规则的黑疤,应是迟黑子了,他一眼便看见众人,“嚯”地站了起来。迟黑子右手边的位子空着,左手边也剃着光头、皮肤黝黑的汉子跟着站了起来,将一只手伸向腰间,这时,“啪”的一声枪响了,屋顶上几片碎瓦落了下来,那人便老老实实的将双手举过了头顶。厅外响起了枪声,迟黑子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死死的盯着坐在对面的付黑炭,说:“付黑炭,你他妈的敢算计老子。”坐在迟黑子对面背对着门的两个人回头看了一眼,也都立即站了起来,其中一人正是付黑炭,只听他诺诺的说:“迟当家的,不——不是我,跟我没——没关系。”

“迟黑子,都这时候了,就别逞能了。”随后,李震岳拍着付黑炭的肩膀,说:“付黑炭,他迟黑子已经被绑上了案板,你还怕他个球啊。”话音刚落,厅里几个人被下了家伙,结结实实的捆在了椅子上。

几个人陆续来报,抓住匪丁三十三人,女人七人,还有四个孩子。何留金问李震岳如何处置,李震岳一时也犯了难。押解回黄沙镇吧,山高林密的,万一逃跑几个或出个其他什么幺蛾子,岂不前功尽弃?再者,队伍折腾了大半夜,早已是人困马乏,可要是不走吧,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更何况又是对方的老巢,会不会有其他意外?李震岳心想,要是雪峰在这里就好了,可以帮他出个主意,但这次来不知凶险如何,他没有让弟弟冒这个险。

正在左右为难时,门外有个人大吵大闹,一会儿说自己没犯王法,为什么要关他?一会儿又说自己没喝尽兴,还要喝酒,一听便知喝醉了酒说胡话呢。李震岳机灵一动,便吩咐姜柱子带着两个人去后山门外取付老汉带的那坛酒回来。

李震岳命人将三十三名匪徒全部带出山门,坐在空场中间,并找出火房做饭的伙夫,将黑鹰潭所有的酒混在一起,命众匪徒一人一碗喝下肚去。保安队的队丁看得眼馋,口水直往肚子里流,心里纷纷嘀咕,这么好的酒,喂了这帮王八羔子简直可惜了,还有几人悄悄议论,弟兄们口干舌燥的,却还要滋润这群龟孙,李队长脑袋咋想的?李震岳并不解释,他想,若不是刚才那个醉汉提醒了他,今天晚上手底下这些家伙肯定管不住嘴巴,必然要坏事。

此时,迟黑子、花和尚等人,心里早就拔凉,看这阵势,分明就是处决犯人前的送行酒啊。

李震岳看每个人面前碗里都倒满了酒,便大声说:“按理说,保安队应送给大家每人一颗子弹的,怎耐上峰迟迟不予拨发,枪弹数量有限,奢侈不得,只得用刀送大伙儿上路。”顿了顿,接着说:“但大家也知道,咱这黄沙镇铁匠铺就那么两家,都打不出什么钢口好的刀,一会儿难免弄疼大家,在这里先给大家赔不是了。”说着,李震岳向人群拱了拱手。

“为了让大家少些痛苦,请大家喝完面前碗里的酒,也算为大家送行了。”李震岳续说:“量高的兄弟,一碗不够的话,还可以多喝几碗,今晚这酒管够。”

徐成良不知李震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上前来劝告,被李震岳挡了回去。

在李震岳还没说完刚才一番话的时候,匪众里已经有人开始哭泣了。花和尚怒吼道:“他妈的,哭哭啼啼作什么?像个娘们儿。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

迟黑子是连人带椅子被抬出来的,他挣扎了几下,椅子晃了晃,就被姚金山一把给按住了。他骂道:“把老子绑这么紧,让老子怎么喝?”姚金山将碗递到他跟前,他伸长了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喊道:“痛快,给老子再盛一碗。”匪众见迟黑子喝完了酒,有的端起碗跟着喝了起来,还有几个磕着头求饶,李震岳不为所动。

迟黑子连饮六大碗,直呼痛快,最后大骂一声:“付黑炭,我日你祖宗!李震岳,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脑袋一歪便昏死过去。匪众也倒成一片。

朱俊才两碗酒下肚,便有几分醉意,突然,身后的一声枪响令他清醒过来,接着又有几声零星的枪响,他连忙爬起来走近山门,发现黑鹰潭乱作一团,便不再贸然硬闯,而是悄悄的潜至一片灌木丛后。不一会儿,山门打开了,匪众被押入他刚才坐的地方,看来是凶多吉少。奇怪的是,保安队的人先是让匪众喝酒,接着又将醉酒的匪众一个个抬了进去,最后还有酒坛子摔碎的声音。他顿时明白了,保安队应该没有杀掉匪众的意思,而是为了防止他们逃跑或者滋事才设法将他们一个个都灌醉,这简直是一箭双雕,不但困住了匪众,而且断了保安队众人饮酒的念头。朱俊才没想到,自己这样逍遥自在了二十年,到头来还是落得个无家可归。

再次见到李震岳,山妮完全没有几年前的那种羞涩,那时还是在仙人坪,山妮还是个大姑娘,见了陌生人总是羞羞答答躲躲闪闪,现如今她体态稍微丰腴了一些,但冷若冰霜的神情让李震岳和保安队的几个老一点的队丁很难适应,丧家之痛和事敌之辱,在几年时间里把一个柔弱的女孩,磨砺成一个决绝的女人。她说,她恨迟黑子,也恨区公所,恨保卫队,但迟黑子对她的包容与体贴,正在一点一滴冰释着她,她不想被融化。她差点为迟黑子诞下了儿子,但最终还是没能摆脱爹被吊在门前枣树上鞭笞致死的仇恨,和被掠上山强为人妇的屈辱,如今迟黑子被俘,她不知应该欣喜还是悲伤,她对保安队没有丝毫的感激,此刻她不知该去恨谁,也不知如何去爱,总之,一切都回不到几年前,再也见不到父母兄弟。

山妮的骨子里透着倔强,而其他几个女人在保安队队丁不怀好意的眼神与笑容里哭哭啼啼慌张失措,只有两个女人面露喜色,李震岳一一打问了她们的来历,有的是被掠上山的,如山妮一般,有的是走投无路,跟随兄弟上山,又嫁作匪妇。

李震岳心里头最在意的还是迟黑子这些年积攒下的“家底”,这是他最终将天平倒向留了下来的主要原因。不知是真的不知还是有意欺骗,山妮没有向李震岳透露半点关于黑鹰潭家底的事,其他几个女人也都是一问三摇头,只有一个擦油抹粉的女人迟疑了一下,想说什么,看了看山妮,始终没有说出来,待李震岳问时,却说是要上茅房,还放了一个长长的屁,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听说这个擦油抹粉的女人是花和尚的女人,待她上茅房时,李震岳跟了上去,没想到这个女人上完茅房出来,看旁边无人,一把搂住李震岳的腰,说她娘家就是黄沙街跟前的,早就不想在这破地方待了,要跟李震岳走,什么条件都行,如果李震岳愿意,她可以侍奉李震岳一辈子。在认识仙月之前,李震岳也经常和一些女人在一起胡羼,原本并非什么正人君子,可他对这个男人刚刚被抓,就对其他男人投怀送抱的女人并无好感,只是心里有所惦记,于是借驴下坡,顺手摸了摸女人的脸,俯下身子吻了女人一口。这一吻不要紧,女人紧紧的缠绕着他,热烈的迎合他,李震岳想把女人推开,推了两次都没有成功,说道:“迟黑子的家底在哪里?若是得了它,我们下半辈子可就衣食无忧了。”

“我哪知道,迟黑子可鬼着哩,我们家……”女人看了李震岳一眼,连忙改口:“‘花和尚’跟了他那么久,整天像贼一样的防着,真不如一个山妮。”

“山妮?山妮知道吗?”李震岳问。

“这个不知道,但听‘花和尚’说过,大当家的曾对他说起过,这山妮只要留在黑鹰潭,他啥都有了,要是让她给跑了,这前半辈子可是白忙活了。”女人说:“‘花和尚’和我一起分析过,迟黑子说这话的意思,难道不是山妮掌管着他的钱袋子吗?”

两人正在聊着,只听肖顺子在喊李震岳,李震岳慌忙推开女人,向着声音方向走去。肖顺子说他带人找遍整个黑鹰潭,也没有发现“没手”的踪影,还是让他给跑了。李震岳说,跑了就跑了,老巢都端了,他一个人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就让肖顺子喊徐成良、何留金和程小乙到聚义厅议事,并要肖顺子也参加。肖顺子一听,其他三个人都是班长,能让自己参加,说明李队长心里把自己当成了个人物,便兴冲冲的跑走了。

李震岳喊几个人来说是议事,实际上是分派任务。“成良,你和柱子将队伍一分为二,一人带一半,相互倒腾着,一半巡查,一半休息,注意看好前后山门,要是跑一个人,你们俩提头来见我。”说着撇了撇手,两人领命,不敢耽误离门而去。

李震岳看着何留金等三人,说:“那一帮匪众都不省人事,但是不能掉以轻心,防止有人没醉装醉,这样,你们三再加上金山,四人分两组,留金和顺子一组,小乙和金山一组,醒来一个审一个,一定要给我撬开嘴,弄出点儿有价值的信息。”

肖顺子赶紧接话:“请李队长放心,干这事我比较在行。”肖顺子说完这话,程小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他并没有在意。

“迟黑子和‘花和尚’,还有坐在付黑炭旁边的那个叫啥?”李震岳突然问。

“叫‘豹头’,是他们的三当家的。”程小乙赶忙答道。

“爆头?老子一枪爆了他的头。”何留金开玩笑的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他们三个人你们就别审了,把他们先晾在一边。”李震岳顿了顿,又说:“那七个女人和四个娃,除了两个小娃也都问问,看能不能掌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那个叫山妮的女人,你们要注意一些分寸。”

“这个李队长放心,凡是您看上的,我们绝不敢染指。”何留金笑道。

“这事肖顺子也比较在行。”程小乙刚说出口,方想起自己的尴尬事,脸憋得通红。

李震岳扫了几个人一眼,说:“还是要文明一些,别惹出六指来,那么多弟兄巴巴的盯着呢。”

安排完众人的事,李震岳感到一阵乏意,他站起来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向四周看了看。这个聚义厅是三间瓦房,没有隔墙,可以通视两边,每间各一张八仙桌,除了迟黑子等人坐过的桌子一片狼藉,另外两张桌子上只有几只反扣着的瓷杯。正厅的后墙前有一尊关二爷的高大雕像,红脸、黑髯、绿帽、蓝袍,手持一柄大刀,威风凛凛的站着。前面有一个香炉,里面的香燃尽了,旁边的供盘里只剩下几枚山果。李震岳心想,道义上的事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太明白,还经常和雪峰争争吵吵,他迟黑子一伙究竟有多大能耐,知道何为道义?竟然堂而皇之地将关二爷请来他这土匪窝。想着,不禁哑然失笑,随后,在一张椅子上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哭闹声将李震岳惊醒,那声音在夜空里格外响亮,似乎是一个女人要往这边过来,被谁给拦住了,李震岳侧耳听了一会儿,没听出所以然,便往那声音处走了过去。

哭闹的是“豹头”的女人,名叫翠翠,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刚开始肖顺子就留意到了,没想到何留金也惦记着,两人谁也不想让谁,坚持不下的时候,两人就私下里商量,让翠翠自己来选,选定谁就是谁,可这个翠翠是个贞烈脾性,任两人威逼利诱,誓死不从,找人一打听,才知道翠翠和“豹头”原本青梅竹马,是为了逃婚才一起上的黑鹰潭,两人感情深笃。何留金快人快语,假意说道:“‘豹头’刚被乱枪干死了,尸首就丢在聚义厅,即使不为自己,你也要为两娃着想,我劝你还是趁早另做打算。”

本是欺骗之语,没想到犹如点燃火药包,女人说她也不活了,说什么也要看男人一面。何留金恼羞成怒,拦住了女人,两人一边扭打起来,她本不是何留金的对手,可是何留金有些怜香惜玉,只是拉拉扯扯,并没有真动手。

听完肖顺子的述说,李震岳倒是羡慕起“豹头”来,也佩服起眼前这个女人,当即喝断了何留金。女人知道李震岳是个头头,歇斯底里般的哭道:“想好好当个平头百姓当不成,上山当土匪也没活路,这是什么世道?”

李震岳心里突然泛起一丝怜悯之心,转念一想,这或许便是一个突破口。李震岳决定先审问这对苦命鸳鸯,便将翠翠带到了聚义厅,命人将“豹头”搀来。

看见醉作一团烂泥的“豹头”,翠翠知道何留金在做弄她,狠狠地瞪了何留金一眼,赶紧从桌上的瓷壶里倒了一杯水,耐心的捧给男人喂。“豹头”迷着一双醉眼,看见梨花带雨的翠翠,连忙握着她的手说:“翠儿,咱不哭啊。”又结结巴巴的顶着舌头说:“李队长,只要你放了她娘儿三,要杀要剐随你便,我‘豹头’,我‘豹头’他妈的要是哼唧一声都是狗娘养的。”

“你现在哪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不过……”李震岳看了翠翠一眼,说:“你要是将迟黑子的底细交代清楚,我倒是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底细?”豹头想了想,便明白了李震岳想的是什么,但是他心里清楚,一旦李震岳得了黑鹰潭的钱财,则迟黑子朝不保夕,说道:“李队长,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年都是劫富济贫,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再说了,这黑鹰潭陆陆续续的有五六十人,大多数都是逼上‘梁山’的,除了开支用度以外,并无家资。”

“放屁,没干伤天害理的事?仙人坪的王守契是怎么死的?一家人是怎么家破人亡的?还有那个山妮是怎么上黑鹰潭的?”李震岳问。

“要说这些年干的错事,这算一件。当时,大伙儿正在气头上,后来想一想,都有悔意。再说了,王守契并非什么善类,他在仙人坪也没少做坏事。”“豹头”的酒渐渐醒了,嘴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没想到翠翠这时候张口了:“那个山妮也没那么简单,她和她那个瘸子弟弟,里应外合……”

“豹头”心想,迟黑子纵使有千般不是,但他于自己有恩,那年新婚夜,翠翠戳瞎了联保主任一只眼,留下是没有什么活路的,他爹趁黑将他们推出了门,连夜上了黑鹰潭,是迟黑子收留了他们,看他死心塌地的要留黑鹰潭,便对他委以重任,让他管一部分钱粮。江湖之道,义字为先,在这时候怎么能够对迟黑子落井下石呢?不过,翠翠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便想将矛头引向别处,说道:“你可知道害你兄弟的凶手是谁?”

李震岳心里一惊:难道不是郑来武?连忙大声问:“你都知道些什么?快说。”

“豹头”说:“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原来你一直蒙在鼓里。”

李震岳急吼道:“你少给老子卖关子!”

“山妮那个瘸子弟弟,现在就在黄沙街卖烧饼,他姐弟俩一直谋划着借你们手灭了我们,或者是借我们手灭了你们,最好两败俱伤。” “豹头”说。

“这次我们来黑鹰潭,可跟他没关系。”李震岳踢了“豹头”一脚,吼道:“快说,是谁害死了我三弟?”

“豹头”没有着急回答,冷笑道:“没关系?没有他,你们怎么能找到后山的小路?”顿了顿,又说:“勒死你兄弟的,就是王瘸子,他本想嫁祸给裘满壮,让你们自相残杀,没想到你那么快就……”豹头本想说,没想到李震岳那么快就被撵回家了,顾及到他的脸面,没接着往下说。

“你有什么证据?”李震岳问。

“证据虽然拿不出来,但我看见过王瘸子写给山妮的信。”

李震岳心想,这个王瘸子,还真是小瞧了他。李震岳本就对“豹头”夫妻有一丝怜悯,再加上“豹头”义气为先,宁死不出卖迟黑子,又解开了长久以来萦绕在他心头关于三弟死因之谜,便不再为难他,只让他把众人的底细详细的写了下来。

天大亮的时候,两组审问的陆续来报,审问的情况与“豹头”所述大差不差。李震岳将那些家里情况交代比较清楚,且在保安队有同乡基本能够证明的,要每个人交二十块大洋的保释金便可以放人,可证明情况尚好说,每人交二十块大洋就比较作难,只有几个人凑够了钱,急急忙忙离开了,其他二三十人霎时乱成一窝蜂。李震岳本想借机敲一番竹杠,不想却有意外的收获。迟黑子见大伙儿争相离开,知道人心散了,他藏匿的那点钱财迟早是要败露的,不如顺水推舟,临别之时,让弟兄们念自己的好,便嚷着要见李震岳。

迟黑子还是被捆在那个椅子上抬进了聚义厅,见面就说:“姓李的,只要你能放了我这帮兄弟,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放了你的弟兄?说的轻巧,我几十号弟兄爬了几十里路,折腾了一晚上,你一句话就把人给放了?”李震岳不屑地说:“你当我们躲猫猫闹着玩儿呢。”

“不就是为了点钱吗?你答应放了我这帮弟兄,我迟黑子这些年的积蓄便归你了。”

“好,果然是爽快人,君子一言……”李震岳说。

“驷马难追。”迟黑子斩钉截铁地说。

李震岳给徐成良低声交代了几句话,不一会儿二三十人便千恩万谢的下了山,只剩下原本就截然一身的十余人,没人能够且愿意给他们做保的,另外就是迟黑子、花和尚和豹头,以及他们的眷属。

按照约定,李震岳撬开迟黑子和山妮屋子床底下的石板,找到了一瓮银锞子,十二根金条,还有一只木箱,装有一把青铜剑、一个小铜鼎、若干玉器、瓷器和珍珠玛瑙。众人眼睛都看直了,只知道迟黑子多年前做过贩卖大烟的行当,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厚实的积蓄。为防止人多口杂,李震岳吩咐徐成良和姜柱子,小心看好这间屋子,待晚上再想办法运出黑鹰潭。

徐成良说:“按照李队长给我的说法,刚下山那二三十人,身上也没多少钱了,他们还以为是李队长开恩呢,压根儿就不知道迟黑子还那么仗义。”

“即使他们一个子儿没有,也是要放回家的,总不能全都给弄死?更不能留着继续当土匪。”李震岳说着,又问徐成良:“你刚说啥?迟黑子仗义?要是真仗义,早就把这一瓮银锞子分给他手下那帮弟兄了,还能等到咱们来找?那叫做顺水人情,既然已经知道那些钱财守不住了,就推说买他弟兄们的自由,也太会做人了。”

“还不是让大哥给识破了?”姜柱子说。

正说着,孙大膀带着孟雪峰来了。

“你怎么来了?”李震岳问。

“赶早送付黑炭的闺女过来。”孟雪峰把李震岳拉到一边,悄声问:“付黑炭被人杀了,你知道不知道?”

“付黑炭被杀了?他昨晚子时左右才从这里回家去,怎么就被人给杀了?”李震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是送他闺女到他家时才知道的,”孟雪峰说:“付黑炭他爹多吃了几十年的盐,到底是有经验,昨晚带着儿媳妇儿和孙子回去,没进自家门,直接去了她妹子家。一大早,邻居看见付黑炭窝在院子里,走近一看才知道是让人给害了,刀是从后背捅进去的,没过了前胸,地上那么大一滩血。昨天有人从这里跑了?”

李震岳思忖了一会儿,说:“我们弄死了两个,摔下崖有三个,倒是有一个,也就是他们的师爷一直未能找到。”

“那就对了,肯定是这几个人中的一个干的。”孟雪峰问:“什么时候动身?”

“动身去哪儿?回黄沙镇?”李震岳问。

孟雪峰点点头。李震岳说:“迟黑子一群人没安置好,怎么回去?”

“你不打算把他们带回去交由区公所发落?”

“带回去?你以为孙成器真的会处置迟黑子?”李震岳说:“你想过没有?假如孙成器亲自审问迟黑子,迟黑子说黑鹰潭有大量钱财,全落给我李震岳了,或者有人疏通关节,孙成器将迟黑子放了,这笔帐总会算在我头上,我怎么办?”

听李震岳一番话,孟雪峰心头一惊:与迟黑子算是结了死孽,带他回去,的确会留下无穷的后患,如若孙成器逼要迟黑子的钱财,保安队白忙活一场事小,如果孙成器将迟黑子给放了,大哥会不会落个王守契的下场。他恍然大悟,说:“难怪昨天你们出发不久,孙成器便打发他那个助理到保安队指责我们,说这么大的事,区公所没有人一同前往怎么行?说白了还不是想分一杯羹?”停了片刻,接着问:“你打算怎么安置?”

李震岳没有回答,他抬起胳膊,手掌在自己下巴比划了一下,孟雪峰无声的点了点头。

吃过早饭,李震岳通知队丁,除钱粮统一安排人赶骡马携带之外,其余一应物品,凡是可携带的,个人可随意取用,一个时辰后动身返回。山上顿时炸开了锅。

众人正在忙碌的准备着,二班的薛忠急急忙忙的闯进来。薛忠说话原本就结舌,由于紧张,口吃的更加厉害:“报、报、报告队……队长,不、不、不好了,迟、迟、迟、迟黑……黑子跑、跑了。”

李震岳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指着薛忠大骂:“你们一帮吃草的,连个人都看不住。”说着,一脚将薛忠踹倒在地。这时,孙富田也闯了进来,说明了事情原委:徐成良和姜柱子带着他们守了一晚上,天明后众人听说可以自己取东西带走,什么坛坛罐罐都想抢,便疏于防守。

李震岳问:“跑了几个人?”

“两个,只有迟黑子和花和尚。”孙富田答道。

“这边人来人往的,一定是从后山门跑的,时间不长,应该没跑多远,赶紧去追吧。”孟雪峰说。

“还不赶紧去追?”李震岳一招呼,带着众人向后山门追了出去。

刚走下石崖,就看见何留金和姚金山迎面走了上来,何留金冲李震岳点点头,说:“大哥,迟黑子和‘花和尚’企图逃跑,我俩阻拦不住,就给打死了,尸首就在前面。”说着,指了指身后的小路。

李震岳怒斥:“怎么能给人打死呢?这回去怎么交差?”

姚金山无奈地说:“要是不打死他俩,这会儿估计早就钻林子了,哪还能追得上?既然已打死了,你治我们的罪吧!”

李震岳恶狠狠地瞪了薛忠和孙富田一眼,说:“要治罪先治他们的罪,你们打死他俩匪首,总比放虎归山强吧?”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李震岳招呼众人准备下山。剩余的匪众都遣散了,只留下“豹头”和翠翠带着他们的孩子一并返回保安队,“豹头”给李震岳说,他以后就用回本名胡香江,但胡家坡是回不了了,愿意随李震岳去保安队。

李震岳留下了四头骡子给徐成良和姜柱子,要他们在人撤离后一把火烧了黑鹰潭。

队伍进黄沙街的时候,孙成器带着镇上的头脸人物早已出街迎接了,他们在庆禧酒楼摆好了酒席,欢迎李震岳得胜而归。

孙成器将队伍从头至尾扫了一遍,说:“队伍交给李队长带,简直脱胎换骨,孙某可高枕无忧了。”

“多谢区长大人信任与栽培,今日之功全仗区长大人运筹帷幄,震岳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一旁也有人附和着说孙区长知人善任,管治有方,才有今日的剿匪成功。孙成器哈哈大笑,向众人拱手道:“多谢众位抬爱,恕孙某不敢苟同。今日成绩乃李队长携保安队众弟兄奋勇苦战方才取得,孙某无半点功劳可言。”众人又称赞孙区长人品官德至上,不与百姓争利,不与属下抢功劳。这些话让孙成器如沐春风,满面红光的孙成器拉起李震岳的胳膊,走向庆禧酒楼。李震岳悄声向孟雪峰吩咐:“挑选一匹好马,包两百大洋送区长大人府上。”声音不高不低,恰好传到了孙成器的耳朵里。

回到保安队的时候,李震岳早已烂醉如泥,姜柱子告诉他,杨可望回来了,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他,便骑着新缴的一匹棕马回拒马川去了。李震岳一听便急了,挣扎着起身要回拒马川找杨可望,姜柱子拦不住,找来孟雪峰好说歹说,总算拦住了,却不知李震岳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给老子把王瘸子绑来,老子要弄死他。”这时再也没有人敢阻拦,孟雪峰连忙找徐成良安排人去抓王瘸子。

去抓王瘸子的人敲了很久的门,烧饼铺里也没人应答,最后破门而入,发现王瘸子翻着白眼口吐白沫躺在炕上,枕边放着一只空碗,早已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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