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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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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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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漫漫》连载

第三十一章 换帅

镇公所换了新镇长,孟雪儿又搬回了保安队原来的屋子。冯世宽是跟着吴苓怀一起被换掉的,所不同的是吴苓怀是被省上给换掉的,而冯世宽却是被新来的县长给换掉的。冯世宽想带着孟雪儿走,被孟雪儿拒绝了,从他对待狗蛋和枣花的态度上,孟雪儿断定冯世宽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但她给出的理由是她不愿意离开生她养她的黄沙。

这一切李震岳似乎早有预感,在他年前随冯世宽进城拜会吴苓怀的时候就有所觉察。当时吴苓怀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对他客气了许多,居然还为仙月的事向他致歉,还说什么“华阳终非为官久居之地”云云。

新县长王才贸是重庆派来的,来头大,省上自然很重视,派了两卡车荷枪实弹的军警护他上任。军警在华阳县喧喧嚷嚷住了几天,也曾到过附近的几个乡镇,清一色的绿头盔、黑皮靴和三八大盖,令保警团自惭形秽。

由于背后有靠山,新县长根本不将杜振海和王去圣放在眼里,他刚上任,便迫不及待地推行“新县制”,自己不仅要当县长,还兼任田赋粮食管理处处长、军法官、司法主任审判官、国民兵团团长等名目繁多的官衔,无非是想将大权握在自己手里。

新县长对外宣称,乡人不治乡,保人不治保,籍此将全县二十六个乡镇和一百三十三个保长就地免职,后来打着竞聘上任的幌子,公然卖官鬻爵,一个乡镇长一二十石小麦。

黄沙镇是大镇,镇长莫良致原先在山区的一个镇当镇长,花了二十石小麦买的这个黄沙镇镇长。

张惠民校长说的一点儿没错,一山难容二虎,新县长对县党部书记杜振海的排挤毫不留情,王去圣也见机投向了新县长的门下。杜振海悔不当初,不该给吴苓怀使绊子,迫使他离开华阳县。杜振海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以自己的“老资格”连续向省党部揭发新县长的一举一动,谁想,王去圣早已将杜振海之前做的那些肮脏事儿报告给了新县长。王才贸指使人满街贴布告揭露杜振海的恶行,县城很快发起了一场驱杜运动,杜振海没脸再待在华阳县,急忙向省党部请辞,不待批复,便带着一家老小灰溜溜的离开了华阳县。

立春没多久,徐成良带着队伍回来了,王才贸斗走了杜振海,徐成良这根“拐棍”可以丢了,便打发他们回了黄沙镇。

整整一春,天上没有掉下一滴雨,稻田里裂开指头粗的缝,地里的麦苗干巴巴的,叶尖儿发卷枯黄,农民们成天望着天发愁。地里没墒,番麦、大豆都下不了种。川里坪地离河近,成群的人从河里挑水保苗,山地和塬地的人们一筹莫展,恨不能将自己一头扎进地里替庄稼受罪。

这是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往年这时候,榆钱儿、柳牙儿和野菜稍稍能够缓解饥饿,今年的柳条儿刚冒出芽来,就被早起的人们捋个精光,沿路出现了许多破衣烂衫乞讨的人。花了二十石粮换来的这个镇长,莫良致被人们私下里称为“二十石”。二十石刚到任却碰上了这个年景,眼看捐官的成本捞不回,气得七窍冒烟。不久,他便将目光锁定了对面的朱家粮油店。

他托人给朱掌柜带话,镇公所有心赈灾,苦于无炊,让朱掌柜行善举,捐出义粮“救济灾民”。朱老板本是个出了名的“铁公鸡”,心眼儿也多,他早就看出了二十石的心思,自己干脆在街口支起了一口大锅,每天早晚各熬一锅稀溜溜的米汤来行施。行乞的人都念朱掌柜的好,还编出了一条顺口溜到处传唱,可是,奇怪的事接连发生,先是存放杂粮的一间仓房失了火,好在保安队离得近,一帮人帮着把火灭了,还没弄清火是咋来的,又差点酿出另一个事端来的。

一天,不知从哪里突然多出了百十个行乞的人,粥场显得拥挤不堪。打米汤时,后面的人怕打不到,拼命往前挤,前面人招架不住,有两个人被挤得掉进了锅里。一锅米汤自然是毁了,还差点弄出人命。朱掌柜吓得不轻,张惠民校长劝他说,自古灾年都是官府开粥场,你这样做将致镇公所于何地?朱掌柜如梦初醒,但他还是不愿让二十石渔利,索性关了粥场。

保安队的日子也不好过,徐成良带着人回来后,又多了十几张嘴,老杨头对着一口口露出底来的米面缸唉声叹气,好在这么多年与粮油店为临,朱掌柜虽然吝啬但他并不糊涂,知道保安队之于粮油店的意义,李震岳用相对比较公道的价格从他那里赊了些米面勉强支撑。

这天一大早,天还黑咕隆咚的,朱掌柜带着店里的伙计阿旺起了个大早,他们要去望阳川蒋家河收购蒋财主家的余粮。阿旺在门外的大街上套好牛车,打着灯笼喊朱掌柜起身。朱掌柜刚走上街,一眼就看到了墙角的一张麻布包,寻思昨儿夜里忘了收回店里,他边骂着阿旺边去捡拾那张麻布包。扯了一下,着实吓得不轻,下面居然躺着一个人。朱掌柜吩咐阿旺提来灯笼,俯身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儿,十五六岁的模样。朱掌柜轻轻喊了两声,女孩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用手去摸女孩儿的鼻息,差点跌坐在地上——女孩儿浑身冰冷,早已没了气。女孩面部浮肿,想必是昨夜里饿死在这里的。朱掌柜想,大清早要出门却遇到这事,多晦气。他看街上无人,赶紧让阿旺抬起尸体放上牛车,打算拉出街去丢掉,待家人去认领,反正这年头饿死个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阿旺也就十六七岁,哪里经历过这种事儿,早已吓得丢了魂儿,抬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将女孩儿尸体抬上牛车。就在这时,对面镇公所的门开了,二十石带着两人走了出来,径直朝朱掌柜这边走来。朱掌柜心里一惊,阿旺也吓得直哆嗦,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燃了起来。朱掌柜故作镇静,骂道:“小兔崽子,成天慌慌张张的,有狼在后面撵你?”说着,从地上捡起灯笼,吹灭了已经燃出一个大洞的灯罩上面的火。

二十石来到牛车跟前,看了看牛车上的女孩儿尸体,又死死的盯着朱掌柜和阿旺。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朱掌柜心头。

“这是干啥?要弃尸灭迹啊?”二十石瞪着鹰隼一样的眼睛问。

“好我的镇长哩,可不敢这么说。”朱掌柜连忙解释,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二十石哪听得进去朱掌柜的话,旁边的两人跟着帮腔:“既然不是弃尸灭迹,干嘛不报官?还要将尸首往牛车上放?”

朱掌柜百口莫辩,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阿旺身上,指着他对二十石说:“镇长大人,这是个误会,不信您问问他。”这时的阿旺结结巴巴,哪能说出一句话。

二十石声称要分头审讯,将阿旺带回镇公所,留下一人盯着朱掌柜。朱掌柜心神不宁的等了约半个钟头,天渐渐亮了,这期间他反复地和镇公所那人叙说经过,可对方一直无动于衷。另一人走了过来,开口便说:“你的伙计全招了,女孩来你店里行乞,他见四下无人起了歹心,强奸不成就把人给掐死了。”

朱掌柜脑袋嗡的一下感到天旋地转,这阿旺向来老实本分,怎么会干这等下作的事儿?再说了,这孩子一直和自己在店里,店也在当街上,人来人往的,他纵然有天大的胆,也断不可做出这种事。朱掌柜当机要求见见阿旺,那人说伙计是重要嫌犯,不宜见人,还说让朱掌柜先预备上好棺材,将女孩入敛,待县上派警员来查。

镇公所的人走后,朱掌柜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一口接一口吧嗒吧嗒地吸着烟锅。眼看着天已大亮,他立即想起了李震岳。

李震岳听闻此事,虽觉得蹊跷,但一时也猜不透问题出在哪儿,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莫良致和李震岳有过几面之缘,他来黄沙镇以后,李震岳曾去拜会过两回,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并没有推心置腹的深交。李震岳拉着朱掌柜去黄沙小学找张校长,张校长是读书人,当官的对读书人总是尊敬的,尽管有时候只是摆摆姿态而已。路过朱家粮油店门口时,牛车周围围了一群人,他们看见朱掌柜,都指指点点的,朱掌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人群让出一条道,李震岳就近看了一下尸体,便匆匆离开了,朱掌柜紧紧的跟在身后。

张校长听了两人的叙述,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他答应出面帮说和说和。临出门,张校长说:“破财消灾,破财消灾啊。”

二十石对张校长算是客气的,但他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徇私枉法?张校长微微一笑,说:“素闻莫镇长是个严谨之人,做官刚正,但刚刚走马上任,辖地就曝出命案,对镇长的官声会有影响。更何况究竟是命案还是因饥饿致死?尚待核查?”

二十石斜着眼说:“那个叫阿旺的伙计亲口交代了,难道有假?”

张校长说:“鄙人不是那个意思。不管是命案还是饿死,传出去终归不是好事,您看这天天晴天大日头的,照这样下去不知还会弄出多少条人命来。”见二十石神态有所缓和,张校长接着说:“况且朱掌柜已答应捐出粮油供镇公所赈灾。”

二十石突然双睛放光,看着张校长,伸出了两根手指头,说:“这个数,不能少。”张校长似乎不经意地说:“这大灾年的,饿死个人也不为奇。几年前黄河决口,那不知死了多少人。我那年从潼关回来,看到成千上万的难民涌进潼关。”说着不仅叹了口气,说:“唉,杀人的年景啊。”

由张校长做保,阿旺跟着他回了粮油店。牛车被拉到了巷子避人的地方,朱掌柜正和李震岳焦急的等着消息,见阿旺回来了,连忙问情况如何,阿旺扑通跪下来,磕着头说:“掌柜的,为了活命,我不得不照着莫镇长说的说呀。”

朱掌柜抄起柜台上的鸡毛掸子,朝着阿旺的脸上就是两下,登时,两条血印冒了出来。他边打边骂:“你个狗杂种,这是自寻死路。”

阿旺以为朱掌柜在说那件事,哭着说:“天地良心,我真没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儿啊。”

朱掌柜似乎更来气了,骂道:“下作东西,没干?没干你全都承认了?”说着,扬起鸡毛掸子的手眼看又要落下,被张惠民校长拦了下来,张校长说:“算了,娃嘛,没经过事儿,咱还是说正事儿吧。”他冲门外撇撇手,阿旺战战兢兢的出去了。

张校长将和二十石交谈的经过说了一遍,谁知朱掌柜听说要他出二十石粮食给镇公所赈灾,当即不干了:“他妈的二十石,这是要我的命,不称称我整个人值不值这个数,要有二十石,我也换个镇长当当,哪受这般鸟气?”

其实,从朱掌柜刚才打阿旺的事上,张校长早已预料到他会来这一手。张校长点燃烟锅,缓缓说道:“咱都是老相识了,啥话也不藏着掖着了。今日这事,那姓莫的早就有盘算过,你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啊。”

李震岳道:“你想,人家花了大价钱弄到这个镇长,不将本儿捞回来能成?眼前这情形,整个黄沙镇恐怕只有你朱掌柜能拿出这么多粮食了。”

朱掌柜余怒未消,说:“这龟孙狮子大张口嘛,我这半辈子让他一口吞光了,简直是要我的命。”

“你的命值几个钱?”张校长说:“这天道死个人就像死只鸡一样,自己若不想方设法的活着,还指望谁能给你生路?”见朱掌柜叹着粗气不再说话,张校长说:“人家敢放阿旺回来,不是看在我这张老脸上,人家巴不得阿旺溜走呢,到时候搂草打兔子,说你窝藏罪犯,别说二十石粮食了,这几间店面也保不齐没有了。”

朱掌柜叹着气:“出二十石粮食,我这粮油店就成了一间空壳子了。”

李震岳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朱掌柜摆了摆手,流着两行泪,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罢了,罢了,这几间粮油店怕是要断在我手里了。”

按照二十石的要求,朱掌柜拉了二十石粮食到镇公所,堆满了镇公所的几间屋子。他让伙计取下朱家粮油店这块他爷爷手里立起来的牌匾,对围观的人嚷叫着:“不干了,不干了,以后关门歇业。”

李震岳拦住了他,问:“你这是做啥?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朱掌柜愤愤地说:“不怕贼偷,怕贼惦记,我算是被惦记上了。”

他准备了一口薄棺材,连漆都没油染,就将那女孩儿敛了进去。停了两天,不见有人来认领,便将她葬在了丰禾塬下的乱坟岗。

二十石果然在镇公所院外开起了粥场,不过喝了镇公所粥的人都说,那粥稀的能照出人影。即便如此,那粥场没开几天就关闭了,说是粮食吃完了。何老拐却说,他亲眼看见一天夜里从镇公所鱼贯走出了十几辆装着满满当当麻袋的骡车,一路出了北门,消失在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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