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投降的那个冬天,陆续听到被拉了壮丁的人逃跑回来的消息。翠翠给李震岳生了一个儿子,孩子还没满月,胡香江却突然回到了黄沙镇。与当年不辞而别的负气出行相比,胡香江回来后,变得愈加沉默寡言,他坐在李震岳对面一个劲地抽烟。李震岳也心乱如麻,更不知该如何叙述这些年的事儿。胡香江说,他断断续续向黄沙镇寄过三四封信,一封回信也没收到。李震岳疑惑的看着他,不知他的信是寄给谁的,是给翠翠的还是给自己的?反正自己一封信也没有收到,也没听翠翠提起过这件事,他们都以为胡香江早已不在人世,否则,即便李震岳一厢情愿,翠翠很可能难以走出这一步,不过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木已成舟,只有正视与面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到深夜,李震岳终于鼓起勇气提起了最不愿意涉及却又不得不面对的话题。李震岳说:“这事儿还要看翠儿的意思,她要是想和你过,我宁愿当一辈子光棍也绝不拦着。”很显然,李震岳的话只说了半句,还有后半句没有说出口,但胡香江听得懂,他啥话都没说,算是认可了吧。
第二天一早,李震岳忐忑不安的回到李家湾。一晚上没有睡觉,一圈黑眼睛框,眼睛里布满血丝。进屋的时候,孟雪儿刚将早饭端上炕桌,她见兄长冲他笑的极不自然,知是有事和嫂子商量,便悄悄退出了屋。
李震岳看了看正在睡觉的儿子,肥嘟嘟的脸上两个浅浅的肉窝,李家人特征的眉骨高高耸立,李震岳忍不住俯身下去,闻到了一股乳味儿。他怕惊着孩子,又起身坐回炕脚地的杌子上抽起了烟。他说自己回来时吃过了,让翠儿赶紧吃饭。翠翠看他那副哀愁的模样,哪里吃得下饭,说:“你有啥事就说出来,一起想想办法,别憋在心里。”李震岳往门口看了看,灶间传来碗盆轻微相撞的声音,孟雪儿正在灶间忙活。李震岳吸了口烟,却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欲言又止的样子。翠翠知道出了大事,连忙说:“雪儿是自家人,也没啥好回避的。”听了翠翠的话,孟雪儿知道兄长有话不好当着自己的面说,正欲出去,却听到里间传来兄长低沉的声音:“香江回来了。”
孟雪儿迈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她听的不是那么真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香江,嫂子的前夫,不是死在战场上了吗?空气如凝固了一般,里屋也没有任何声音。胡香江回来了,兄长和翠翠的日子可怎么过?孟雪儿心中盘旋着多种答案。
“哇”的一声,冬宝的哭声打破了这种宁静。翠翠“嗷嗷”地拍着冬宝像是给他喂奶。半晌,翠翠终于张口说话了:“我本是死过的人了,是你让我起死回生,如今又有了冬宝┅┅”说这话时,翠翠好像是在啜泣。她是一个将贞洁看得比命还重的女人,为此还戳瞎了马瞎子的一只眼,不惜上山为匪。但造化弄人,先是李震岳在醉酒之后要了她的身子,后又在喝酒之后被国民党上尉┅┅第一次因平安平乐兄妹还小,这是支撑她活下来的理由,第二次李震岳风光大娶,圆了她的脸面,她说的起死回生应指的就是这事。
除了进屋不久的那句话之外,至始至终李震岳再没插一句话。翠翠说:“香江哥是个好人,怎奈我跟他缘浅,终是走不到头,更何况平安是在我手上弄丢的,我是没法再面对他。”
李震岳终于张口说话了:“都是我对不住他,与你不相干。我也知道他是个好人,可人都没有前后眼,哪知道他还在世?”顿了顿,又听李震岳说:“你说的话,我全明白,惟今之计恐怕得让他有个完整的家。”
没听清翠翠说了句什么话,只听李震岳说:“这倒是个好相,不知他俩啥意见。”语气中带有几分惊喜。
翠翠说:“不管啥意见,回回络络总是一家人。那边你去说,雪儿这边我来说。”孟雪儿一开始没太明白啥事竟然把自己也扯上了,待她弄明白之后心突然砰砰直跳。她遗传了母亲身上的某些特质,敢爱敢恨,纵是不为世俗所容,也不太愿意委屈了自己。她早已知晓胡香江的为人,恨不得当即便告诉兄嫂她的答案。
胡香江最终还是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毕竟当初不辞而别,几年间又音信全无,换做谁或许都是和翠翠一样,最终都会是这样的结局,更何况翠翠是在自己离开多年之后,最近这一年多才和李震岳结合的。胡香江选择了谅解。
局势越发变得迷离起来,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了多支游击队,他们不时袭击地方的乡镇,还有一些联保组织,引来了国民党军队和王去圣警保团的疯狂反扑。国民党军队从西边和北边压来,他们和王去圣里应外合,却往往摸不清游击队的底细,一次次扑空,他们总是将气撒在老百姓头上,所到之处烧房毁屋,抢夺牲口,老百姓躲国民党军队比土匪还要惊慌。
李震岳一时不知所措,县政府发的匪情通报,他也看过,情况说得厉害加怕怕,要各镇保安队“严防死守,不得松懈”,“就地歼灭,不得贻误战机”。可现实中他根本不知道游击队在哪儿,更不愿意当那只“出头鸟”。在一次闲聊中,张惠民校长意味深长地说:“抢地盘,争江山,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张校长没说谁和谁抢地盘,谁和谁争江山,只是叹息道:“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李震岳再问,他却三缄其口,只是劝说李震岳于乱世中不仅要学会随波逐流,更要学会明哲保身。
得知孟雪峰回到了华阳县的消息是七月下旬的事。冬宝刚学会坐,翠翠在院子里铺了两张席子,又在席子上铺了帆布,平乐带着冬宝在帆布上玩乐。夏天蚊虫多,翠翠燃了一堆艾草,又拿着一把蒲扇给他们扇凉赶着蚊子,李震岳在一边支着桌子和长工正娃喝茶聊天。天空繁星点点,翠翠给平乐讲起了牛郎织女的故事。李震岳的故事和她有不同版本,紧要处不忘记和翠翠争论两声。
正娃突然说:“好像有人敲门。”他们侧耳听了一阵,没有什么响动,只是听到西院的狗叫了两声,东院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
“听岔了,哪有什么人?”李震岳说。
过了一小会儿,正娃站起来说:“有人敲门,这回听真切了。”平乐跟着说:“是有人敲门。”正娃往前院走,李震岳也跟了出去。
正娃随手摸了一根担柱,走进楼门洞,问道:“谁?”
“李震岳在家不?”来人没有正面回答,声音有些耳熟。
听到找自己,李震岳问:“你是谁?”
“哥,是我,雪峰。”
李震岳连忙吩咐正娃开门。打开门,一个人侧身进来,正是雪峰。
孟雪峰说他回来有快一个月了,革命形势发展很快,他实在是抽不开身,最近剑拔弩张,眼看大战在即,他担心兄长站错了队,故而不惜走上几十里夜路前来相见。
“你们是不是要和蒋介石争天下?”在张校长那里得不到的答案,李震岳想让孟雪峰给他解答。
“不是我们想要和蒋介石争天下,是他蒋介石想要搞独裁。”雪峰将日本投降以来国内发生的大事讲了一遍,重庆谈判、争夺胜利果实,调兵遣将围攻解放区制造摩擦,有些事李震岳听过,有些事没听过。孟雪峰滔滔不绝地讲,李震岳全神贯注地听,他感到既新鲜又惊险。
孟雪峰看了看表,凌晨一点多了,他说自己要眯一会儿,夏天天亮得早,四点钟就要起来赶路。说着,头歪着靠在炕头墙上闭上了眼睛。李震岳说躺平了睡舒展,孟雪峰说那样容易睡过了头。不一会儿就想起了鼾声。
李震岳仔细的端详着弟弟,他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白面书生,眼前的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浅浅的皱纹,显得愈加深沉、坚毅。
李震岳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想问弟弟,但看他疲惫的样子却不忍心吵醒他。
鸡叫三遍的时候李震岳便醒了过来,他有许多谜底需要从弟弟身上解开,他学着孟雪峰的样子靠在炕头,为的也使自己不睡那么死,好像他一觉醒来弟弟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孟雪峰歪倒在一边的身体稍稍正了一下,鼾声也止住了,他眯着眼睛问:“几点钟了?”“鸡叫三遍了。”李震岳赶紧问:“你说你们能打得过蒋介石吗?”这也是他憋了一夜的问题。孟雪峰突然睁开眼盯着他,稍倾,徐徐说道:“能,一定能,胜利必将属于人民。”李震岳嘴嗫动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却被孟雪峰打断了:“哥,你真应该走出去看一看,自古争天下,争的就是人心向背。蒋介石是大官僚大资本家的代表,他们能有多少人?全中国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有多少人?他们能比得过?再说了┅┅”孟雪峰看见隔墙的架板上有两个馍,拿过一个,嚼了起来,边嚼边说:“抗日战争前他和我们打了十年仗,那时候我们还很弱小,他们也没有把我们吃掉,抗战八年我们武装了多少群众,现在,他们想把我们消灭简直是痴心妄想。”
孟雪峰提起了抗战之前的事,李震岳心里一阵紧张,他又想起了二十年前跟高县长在北岭“剿匪”的事,不过这种记忆一扫而过。
“也就是说,抗战这几年你们悄悄地壮大了自己?”李震岳问。
孟雪峰嚼馍的动作慢了下来,显然,他对李震岳的问题产生了警觉,他明白兄长“悄悄地”三个字的意味。想了片刻,他说:“你这话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俗话说,刀在石上磨越磨越亮镗。这些年,我们的队伍天天和小日本鬼子打仗,还要时刻提防国民党反动派背后插刀,早就磨出来了,成了一把闪闪发亮的利刃。再说了,我们吸收许许多多的老百姓进来,壮大了我们的队伍,为的就是不当亡国奴,赶跑侵略者,咋就成了蒋介石的眼中钉,肉中刺。就拿皖南事变来说,当时抗日局势那么紧张,他蒋介石怎么能干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向新四军举起屠刀?要知道新四军也是抗日力量啊!”
李震岳一直对孟雪峰他们的动机和力量持怀疑态度,听孟雪峰这么说,一时挑不出理来,便点起烟吧嗒吧嗒抽起来。孟雪峰看了看表,赶紧起身穿鞋,说时间不早了,该出发了。临出门,他反复告诫兄长一定要认清形势,不要与人民为敌,不要逆历史潮流而上。见李震岳只是点头并不言语,孟雪峰恳切地说:“即使你现在还拿不定主意也不要紧,但一定不要上了黑光柄和王去圣的贼船,和反动派、和人民的公敌捆绑在了一起”。
其实,李震岳对弟弟的话并非无动于衷,他早已看清了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张校长说过,从民国初到现在,华阳县光县长都换了近三十个,哪个不是扒老百姓一层皮就走了?说到这儿的时候,李震岳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吴苓怀,他虽没像其他几任县长那样对百姓层层盘剥,却制止不了杜振海和王去圣的为非作歹。后面的几位县长就像割麦一样,一年一茬,上一任田县长简直比之前的王才茂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人偷偷给县府大门上贴过一副对联:早走一天天开眼,迟去一日地无皮,横额为“民之继母”,任上不到一年便灰溜溜地离开了。还有,李震岳对国民党军队有着切肤之恨,从内心深处他并不希望蒋介石能赢,但他始终怀疑孟雪峰他们的实力,认为他们小打小闹还可以,国民党真正认真起来,恐怕绝非敌手。听了弟弟说他们的队伍在抗战中壮大的事,李震岳心虽喜,但还是将信将疑。
没多久,李震岳的疑虑就加深了。国民党的两个团和王去圣的警保团共两千多人,连续打败了多支游击队。李震岳亲眼看见一位被俘的游击队长,被铡刀铡了头,将头颅挂在北门上。那几天,北门上的老鸹,比夏天的蝇子还要多,人们南来北往都绕开北门。李震岳为孟雪峰担忧了很长时间,直到听到他安然无恙,已经被派往南边的秦山县的消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孟雪峰说的一点不假,他们的队伍确确实实壮大了。第二年秋天,长长的队伍经黄沙镇往庾河川方向而去,有的是从东寺区方向沿双河过来,经铁牛川南来的,有的是从柳木区、箭岭区方向,经望阳川过来的,他们身穿统一的灰布制服,扎腰带,缠绑腿,行色匆匆,在黄沙镇没有过多停留,只是在路边稍稍休息了一下便启程了。一些伙夫模样的人曾去斗行买粮,说话和气,公买公卖。他们还去烧酒铺买烧酒,说是替伤员消毒。
一开始,像过其他队伍一样,老百姓早已远远的躲开了,只有几个胆大的半大小子在街巷里探出半个脑袋数数,数着数着就迷糊了,相互指责对方数错了。队伍里的人非但不赶他们走,有的还给他们扔几颗糖果,引来一阵哄抢。后来,街上看热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纷纷评论这些队伍和以往的队伍不是一家的,从衣着到行为都不一样,最主要的就是老百姓见了不害怕,镇上除了镇长胡凤南闻风潜逃外,没一人逃走,即便如此,队伍里没一人踏进镇公所的院子。
队伍走后一连几天,有关这几支队伍的任何一个细节都成了热门话题,人们会对着墙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的标语评头论足,有人说打倒哪行啊?非得踩死,要不然反动派爬起来还要害人。有的说全中国有多少反动派呀,打得完么?话一出口就引来周遭人的指责——你怎么向着反动派说话呢?人们并不知道反动派到底是啥,总之,一切坏的东西吧。那人当然不服气,于是争论了起来,不知谁说了一句,不知道这个镇长胡凤南是不是反动派?人群当中轰然大笑,说,是,肯定是,怎么能不是呢?他那肥头大耳的样子一定是反动派。
这些标语李震岳也一一看过,镇长胡凤南让大家把各自墙上的字铲除,这次大家不约而同地做做样子,还是留有深深的印记。李震岳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队伍,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下真要“变天”了。
收到王明英的信,李震岳颇感意外。王明英在信上说,铁牛河畔一别,匆匆十年已逝。前段时间带队经过黄沙镇,很想拜见李震岳,但由于斗争情势复杂,为避免给李震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而没有登门拜访。王明英在信上还询问了队伍执行纪律的情况,他说,一来群众纪律是他们队伍的一贯要求和作风,二来黄沙是他的桑梓之地,自当做到秋毫无犯。此时,李震岳才知道王明英已改投共产党的队伍,前一阵过黄沙的队伍里就有他。
信上还说他现今和孟雪峰在一起战斗,方知孟雪峰为李震岳胞弟,他也从孟雪峰处得知李震岳有革命倾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末尾,王明英又讲了革命必将成功,人民必将胜利的道理,劝李震岳在历史潮流面前万勿裹足不前,但也要积极应对敌我犬牙交错的局势,还有什么保重自身就是保存革命火种云云。
李震岳将信反复读了几遍,赶紧付之以炬,生恐留下什么把柄。他早就听胡凤南给人说,他李震岳要是不通敌,共党过路的队伍怎么能放过他?
李震岳不得不认真对待选边站队的问题,按共产党的说法,他属于“反动派的走狗”,但他却和黄征、孟雪峰等人关系密切。他手上沾有革命者的鲜血,但也坏过政府的事,替百姓除过恶。眼看孟雪峰、王明英他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但是县警保团的力量依旧强大,听说有的地方来来回回几易其手,今天共产党的队伍打了下来,过几天国民党的队伍又卷土重来,再过几天又被共产党的队伍赶跑了,每一次,国民党的队伍回来以后,必定有不少人头落地。
思来想去,李震岳还是瞻前顾后,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黄沙镇却发生了一件大事,镇长胡凤南让人给杀了。
胡凤南有两大爱好,一是喜抽大烟,二是喜好女人。他来黄沙镇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下面住上一两天,各保自然会大烟和女人供着。这段时间国民党要急着打内战,壮丁任务又多了起来,就连已经被拉过一回壮丁,有幸从抗日前线上活着回来的老兵,有的也再次被拉了壮丁。为了拉丁任务,胡凤南下乡变得频繁起来。鸟死在食儿上,鱼死在饵儿上,胡凤南死在了蒋财主家的炕头上。那天,胡凤南带着十来个保安队的队丁去了望阳川,夜里宿在蒋河村的蒋财主家,他早就相中了蒋家佃户孟放的媳妇。胡凤南搂草打兔子,抓了孟放的壮丁,以此相要挟,孟放媳妇儿乖乖地去了蒋财主家伺候胡凤南,据一同前往的孙富田说,当晚他们被安置在厦屋里喝酒,门口还安排了两人巡逻,可没有听到一点儿动静。
武工队的人是半夜时分从屋顶溜下去的,他们摸进了胡凤南的房间,控制了胡凤南,让他喊门外巡逻的两人进屋,顺势下了他们的枪,然后大摇大摆地出了堂屋,缴获了队丁的枪。队丁们一个个吓得面如死灰,跪地求饶,武工队的人并不滥杀,只是当场宣布了胡凤南的罪状,像宰一头肥猪一样将他给宰了。
这是一件大事,气急败坏的县长黑光柄派耿富贵来黄沙处理此事。耿富贵是一位开明绅士,两年前县长王才茂怀疑他有“通共”嫌疑,故意将他选作“戡乱建国委员会”主任委员,负责“戡乱”事宜,耿富贵筹集了部分资金,以“堪乱建国费”的名义造册上报予以应付,多次受到区专署专员的严厉斥责仍不为所动。上次因黄沙镇过王明英队伍的事,胡凤南曾向县长黑光柄告过李震岳的恶状。耿富贵是本县人,他对李震岳的情况有些了解,他对黑县长说,民国十七年,李震岳跟着高县长进北山剿过匪,手上沾着暴动者的血呢,才打消了黑光柄的疑虑。后来,区专署专员来华阳当众训斥耿富贵与游击队暗通款曲沆瀣一气,声称要将他严惩法办。耿富贵无奈,只得辞职,却得不到批准,为此,他还负气出走省城半载,刚回来没多久就被安排处理胡凤南善后的事。县政府的一帮官员都知道是武工队干的,纷纷叫嚣着对武工队进行“严厉打击”,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亲赴黄沙镇处理此事,推来推去,又推到了耿富贵这个“勘乱主任”头上。
耿富贵通过一番“调查”,推翻了保长等人“孟放他爹给武工队送信”的结论,指着保长的鼻子大骂,说他恶人先告状,分明是他怕武工队将来打过来与他不利便暗中串联,目的是向武工队讨好,吓得保长当场瘫软在地,尿湿了一片裤裆。后来,村里的几家财主共同替保长做保才作罢。不过,耿富贵说胡镇长是在蒋河村出的事,善后抚恤的全部费用得由蒋财主和保长承担。
本是一件难场事,耿富贵却一石三鸟,让李震岳钦佩不已。这次黄沙之行,耿富贵还顺道去了东边的柳木区和箭岭区,那可是武工队活动频繁的区域。李震岳曾劝他不要以身犯险,耿富贵却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从东边回来以后,耿富贵心情似乎分外欢畅。由于旧相识,李震岳留他吃饭。他和李震岳聊了很多,他突然问李震岳:“倘若武工队打过来,李队长将怎样应对?”
以前黄掌柜和雪峰也曾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也是长期困扰他的“心病”。李震岳认真端详着耿富贵,不知他是何意,试探着问:“耿主任有何见教?”
耿富贵哈哈大笑:“见教谈不上,谁还不得为自己留条后路?有道是凡事不做绝。”随后他指着桌上盘子里的锅盔说:“这好比就是整个中国,有四万万人,国民党只想将锅盔就切那么几角,少数部分人能分得一角,而共产党提倡将锅盔掰成碎块,人均有份,你说,孰优熟劣啊?”耿富贵似乎对自己这个比喻很满意,又笑了起来。李震岳想了想,还是不敢贸然下结论?耿富贵鼓励他说:“说嘛,想啥说啥,全当取一乐子。”
李震岳说:“整个中国的事我没想过,就拿咱华阳县来说,如果我是警保团王团长,家里有钱有地,手上有权有枪,我当然想少切几刀,这样就可以分大块,如果我是去年被饿死的张金尴,我当然希望揉碎了分。”
“你的意思是当权的富人支持国民党,穷人会支持共产党?”
李震岳知道耿富贵出身富裕家庭,本人也开过实业,又是“戡乱主任”,不折不扣当权的富人,不好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耿富贵却不依不饶:“那你说这天下天底下到底是富人多还是穷人多?”
“当然是穷人多。富人就好比漂在水上的几滴油花,总是少的。”李震岳不加思索地回答。
“这就对咯,”耿富贵说:“李队长是个明白人,要好自为之啊。”
县政府没给黄沙镇派新镇长,任命李震岳为副镇长,署理镇长之职。李震岳知道,这与耿富贵不无关系。他有一种感觉,耿富贵与武工队之间“暗度陈仓”。他想,耿富贵这个“戡乱主任”,据说还是“国大代表”,在南京接受过蒋介石的接见,如果连他都倒向武工队这边的话,看来国民党真要完了。
八月份的时候,两个年轻人途经黄沙镇时,替耿主任给李震岳捎来一封信,然后行色匆匆地往望阳川方向而去。信很短,是一首诗:
旭日出东海,鲲鹏伴云飞。
豪杰本无他,时势谙于心。
诗用小楷字写就,笔锋苍劲,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出于耿富贵的手,他是华阳有名的书法家。耿富贵清楚地表达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意思,这让李震岳受宠若惊——华阳县大名鼎鼎的人物,竟会对他这样一个小辈如此用心点拨?但笔迹却无可辩驳。
两个年轻人返回的时候,被李震岳拦了下来,李震岳想搞清楚他们此行的目的。个高一点儿的显得很谨慎,另一个是个“自来熟”,说起话来毫不设防,却不时因受到高个儿的提醒而打断。
李震岳指着高个儿的年轻人问“自来熟”:“这位老兄是你的上级?”
“自来熟”不以为然地扫了同伴一眼,说:“确切地说我们俩是同窗。”
李震岳心里有数,嘴上却说:“我还以为┅┅”他话虽没有说完,“自来熟”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为了较劲,说话故意肆无忌惮起来,不出意料又一次被同伴制止,但他却不为所动,说:“来的时候,耿先生说过,李队长是有革命倾向的,是争取的对象。要不然他为何偏偏给李队长捎来一封书信呢?”说罢,不顾同伴的劝解,将耿先生派他们联系武工队的事和盘托出,气得同伴拂袖而去。
李震岳窃喜。虽无深交,耿先生却能给自己这么高的信任与评价,但他打心底不喜欢“自来熟”这种说话嘴上不把门的人。当前县政府和警保团的势力依旧强大,这些事传出去是要死人的,李震岳决定给“自来熟”一点教训,突然变脸说:“耿主任堂堂‘戡乱主任’,怎会和‘逆匪’联系?你不仅对他进行污蔑,还私下和武工队勾连,是何居心?”
“自来熟”一个激灵,嗖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李队长,我说的都是实情啊,咱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谁在和你开玩笑?”李震岳怒斥道:“信不信我这就将你扭送到警保团王团长那儿,看他不剥了你的皮,还少不了奖励我钱呢。”
“自来熟”一听傻眼了,连忙向李震岳求情,就差跪下来了。李震岳眼看自己的目的达到,又是对他一阵训斥,说要是他敢到处胡说八道,定将告知耿先生。
李震岳原本一个善意之举,差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过错。几天以后,高个儿一个人来到黄沙,见了李震岳便问:“耿先生上次写给你的信呢?”
李震岳从口袋里取出揉得皱巴巴的纸交给他,不解的问:“咋就你一个人来?”
高个儿没好气的说:“你还盼谁来?”说着,打开纸看了一眼,便将纸揉作一团,塞进嘴巴里嚼了起来,顿时满嘴乌黑。
李震岳问:“你这是做啥?”
高个儿冷冷地说:“亏耿先生将你当成好人,给你指条正道,你却不走,非要往绝路上走,终有你李震岳后悔的一天。”
原来,“自来熟”经李震岳一番恐吓,吓得不轻,向耿先生复命之前先去王去圣那里告了密,老奸巨猾的王去圣知道捉贼捉脏的道理,他好言嘉勉了“自来熟”,不动声色地派他回到耿先生身边。
高个儿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对一向说话大大咧咧却突然谨言慎行的“自来熟”产生了疑虑,后来,“自来熟”自己说话漏嘴提到了警保团王团长,似乎给了高个儿提示,他便将自己的疑虑报告给了耿先生,耿先生闻言大吃一惊,说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当即修书一封给李震岳。
震岳兄弟台鉴:
前次黄沙之行,掐指数月已过,与兄弟相谈甚欢,兄弟保境安民之决心不减当年,吾心甚慰。当前,政府对共党各占领区已全面展开围剿,全国胜利在望。然观华阳各区镇,戡乱依旧任重道远,东向各区镇尤甚,望兄弟以堪乱建国为己任,勿忘兄之所托。
信写好以后,让高个儿读了一遍,又连写两封信,分别装进三个信封,派高个儿连夜送给李震岳。
高个儿听了李震岳的解释,始知他并无恶意,反而出于一片好心,遂将耿先生写的信交到他手里便匆匆东去。
第二天一早,寇英俊带着警保团的人来到黄沙镇,找到李震岳,说王团长找他去县城问话。李震岳早已猜出来了个大概,他找到何玉宝悄悄交代了几句,便跟着寇英俊往县城方向而去。路过拒马川时,李震岳拉着寇英俊和另两人一起去李家湾小坐了一会儿,顺便打听县城的情况。寇英俊没有多言,只是说耿富贵的一个学生被抓了,可能要牵涉到他。旁边一人说,他一个“戡乱主任”干什么不好,偏偏去和武工队勾搭在一起?寇英俊瞪了他一眼,那人便不敢作声。
一路上,李震岳都在琢磨如何应对,没想到见面后王去圣却称兄道弟的亲热异常。寒暄过后,王去圣笑眯眯地说:“听说‘戡乱委员会’耿主任前几日曾派人给你送过信?”
李震岳点点头:“没错。”
王去圣喜出望外:“不知信上是何内容,能否说来一听?”
李震岳说:“这有什么不可以。其实内容无他,主要是耿主任责令我守好黄沙镇的门,尽力为堪乱建国做些事。”
王去圣脸上划过一丝失望,问道:“就这些?”
“就这。信还在这儿呢。”说着,李震岳将浑身的口袋摸了一遍,满脸歉意地说:“哎呦,今儿起来换了件衫子,装在换下来那件衫子的口袋里,要不我现在去取?”
“不了,不了,我还能信不过李副镇长?”
李震岳见事情已经圆了过去,便胡拉乱扯的和王去圣聊了起来。王去圣心不在焉,没聊多大一会儿,李震岳就起身告辞了,一场危机就这样化解。
出了警保团,李震岳早已饥肠辘辘,他摸了摸口袋,尚有一些钱,打算吃些东西填饱肚皮。在街上辗转走了一圈,以前繁华的南门口一带,一半以上的店铺关着门,人也稀稀拉拉,比以往少了许多,吃食摊只有两家开着门,一家是卖糁子稀饭馒头的,另一家是卖牛羊肉泡馍的。李震岳在这家吃过羊肉泡馍,量大,味道也不错。牛羊肉汤的香气飘来,李震岳的肚子似乎叫唤的更凶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刚坐下来,街那边就起了争执,一个食客付钱时却被摊主要求付比平时高出好几倍的价钱。李震岳心想,真是无商不奸,就连一个小吃摊也这样大胆的欺客,不禁摇起了头。
“掌柜的,吃羊肉还是牛肉?”店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羊肉。”李震岳随口说道。回过头来,看见摊主站在跟前,满脸搭笑地送来一只大碗,两块烙馍。
摊主穿着坎肩,前襟一片油污,肩上搭着的毛巾早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抬头朝对面的稀饭馒头摊望了一眼,叹了口气,说:“这年头生意难做,粮价一天天的涨,钱却一天贱比一天。”
“那也不能贵得这么离谱啊!”李震岳说。
“掌柜的,你有所不知,这面粉前两天每斤还是一千元,这两天四千元一斤都很难买了。按这个价做生意,卖得的钱明儿又不知比今儿贱多少,恐怕连本钱都弄不回来。”
李震岳掰烙馍的手慢了下来,他心想:按这说法,不知口袋里的钱够不够得上吃碗羊肉泡馍?他连忙问:“泡馍多钱一碗?”
摊主放下手上的勺子,伸出了食指和拇指:“八千。”
“八千?”李震岳惊得张大了嘴,旁边桌的一个食客大声嚷道:“八千,你干脆明着抢算了”。
摊主将勺子丢进锅里,发出清脆的声音,溅出一片汤水,满脸不高兴地说:“就这价,爱吃不吃,明儿想吃还指不定关门歇业了呢。”
李震岳自知身上的钱不够吃碗羊肉泡馍呢,便打问了一下两块烙馍的价格,讨了碗汤,吃罢喝毕,付钱之后匆匆离去。
因耿富贵的事而来,应该去他那里看看情况。“戡乱委员会”和县政府在一个院子里,最后一次走进这个院子也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次是专为仙月而来。哦,仙月,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故事。
向西穿过一座圆形拱门,三间开着的房门上均立着木牌,前两个木牌上都写着“委员办公室”,最里边那个门上写着“主任办公室”,这间想必是耿富贵的房间了。
“这简直就是胡闹嘛。”房间里传来咆哮声,声音有几分熟悉。耿富贵坐在桌前,桌子正对着门,他一眼便看见了李震岳,愣了一下,随即站了起来,向李震岳伸出了手。
高个儿转过身来,也看见了李震岳,冲他点了点头,匆忙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页。
“这是?”李震岳指着高个儿正在捡着的纸页问。
“你看了便知。”耿富贵余怒未消:“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掠夺。”
听耿富贵这样说,高个儿将纸递了过来。这是一份国民政府的文件,叫做《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李震岳浏览了一下内容:(一)即日起发行金元券以代替法币和东北流通券。(二)现期收兑个人所有黄金、白银、银币和外汇。除中央银行外,所有其他银行不得收兑或保管黄金、白银或外币……
李震岳手里没有多少黄金白银,兑不兑换与自己没多大关系,况且法币越来越像纸一样,虽然他不知道金元券是啥,但他觉得用金元券代替法币多少也是一件好事。李震岳将纸递还给高个儿,疑惑地望着耿富贵,不知他为何发这么大火。
“你看出门道没有?”耿富贵问。
李震岳摇摇头。耿富贵拉他坐到一边的沙发上,伸手要过高个儿手上的纸,摊在面前,说道:“自民国二十四年印行法币以来,政府年年印,把纸变成钱,拿钱买老百姓的东西,消耗光了,再印一批钱,导致法币面额越印越大,购买力却越来越小,老百姓拿自己的东西换回一堆废纸,这不是掠夺是什么?”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如今又弄出一个狗屁金元券,换汤不换药。看吧,又要收兑黄金、白银,这是又盯上商贾大户手里的一点儿骨头渣渣了。”说着狠狠地将手上的文件甩在茶几上,抖得茶杯哐啷响,差点儿掉下地面。
听了耿先生的话,李震岳稍稍明白了一点其中的“奥秘”,他说:“怪不得这物价一年涨过一年,越涨越离谱,根源在这里。”
“罢,罢,罢,不说这些了,”耿先生摆摆手,问道:“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李震岳连忙揖手,将王去圣召他问话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耿富贵突然提高了嗓门,骂道:“老子为党国尽心尽力,却被小人无端诬陷,多亏李队长仗义执言,使在下免受不白之冤。倘若真凭小人的几句话,我这个堂堂戡乱主任反成了通共分子,岂不闹出天大笑话?”说毕,大笑了起来。
李震岳知道他是说给门外的人听的,也学着他的样子大声说道:“耿主任清者自清,何必在意这流言蜚语,只是这造谣之人居心叵测,在这非常时期,作为戡委主任,先生不能放之任之啊。”
“这等宵小之辈怎能见光?待我深查一番,必将严惩不怠。”见高个儿不在身边,耿先生压低了声音说:“今冬明春就见分晓了,我看九成是共产党要得天下。”
“何以见得?”李震岳问。耿先生没有说话,用右手食指敲了敲茶几上的文件,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李震岳知道不可久留,看见有人进来了,连忙起身作辞。耿先生想留他吃午饭,李震岳推辞不就,说自己刚刚在街上吃过。在院子里,耿先生立即换了另一套说辞:“武工队在东路活动频繁,李队长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多事之秋,正是李队长为党国立功之机,李队长切莫懈怠。”
“位卑未敢忘忧国,震岳责无旁贷,定不负先生所望。”
路过县府大楼的时候,李震岳忍不住再次往一楼的那间房间看了看,想象着透明玻璃背后有一张笑靥如花的脸。如今那楼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气派,透过窗户,楼内似乎纷杂一片。
回到李家湾的时候,平乐带着弟弟在院子里玩,她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能够帮翠翠干许多家务,见了李震岳,喊了声“大”,便起身进了屋。儿子冬宝走过来抱着他的腿,被李震岳一把举过头顶。已过正午,正处于两餐饭之间,翠翠将早上的饭热过以后端给李震岳吃。吃过饭,李震岳感到一阵倦意,便躺上炕,准备睡一觉再回保安队,翠翠进走屋絮絮叨叨地聊起家常里短。
翠翠说:“西院大嫂前几天又生了个儿子,这已经是第六胎了,四儿两女。这个老六比老大志学整整差了有二十岁,比志学的儿子还要小,志文媳妇儿坐的也是今年冬里的月子,现志文媳妇挺个大肚子,一个人伺候两个人月子,一边是婆婆,一边是嫂子,也怪难场的。”
李震岳说:“没事你多去搭把手。”拉了拉头底下的枕头,又说:“这西院大嫂咋这样能生呢?一个人就将一家人的香火给续旺了。”
翠翠轻叹了口气说:“香火是旺了,你看把他伯整天怄愁的,一家子大大小小十几口子,据说这阵烧酒坊和斗行生意也不怎么景气。”翠翠一面用拧车搓着麻绳,一面说:“他家老三也定了门娃娃亲,女方家催了几次要咱这头把酒提了。”
“震丘真会算计,志宽才多大?”李震岳说:“都啥年代了,还定娃娃亲呢。”
“不小了,都十二了,平乐比他还大两岁呢,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听说那头日子过得不景气,想让咱这边把娃接过来养活。”翠翠说:“门不当户不对的,上次听大妈那意思,恐怕想退……”
李震岳盯着翠翠笑道:“那咱是不是也得给平乐寻个人家了?”
翠翠也跟着笑了起来:“瞧你这当爹的,整天就操心你那保安队,娃的事一点也不上心。”接着又说:“你说西院香火这么旺,咋就不给东院儿分个一男半女的?巧娇招赘的女婿,人算本分老实,可到屋这都两三年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将婆成天熬煎的不成样子。听说敬儒爷这段时间病又重了。”
翠翠提起敬儒爷,李震岳突然起身,说他要去东院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