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还没有从失去儿子的痛苦中缓过神来,又传来一个噩耗——胡香江战死在了山西前线。消息是从县政府传出来的,一个名叫罗强的青年家里从爷爷辈起就行医,罗强从华阳乙种实业学校毕业后,考入了省城的医学专科学校。据说是和胡香江这一批从华阳征召的士兵补充到了同一个师。罗强有文化,又是学医出身,在前线很受欢迎,没多久就当上了师里面卫生处的主任。可就在上个月,在战场上抢救伤员时,被流弹击中而牺牲。师里专门为他向华阳县发了嘉奖电,还邮寄了贰佰元钱。电报上说,华阳男儿血性足,御敌忘身往往奋而争先,自投入战场以来,战死者十有八九┅┅谁知这话从高在达嘴里传出来,变成了“无一生还”。老天爷似乎要将世间丧夫失子的苦难全部压在这个女人身上,好在有平乐朝夕相伴,是她内心的幽怨稍稍得以缓解。
在李敬儒的见证下,李德昌将占了李震岳的三间厦屋还给了他,双方还立下了字据。李敬儒在修建西厦屋时,哥哥李尊儒家的东厦屋早已落成,为了省钱省料,他和哥哥商议,借哥哥家的后墙作自家西厦屋的后墙,屋顶各向半边,檐水流到自家院子。作为补偿,留了一小间在后墙上开门与哥哥的厦屋连起来给哥哥家使用。以前,李震岳嫌这间屋子光线暗,只是作为存放东西的地方。后来李震田居住后,在这里建了两口仓,但整天有成群结队的老鼠出没,“吱吱”叫个不停,两家人都不胜其烦。为了避免和李德昌夫妇低头不见抬头见,征得李敬儒一家同意,李震岳当即找来木匠,封住了厦屋原来向西的屋门,而在暗屋的东墙上开了一个新门,这样进出就不用经过原来的院子,而是借用叔祖家的东院。
做这一切的时候,巧娇忙着烧水沏茶,巧嫚却依着柱子,痴痴地看着忙碌的人,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一个人傻笑,李震岳和她打了两次招呼,她都不理不睬。趁着身边无人,李震岳悄悄地问李敬儒和王秋艳:“我瞧嫚姑这模样有点不太对。”谁知话音刚落王秋艳便掉起来眼泪。李敬儒叹了口粗气,将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李震岳知道何玉宝全家不同意他入赘李家的事,听何玉宝说,他为了说服爹娘在家里绝了几天食,终究没能取得爹娘同意,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自己一个外人不好插手。如今见了巧嫚这样,心理一动:解铃还须系铃人,何不促成这门婚事,或许能化解了巧嫚的病呢,于是,他说:“他们家不愿意,说明他们没这个眼光,咱家这光景岂是他们何家几代人能够比得了的?”
见李敬儒和王秋艳默不作声,李震岳接着说:“咱不是还有我巧娇姑吗?总有开眼的人家会同意的,再说了,总不能让嫚姑一直这样下去。”
李敬儒似乎有所动,冲王秋艳撇了撇嘴,说:“这事儿还是你婆做主。”
李敬儒和王秋艳夫妇俩私下里商量过这事儿,只是抹不开脸而已,听李震岳这么说,自然满心欢喜。王秋艳破涕为笑:“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做得了什么主?”
李震岳早已洞悉二人的心事,笑道:“唉,这事还得婆您做主。”
王秋艳顺水推舟,对李敬儒说:“既然娃操心挂记着这事,我看还是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吧。”李敬儒点了点头,又像不乐意似的说道:“女大不中留,该人家的迟早是人家的,我稀罕她啥?”
李震岳会意,笑着说:“那是自然,咱李家的闺女还愁嫁吗?”
得知李震岳将厦屋门换了一个朝向,柯秀英很是生气,王道人告诉她,李震岳之所以婚姻波折,子嗣不兴,很大程度上与老宅子有关。李震岳父亲排行老二,却屈居厦屋,而李德昌却占据着堂屋,后来李震岳居然连厦屋也弄丢了,这就说明根基不稳,根基不稳香火自然不旺,这是她一直想让李震岳要回老宅子的原因,当然,这些情况都没有告诉过李震岳。
柯秀英虽然年龄比李敬儒小不了几岁,但论辈分要小一辈,在李家湾时,李敬儒与她相处还算融洽,他也比较尊敬这个“小长辈”,听说巧嫚要嫁给何玉宝,她与巧嫚不熟悉,但为李敬儒感到高兴,又听李震岳说过何玉宝家里的情况,自然不忍心巧嫚嫁去山里受苦,就劝说李震岳在保安队给何玉宝找个落脚的地方,好将巧嫚也接过去。李震岳原本打算将孟雪儿以前住的屋子给这对即将结婚的新人,又想这屋是姜柱子死后给孟雪儿娘儿仨住的,便将自己以前住的屋子给腾了出来。
何玉宝跟李震岳去过几次鸡笼山,后来也经常受李震岳指派给柯秀英送过东西,再加上对雪峰的思念,她倒喜爱上何玉宝这个小伙子,把他当成自己儿子一样看待。如今何玉宝要结婚了,柯秀英自然欢喜,忙前忙后地帮着预备婚事。这当口与翠翠朝夕相处,居然熟络起来。两人娘家离得不远,每天有说不完的话题。也经常说起双河一带的逸闻趣事。有一天,说到三观庙和王道人时,翠翠明显的脸色一红,似羞非羞的神态,柯秀英以为提起王道人就会勾起翠翠丢儿子的伤心事,往后便小心了起来。一天,柯秀英对翠翠说,待玉宝和巧嫚结完婚,也快过年了,她打算搬去李家湾住。
“就您一个人吗?”翠翠想问李震岳也一同回李家湾过年吗?却让柯秀英听差了意,她盯着翠翠瞧了一会儿,翠翠知道失言,赶紧低头躲避柯秀英的目光。
柯秀英笑着说:“可不一个人嘛,要不你娘俩也搬过去住,早晚有个人说话。”
翠翠不敢看柯秀英的眼睛,躲躲闪闪地说:“您老搬回李家湾名正言顺,我们去算啥事?”说着轻叹了一声。
柯秀英摸着在一旁抓石子的平乐的头笑着说:“你去不去随你,反正我要带平乐去和我过年,我就爱这个孙女。”又冲平乐问道:“闺女,今年和婆一起去李家湾过年,好不好?”
平安停下手上的石子,望了娘一眼。见翠翠不说话,她一时也不知说啥好。
柯秀英向平乐挤了个眼儿,说:“你和婆去,再把你娘也带上。”平乐听说将娘也带上,高兴的点了点头。
徐成良早就听说了何玉宝结婚的事儿,一大早就带着两人回来了。在大家都忙碌的当口,徐成良悄悄将李震岳拉到一旁说:“大哥,我感到县城的情势有些微妙,咱不能完全把尻子坐到吴苓怀这边。”
“咋?”李震岳心里一惊,最近一段时间出了一堆的事,他再没怎么关注徐成良带去县城的队伍。
“吴苓怀一个外地人,万一哪天拍拍屁股走人了咋办?咱不能总和‘王剃头’这个王八蛋硬杠吧?”徐成良心事重重地说。
“你听到啥消息了?”李震岳问。
“消息倒没有,总是感觉杜振海、王去圣一伙越来越不将吴苓怀这个县长放在眼里,就连王世忠这个警察局长也慢慢向杜振海身边靠。”徐成良说:“虽然县长名义上兼任保安团团长,王去圣只是个副团长,可除了咱们,吴苓怀哪指挥得动一兵一卒?咱可不能这么死心眼儿。”
接触过以后,李震岳感受到吴苓怀县长虽是个外乡人,年纪也不大,但他实实在在想为华阳干点儿事的,他在有些地方和雪峰有些像,撇开仙月不谈,李震岳和他并没有多深的敌意,如今听徐成良这样说,李震岳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才好。这时听见伯父李德远喊他过去待客,他匆匆和徐成良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李家湾和王秋艳娘家人有许多送女的过来,为了在亲戚们面前展露个排场,李震岳早早就将保安队的队丁们操练了一番,今天又穿上统一的衣裳,整个队伍也威风了不少。保安队队丁娶媳妇,新媳妇还是自己本家人,宾客纷纷向李震岳祝贺,让他一时风头无两,恭维之词不绝于耳,不一会便酩酊大醉。翠翠担心李震岳在人前出丑,赶紧劝说柯秀英找人将李震岳扶回屋里歇着,可没一会儿他又出来了,和这个猜令和那个划拳,满脸通红,硬着舌根子说不清话,后来,还是黄沙小学的张惠民校长和米家点心店的米鸿掌柜将他扶回屋,陪他在屋里喝酒,实际喝的全都是水,他早已分辨不清。
接近年关,学校里也放了假,柯秀英果然带着翠翠和平乐去了李家湾。几家女人带着娃们回了家,保安队院子里空荡荡的。李震岳百无聊赖,想起那天徐成良和自己说的话,他觉得似乎得找人商量这事。在脑子里盘桓了许久,也想不出个合适的人来,这时薛忠过来向他报告,结结巴巴话说了半天他才明白,原来娃学校放假了,他要送女人和娃们回家。薛忠走后,他猛然间想起了张惠民校长。张校长这人话不太多,似乎一心只教他的书,对这些尔虞我诈蝇营狗苟的事并不感兴趣,但人家毕竟是读书人,眼界也宽一些,只是不知还在不在学校。
街上又热闹了起来,一路上免不了熟人嘘长问短,张校长正要陪夫人采办年货,见李震岳走了进来,连忙吩咐夫人倒水。李震岳见状,准备告辞,被张校长按在椅子上,笑到:“李队长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想必有事指教。”
李震岳搓了搓手,笑道:“在先生面前,震岳哪敢指教,还求先生指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许多闲话,张校长对夫人说:“静娴,你先上街,我和李队长说说话随后就来。”夫人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张校长挪了挪椅子,往火盆前靠了靠,两人边向火边聊天。李震岳将徐成良说的事儿向张校长叙说了一遍,张校长沉思了一阵问:“杜振海会不会当上县长?”
国民党党部书记的任命是由省党部负责,而县长任命是由省政府和民政厅负责,是两条线上的人,一般不会交叉,这道理大家都清楚,张校长怎么问这种问题?李震岳疑惑不解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张校长笑了笑,接着问:“那王去圣当得了县长?”
“王去圣恶贯满盈,民愤极大,这种人怎么能当得了县长,除非省上的人瞎了眼。”李震岳说。
张校长说:“这不就得了。”
对张校长的话,李震岳依旧是一头雾水,张校长见状,笑道:“李队长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接着说:“即便吴苓怀是个外乡人,他这个县长当不长远,但只要下一个县长不是杜振海王去圣,他们之间必然还会你争我斗地争权夺利。打鬼得靠钟馗吧,到时候你还是那个钟馗。”
李震岳心里豁然开朗,试探着问:“您的意思是把住县政府这边不放?”
张校长笑着点点头,见李震岳不言语,他说:“除非你想做杜振海王去圣的爪牙。”
李震岳依旧不言语,只是轻轻地摆摆手。张校长笑道:“不管谁来当下一任县长,都不会让杜振海一家坐大,只要你对新县长有用处,他定会拉拢你。”停了停,张校长接着说:“但这并不是让你和杜振海王去圣誓不两立,也不是让你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而是要与他们保持接触,若即若离,此所谓中庸之道,圣人之训。”
李震岳心想,先生到底还是先生,短短两句话就直击要害指点迷津,他觉得有必要去县城走一趟,只是苦于这年关前去拜会县城那帮官老爷没几百块大洋是无论如何也打发不下来的。
路过镇公所,李震岳来了主意:每年年底镇长都要进县城叙职,何不与冯世宽一同前去拜会吴苓怀?想到这里,便拐进了镇公所的院子。狗蛋和枣花在院子里玩,见到李震岳亲热地喊着舅舅,便扑了过来,李震岳从口袋里掏出两颗花生糖,兄妹俩拿着糖欢快的冲进了屋里,却与冯世宽撞了个满怀。冯世宽愤怒的指责着,抬手就给了狗蛋一记响亮的耳光,狗蛋哇的哭出了声,枣花也吓得哭了起来,回头望着李震岳。冯世宽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李震岳,摊摊手尴尬地笑道:“瞧这俩,成天冒冒失失的。”李震岳压着一肚子的火,说道:“孩子嘛,懂啥事?总不至于和他俩置气啊?”
“那是那是,咋能和娃置气呢?”冯世宽讪讪的说。自从孟雪儿委身于冯世宽之后,冯世宽对李震岳客气了许多,再加上李震岳派人负起政府的保安职责,冯世宽站在吴苓怀这边,他自然不应与李震岳为难。冯世宽赶紧让李震岳进屋,李震岳摆摆手,说:“不了,就两句话,站在这里说就行了。”冯世宽说:“有啥话不能进屋里说?这外面多冷啊。”李震岳并没有挪脚,说:“你知道咱黄沙镇没啥好东西,红薯粉条和豆腐皮还不错,我给吴县长备了些,你啥时去县城告诉我一声,咱一同去,我正好也瞧瞧徐成良他们。”
冯世宽眼珠转了转,笑了一声,说道:“我当啥事?这点小事交给我办好了,哪能劳烦大舅哥跑一趟呢?”
不知怎的,李震岳对从冯世宽嘴里喊出的“大舅哥”三字很是反感,不过他还是淡淡的说:“咱嘛,乡里人主要是想进城见见世面,还望区长大人成携。”说罢,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冯世宽在身后喊他进屋喝口茶,李震岳假装没听见,头也不回。
自打柯秀英带着翠翠娘儿俩住进李家湾,耳根子从来就没有清净过,李德昌两口子总是指桑骂槐的找茬,尤其是张秀兰,虽同为女人,但几乎把对女人最恶毒的话都能骂个遍。柯秀英心态还算比较平稳,总说善恶到头终有报,老天爷睁着眼呢,人在世上造的孽,老天爷都在给他攒着,总有一天会有报应。可翠翠总咽不下这口气,说人善被人欺,狗善被人骑,咱不欺人,也不能总让人这样骑在咱头上?每当此时,柯秀英总是劝慰她,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呢?人被狗咬了,总不能反咬狗一口吧?那成啥了?尽管如此,翠翠总是忍不住回怼张秀兰两句,气得李德昌两口子一天到晚叫个不停,闹的院子里鸡飞狗跳。
翠翠说她要回黄沙镇,天天面对张秀兰的谩骂,一天都不想待在这里,劝柯秀英也一起回黄沙镇。柯秀英有她的心事,自然不愿意跟着走,说年还没过完呢,就这样回去,人家还以为我不待见你娘儿俩呢。翠翠见柯秀英不愿离开,担心自己不在身边,生恐被张秀兰气出个好歹,也便强忍着留了下来,她人缘好,李敬儒夫妇和李震丘媳妇也都愿意和她来往,就连李震林和李震田的媳妇有事没事也爱往她那里串门,让张秀兰更加气愤。张秀兰越是这样,翠翠越是和李家湾的老老少少相处的愈发融洽,这似乎是报复张秀兰的独门武器。
好不容易挨过了正月十五,翠翠借着学校里要开课,带着平乐离开了,留下柯秀英一个人住在李家湾。
